梦里梦外(75)天鹅和瘪三之爱
长山说,“柳慧,我不想看着你求我!不是做多少家务的问题,而是我的后半生还很长,我终归能找到爱我的女人,我要自私一回,我现在就搬走,楼房留给你和郭杰,我净身出户。”
长山说走就走,柳慧哭着也没拦住;长山在自己的维修部搭了一张床,买了一个煤气灶,一头锅,几只碗,一把筷子。
长山三岁丧母,母亲的形象也就是照片上的样子,没有长皱纹,也不曾长白发。父亲后来给他娶了继母,继母又生了儿子,不是继母不好,是继母只顾着自己的亲生的儿子,除了管他饭和衣裳,其他一概不管不问,父亲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到家来,卷着一身的疲惫,看长山功课尚可,最多问问他今天在学校有没有调皮打架,有没有拉女生辫子,老师有没有用粉笔头砸他,长山一一回答没有,当爸的便了了当日作为父亲的责任。长山在这冷若冰霜的家里,生活毫无生趣,闷头吃饭,低头做作业,埋头睡觉,连背也郁闷得直不起来,这让他本来不高的个子更低了。
柳慧是他的高中同学。当时教室里的桌子共有四列,两边各有一列,中间的两列是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的,没有过道隔离,他和柳慧就坐在没有隔离开的两张课桌上,所以是半同桌。柳慧那时爱笑,长山特别爱看她笑,她的笑,暖暖的,阳光的,和家里的冷若冰霜和没有生气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啊!
那时候好多村子没有高中,只有镇上才有。高中生只能住校,睡的是一张大炕,因为是重点高中,学生们蜂拥而来,人多炕少,所以学生们很有创意地把褥子一个叠一个的铺将过去。家里带的褥子是单人床的尺寸,孩子只睡在半张褥子上,其余的半张压在了旁边的学生身下,倒是厚墩墩的不硌真在发育的单薄身子。
那时候时兴长虱子,长山洗衣服又不勤,上课时奇痒难忍,手伸到棉裤里去捉虱子,一捉一个准儿,肥鼓鼓的,喝饱了他的血。细心的柳慧发现了他的举动,还看到了肉鼓鼓的虱子,她倒是没有惊叫,反而在下课后悄悄对他说,“用开水烫烫衣服就好了!你妈没有告诉你吗?”
“我妈死了!”长山没有表情地说。
柳慧没想到触到了他的痛处,怯怯地低下了头,心里泛起了同情。
不管怎样,小长山被小柳慧发现了上课捉虱子的可耻行径,便下决心根除虱子,放学后当即打了一大桶开水,把衣服放在里面烫,还拿了一根棍子,痛快地搅着。后来他笑嘻嘻地对柳慧说,“他们死得好惨!尸横遍野。”
小柳慧捂住嘴嗤嗤地笑,笑得好可笑,他虽然有些窘迫,看着她可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虽然是在笑自己。
隔天柳慧又给他塞了几块儿糖,说是她爸爸给她买的。
他对她憨憨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块儿糖纸,那香香的,甜甜的味道一直沁入到他的血液里,那是奶糖,他从来没有吃过,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生给的糖。多年以后,直到今天,那香甜的味道都一直停留在喉咙口。
他日渐迷恋她的笑,却更加努力地学习,因为大学是一张改变命运的通行证,它不仅让他逃离开那个家庭,更重要的是他将来会有工作,让他跟学习成绩优良,美丽的柳慧之间的鸿沟变平。
有一次下完晚自习课,长山听到柳慧跟一个女同学听嘟囔,“杨老师要我给他洗衣服。”杨老师是英语老师,是男的。柳慧大概不愿意,却又不能得罪老师,权当话里发泄一下。
柳慧说完就快步执行杨老师的课外洗衣任务了。
长山不知怎么觉得好难过,因为看见柳慧难过,柳慧要去为一个男人洗衣服。他跟了上去,跟到办公室门口,把头贴在门上,仔细地听。
长山没有听到倒水洗衣服的声音,而是听到柳慧含混的喊声,“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长山推门,门当然是锁着的,情急之下扛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玻璃窗上砸了去。正在撕扯柳慧衣服的杨老师赶紧爬了起来,柳慧趁机快步打开了门,长山冲了进来,看见那平时风度翩翩,满口洋话的杨老师捂着光了的下半身躲躲藏藏,便喊着“你这臭流氓”打了他好几拳。
当下柳慧和长山两人跑到校长办公室兼卧室(校长也住校),汇报了道貌岸然的杨老师。
这杨老师是全校英语教得最好的,但是他如此下流不堪,校长只好忍痛割了这流氓英才。
柳慧自此对长山感激不已,长山没那么多钱去灶上买菜,所以经常是馒头就咸菜,咸菜是炒好放在玻璃罐子里的,油味儿十足,可是终究不能当做正菜,柳慧会偷偷塞给他一块腊肉,让他打打牙祭。
长山被这腊肉激励着,学习成绩青云直上,将来考个好大学是没有问题了。谁想到高考第一天,在考场门口,被杨老师和另外一个男人叫住,随即被拖住,拖到一个破烂仓库里,被绑了四肢,扔在地上。杨老师却在那里喝着健力宝,喝着啤酒,就着花生米,和其他几个赖皮打扑克。而他,生不如死——他与高考失之交臂,与柳慧之间的那条鸿沟更深了。
也许,本来,相貌平平的小瘪三和美丽的白天鹅柳慧之间本来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的,现在,他更没有资格爱她了。
柳慧后来听说他没有参见高考,忙问他原因,他说这几天病了,耽误了高考。
柳慧直丧气地掉眼泪,“怎么就凑到这几天病呢?”
柳慧考了师院英语系,长山进了高考复习班。
第二年,长山考上了柳慧所在的城市的机械学院,便觉得时不可待,迫不及待地向柳慧表白了;而柳慧,告诉他她已经和郑仲群进入热恋。小天鹅飞了。
一个人,一段路,不走到眼前,原来都是难测的。
现在,长山躺在简陋的小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攒台灯,他拧亮了灯,拿出一本书,读了几行,不知所云,随放下;看了看小屋里,无事可做,又拿起书,自己骗自己地读了几行。
郭杰和柳慧,这两个人也许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可是他却没有出息地思念他们。
没有长山的家也显得格外冷落,柳慧终于明白:这么多年,长山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长山也带走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割了分了都疼,也不习惯。
郭杰放学回家,看看爸爸不在,便问妈妈爸爸哪儿去了?柳慧说爸爸搬走了。
“您怎么没拦住爸爸啊?爸爸知道我不是他儿子,还抚养了我这么多年,这么好的人,您哪儿找去啊?”
小孩子说的大人话,柳慧那会儿给她娘打电话,她娘也是这么个意思,“放着眼前疼你爱你的不要,上赶着找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去当奴隶?你脑子进水了?”
郭杰饭也不吃,气喘吁吁地跑到爸爸的维修所,他拉住爸爸的胳膊,“爸,回家吧。”
“你妈妈要你来的?”长山问。
“我自己要来的,当然,妈妈也想让您回去。”
长山和颜悦色地说,“你先回去,爸爸在这儿静一静。”
“爸,您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郭杰问。
“没有,儿子,我倒是很佩服你的智慧,好多人都吃那一套,一听说你是总裁的儿子就救你!”
“爸爸不生我的气那就一起回家吧?”儿子拉住长山的手不放。
长山说,“儿子,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途,你想不想跟你亲爸去美国?你要去,爸不拦你,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长山这样问,好像在问一个三岁的孩子要不要吃糖,三岁孩子肯定会选择吃糖了,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郭杰很激动,“爸,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您养了我,不是生身父亲胜似生身父亲!他在美国又怎样?还不是抛弃了我们?”
“我问过你妈了,当时你妈没有告诉他怀了你。”
“爸,我们十六年的感情啊!我和他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啊!我想去美国,我自己考去!将来带您和妈去美国。”
这句话说得长山几乎流下泪来,紧抱住儿子不放,但是他还是说,“给我一段时间吧,我和你妈之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想说,我爱你妈,你妈不爱我,又想着算了,大人间的纷纷扰扰,就别刺激孩子了。
仲群约了柳慧,两人来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坐在长凳上,肩并着肩坐定。
此时园子里的桃花,已形成花骨朵,粉粉的,白白的,有的花蕊忍不住,已经撑破了花骨朵,探出了头来。
“你约我来,有话说吗?”柳慧看了他一眼,问。
“有。”仲群答。
“长山搬出去了,他要跟我离婚。”柳慧看着远处的桃花说。
没有听到回答,柳慧转头去看仲群,他的脸上没有惊喜,甚至有一丝窘迫,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又回头去看那桃树,桃花在眼里成了粉白模糊的一片,树干和花骨朵也已经分不开来。身下的长凳好像从地狱里吸了一股冷气,袭了她的全身。
他正襟危坐,好像在听领导讲话一样;她却还在傻等着他那句话,“你回来吧。”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慧,我十七年前对不起你,现在也对不起你。”
一阵火车的声音轰隆隆地灌进了她的耳朵,她仿佛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尸体毫无羞耻地陈列在一张桌子上,陈列在陌生人面前,她看到了那个完整无恙,长着浓密的卷发,朝后仰着的头,妩媚动人的脸上凄惨的表情,随即轰隆隆的火车压过柳慧自己的身体,然后就一丝声音也听不到了。
“柳慧,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良久,她听见有人问,感觉有人晃着她的双肩,是仲群,这个在她二十岁时就爱上的那个男人。
“你是自私的,你一直都是自私的。我早该知道的。袭人还知道宝玉要娶她只不过是少爷对丫环说的假话,你不是少爷,我更连袭人的聪明都不如。”她说着推开了他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说,“柳慧,我想补偿一下,我会给郭杰付抚养费的。”
柳慧说,“你不要说了!过来过去也就是补偿补偿!这两个字让你用的都不值钱了!你有多少钱啊?你就是花尽了所有的积蓄,能补偿得了谁啊?!”
柳慧说完,也没道再见,两步并作三步地离开了仲群,一路上脑子里重复着三个字,“我真傻,我真傻!”
她从来没有比今天活得更明白过。这个男人,欠她不欠她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她所能祈祷的是长山有一天能回家来,她倒是真要补偿他,去爱他。长山要离婚,她不和他离。
仲群只觉得男性的脸被她重重地拍了一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公园。
郑仲群回美国以后,晓琳发现自己还在想他,想她见到他第一面的情形,其实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愁没公司要,但是他的彬彬有礼的样子她挥之不去,所以她推掉了其他公司的邀请,单单选了这样一个新开发的不成熟的公司。
她同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了这么一个不忠诚的男人不值得,但是爱情有时候真的跟好人坏人没有关系,张爱玲,虽然自己那么爱钱,却念念不忘和护士小周,和村妇范秀美先后同居的汉奸丈夫胡兰成,把自己当时写《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两篇小说全部的稿费30万元都无怨无悔地寄给了胡兰成,却是为了和他彻底分开,她还附了一封短信,“我已经不爱你了,是你先不爱我的。”
在郑仲群走后的一个周末晓琳去了内蒙古的大草原,她想去散散心。窝在那十平米的办公室里,见不到阳光,身心都被绑架一般,总免不了坐井观天,去大草原里或者可以找到答案: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她的余生该怎么度过。
静静地躺在宽阔的草原上:她一个人,穿着蒙古姑娘们宽松的袍子,头顶一片蓝天,守望着在蓝天间自由自在地飘动的白云,一颗被在办公室和大城市间的熙攘里禁锢起来的心顿时豁亮起来,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听到了自己真实的心声,在那一刻,她原谅了自己作为一个少女异想天开地爱上了一个成了家的男人,原谅了自己曾经看错了一个人,也原谅了自己的苦苦挣扎。
她是流着眼泪原谅了自己的,跟过去告别无异于否定了以前的自己。
她何苦要作郑仲群的秘书?纠结在爱他不爱他的其中?
她要心里豁亮着走向自己创造的光明。
人,总要对自己有一个交代,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交代。
郑总一回到 S市,她就跟他辞职,郑总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找到待遇更好的单位了?我可以跟总公司要求给你涨工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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