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父之旅及其它 （四）

 

昨天记住了妈妈是怎样照顾爸爸的，今天一早我就独自一人提着早餐去爸爸病房了，妈妈说我回来了，该我接班了。

从昨天第一眼见到爸爸到今天早上，我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爸爸其实和我事先心里猜想的情况差不多，可当猜想最终被证实的时候，还是觉得现实难以接受。

爸爸仍然象昨天一样平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我祥装轻松地说：“爸爸，早上好！我来了，你肚子饿了吗？来，我喂你吃早饭。”

爸爸完全没有反应，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我又叫了他好几次，他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这时候护工小李开口了：“真的今天咋回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平时你妈来的时候不像这个样子的。”

我一下就慌了神，难道爸爸就是在等我回来，看见我了，他就安心地走了吗？

我吓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爸爸，我是二妹，你快醒醒啊，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姐姐从美国打来了，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拿起电话就喊：“姐，快点，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我把手机放到爸爸耳朵边上，你快喊爸爸，我怎么喊都喊不醒他。”

姐姐听到我带哭腔的慌乱声音，也大惊失色，在电话里拼命喊：“爸爸，我是XX，我是XX，你听见没有？”

“爸爸，是XX的电话，你快答应她啊，是你的XX啊。”我知道爸爸很喜欢姐姐，我希望姐姐的声音能把他唤醒，我这时候对姐姐完全没有嫉妒，只要爸爸能醒来，他愿意记得谁就记得谁吧。

可是连姐姐都喊不醒他，我赶紧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一进病房就大喊一声“XXX”，爸爸跟个战士似的立刻回答道：“什么？”我现在知道了，人对自己的名字最敏感，还有就是可能习惯了妈妈照顾他，是在等妈妈，这几年爸爸对妈妈非常依赖，好像也是他的妈妈一样。

妈妈一来，爸爸一切恢复了正常，刚才是虚惊一场，我刚刚六神无主丢了魂的样子被我姐嘲笑了一番。

我和我妈分别站在爸爸的病床两边，我开始给爸爸喂早餐，妈妈嫌我笨手笨脚的，抢了过去，我看着她喂也觉得着急，就又抢了回来，在爸爸面前我和妈妈把碗争过来抢过去的，突然我爸不耐烦地说话了：“小事情，你们两个不要争了。”我和妈妈面面相觑，这是我回来见到他后，他第一次说有逻辑的话。

虽然我和妈妈被爸爸埋怨了，但我们两个都偷偷地很高兴，爸爸终于清醒了一点，我们两个都乖乖地不啃声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一大推人围在爸爸床前，有个护士笑着问：“老院长，你的名字是XX九还是XX十？”爸爸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是“久”字，爸爸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是九吧？”然后他们就哄堂大笑。

虽然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他们是在测试爸爸的记忆力，可是我觉得他们像在逗3岁小孩似的，我还是有一种受辱受屈辱的感觉。

爸爸以前曾是医学院附院院长，现在的中医院就是爸爸在任时写了很多申请材料才得以成立的，现在的中医院领导也都来看过爸爸，我相信这些医生护士不是因为爸爸虎落平阳而不尊重他，这是他们的方式，后来每次他们来，我都借口出去，不想听到他们善意的却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玩笑。

医生们查完房就离开了，妈妈说家里还有事，也走了，护工去吃午饭，这时只有我陪着爸爸在病房里。

我拿出存有很多孩子们的照片，还有走之前特别为爸爸拍摄的视频的iPad，准备给爸爸看。我知道爸爸的这种病，就是要多和他聊天，多给他看以前的东西，对恢复他的记忆很有帮助。

我把爸爸的床头摇高，让他不再平躺着而是坐着，然后我坐在爸爸身边，把iPad举到他面前，开始给他放女儿们的视频。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录的，我让两个女儿都在视频中和外公说话。

小女儿的声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甜美的娇滴滴地从iPad里传出来：“外公，你好，我给你背唐诗，是我小时候你送我去上学的路上教我的，我记得外公牵着我的手去上学，走累了我们就坐在路边休息，你听我背的对不对：‘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大女儿说：“外公，我很想你，你病好了再来美国和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爸爸的眼睛开始闪着异样的光芒，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空洞的眼睛里开始有了眼神，我知道女儿们的声音就像一颗石头，丢进了他原本像死水一样沉寂的脑海，在他的脑海里激起了波澜，他一定在回忆刚刚这个让他心醉的声音是谁的。

我放下iPad，把爸爸的手从被子里面拿出来紧紧地握在我的手里，趁病房里没别人，我就像小时候在爸爸面前撒娇一样说：“爸爸，你别老这样盯着天花板看呀，你知道你这个样子象谁吗？说出来你别生气哈，你这个样子好像《追捕》里的横路敬二喔，《追捕》记得吗？有杜丘，真由美，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们一家去看《追捕》的情景，从电影院出来，妈妈说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那时候家里生活并不宽裕，可妈妈居然提议要接着再看一场，我记得我们马上又去排队买票，我都超过一米了，你们还给我买儿童票，剪票进门的时候你们就让我蹲着点，把我吓得够呛。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连续看过电影，可连续看两场同样的电影，那次跟你们看《追捕》是唯一的一次。你和妈妈年轻的时候还是很疯狂滴哈！”

爸爸的嘴角开始微微往上翘，好像在微笑的样子。我小时候喜欢收集各种笑话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讲，爸爸每次都拼命地忍住笑，不想被我逗笑而有失家长尊严，可最后都忍俊不住，就“恼羞成怒”地用筷子头轻轻地敲打一下我的脑壳。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爸爸的浓眉说：“爸爸的眉毛象爷爷，眼睛像奶奶，鼻子象爷爷，嘴巴像奶奶，下巴象爷爷，耳朵象奶奶。。。”爸爸终于象从前一样忍不住了笑出了声，说：“一个像一点。”

我突然百感交集，我觉得我终于走进了爸爸的世界，我可以和爸爸沟通了，我趴在爸爸胸前狂哭起来：“爸爸，你为什么不听女儿的话？叫你们不要回来，就在美国和我们在一起多好，我可以经常看见你们，你看看现在，我要看你一眼多不容易。老年公寓都申请到了，你为什么这么固执非要回来？”

我感觉爸爸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突然我听到爸爸非常清晰地说：“不要哭，我爱你！”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见爸爸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问：“爸爸，你醒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的女儿。”我爸说。

“哪个女儿？”我很害怕他说出姐姐的名字。

爸爸很坚定地说：“二女儿。”

我破涕为笑，抱着爸爸的头说：“W（我老公）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就是不相信，我就知道爸爸绝不可能忘了我的，我的爸爸真是个好爸爸。”

“你是我的乖女儿。”爸爸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