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被社会自杀的人
梵高:被社会自杀的人
梵高一生都在寻找自我,是带着一种古怪的能量和决心。
他不是在一阵突发的疯狂,一种无法成功的恐惧中,自杀的;相反,他自杀的时候,他刚好已经成功并且发现了他是什么,以及他是谁。
长久以来,纯粹的线性绘画让我抓狂,直到我遇见了梵高,他画的既不是线条,也不是形状,而是大自然当中惰性的事物,仿佛它们正在抽搐一样。
是惰性。如今,带着一根棍棒,一根真正的棍棒,梵高从不停止对自然及对象的一切形式的击打。经过梵高指甲的梳理,风景露出了它们敌意的血肉,它们失去内脏的漫游的咆哮,所以,另一方面,没有人知道变形的过程中有着怎样古怪的力量。
最打动的我是,梵高,无需抛开画笔、刷子、画架、主旨、画布,以及主体或客体的本质之美,便成功地激起了自然和对象的热情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
梵高相信神话应该从生命的最世俗的事物中被演绎出来。而在可怜的梵高之前,没有一个画家做到,在他之后也没有。
麦田与乌鸦:最冷静的死亡伴奏
那些在他死前两天画下的乌鸦,和其他的任何画作一样,敞开了一扇通往死后之荣耀的大门。这扇由梵高敞开的秘门,把人引向了一种谜样的、不祥的超越。
这并不寻常,若我们看到,一个将击垮自己的子弹嵌入腹部的人,用黑色的乌鸦,及其下方或许生机勃勃,但无论如何空荡荡的原野,填满了画布;而原野上,大地的酒色同麦子脏兮兮的黄色狂野地碰撞着。
麦田与乌鸦 1890年7月
画中的天空是低沉的,压抑的,泛着紫色,如同闪电的肩膀。
梵高释放了他的乌鸦,如同他自杀之怨怒的黑色细菌,离顶端几公分,同时又在画布的底部,跟从黑色线条的深深裂缝,它们丰满的羽毛轻轻拍打,用来自高处的一场泥土风暴的漩涡,发出窒息的威胁。
但整个画面是丰富的,画面是丰富的,华丽的,冷静的。
一个人的死亡应得的伴奏,当他在世的时候,他让如此之多沉醉的线条绕着如此之多松散的草堆旋转,而当他绝望的时候,腹中的一颗子弹,不由地用血和酒淹没了一片风景,用最终的乳液,那既幸福又阴郁的,酸酒和变质的醋味,浸透了大地。
这就是梵高的最后一幅从未超越绘画的画像之色调,如何唤起了最悲凉、最无情又最激昂的伊丽莎白戏剧的冷峻而野蛮的品质。
加歇医生:杀死梵高的恶灵
我想,他在37岁的年纪死去,不是出于自己或自己的精神疾病才放弃生命的。而是在一个名叫加歇(Gachet)医生的恶灵的压力下才促成的。
读完梵高的信后,我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真诚的结论,即“精神病专家”加歇医生其实憎恶画家梵高,他憎恶的不仅是作为一个画家,而且首先是作为一个天才的梵高。
医学若不是诞生于疾病,就是诞生于邪恶。为了给自己一个存在的理由,医学甚至反过来从画布中激发出疾病。
加歇医生 1890年6月
精神病专家诞生于这样一个粗俗的土地:他们渴望在疾病的根源处维持邪恶,并因此从自身的虚无中发掘出一列卫队,以便削弱一切天才的反叛原驱力。
加歇医生照料梵高,并且,梵高在他的照料下自杀。这一切留给人们这样的印象:他是画家最后的朋友,这是一种幸运的安慰。
在提奥、加歇医生和精神病收容所的主管之间,有过许多关于被带到那里的病人的令人作呕的谈话。
“要保证他不再怀有这些想法。”“你看,医生都这样说了,你必须抛弃所有的这些想法。那些想法对你不好。如果你继续这样,你一辈子都会被关起来。”
“人家承诺过会还你的钱。他一定会还的。你不能还那样坚持认为别人欠钱是出于恶意。”
所以,你们看到了这些本性善良的精神病专家的看似完全无害的谈话,但他们在梵高的心中留下了一块细小的黑舌印记,而这块细小的、黑色的、止痛的舌头,属于一只有毒的火蜥蜴。
有时,那便是让一个天才自杀所需的全部。
有些日子,灵魂感受到了如此可怕的阻塞,以至于它患了病,仿佛是当头一击,是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
因为正是在一次同加歇医生的谈话后,梵高恍若无事地走进了房间,自杀。
我,我自己便在一家精神病收容所里呆了九年,并且没有任何自杀的倾向,但我知道,清晨探访期间,同一位精神病专家的每一次谈话都让我渴望把自己吊死,因为我清楚,我无法割开他的喉咙。
提奥或许在物质上对他的哥哥不错,但这无法阻止他认为梵高发疯了,他认为梵高是一个有错觉的幻想家,进而,他坚持这种思想的方式,而不是与他哥哥的癫狂同行,让他冷静。
他随后死于悲伤又有什么用?对梵高而言,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作为一个画家的想象力,是他可怕的、狂热的、天启的幻觉之想象。
夜间咖啡馆:狂欢的地狱
“我正在画《夜间咖啡馆》,我试图把咖啡馆表现为一个让人毁灭、发狂、犯罪的地方。我尝试着让柔和的粉红色,鲜红色和酒红色,还有温和的路易十五的绿色和维罗纳的绿色形成对比,让黄绿色和淡绿色,硬绿色形成对比,全都聚集在一种苍白的硫磺色的地狱火炉的氛围里,来表达,可以说,一种下潜的阴郁的力量。这一切都处在一种日本式狂欢和鞑靼式友爱的伪装下......”
夜间咖啡馆 1888年9月8日
“什么是绘画?一个人如何绘画?绘画是冲破一堵无形的铁墙的行动,这堵墙似乎就在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和他能够做到的东西之间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如何穿过这堵墙,因为猛烈地敲打是没有用的,一个人不得不用一把锉刀,慢慢地,耐心地瓦解并穿透它,正如我看到的那样。”
告诉我,既然你们不是梵高的一幅画的作者,你们是否能够像梵高在这份小小的信中那样,如此单纯、如此简练,如此客观、如此持久、如此有效、如此坚定、如此隐晦、如此庄重、如此真实、如此不可思议地来描述它。
所以,我不应该在梵高作完画之后来描述他的绘画,但我要说,梵高是一个画家,因为他重新收集了自然,仿佛他重新分泌出自然,让它成为汗水,从明亮的光束中喷射到他的画布上,一簇簇不朽的色彩,元素的永恒挤压,省略符、线条、逗号、横杠的令人畏惧的根本压迫;在他之后,我们没有办法相信,自然之为自然的方面不是由这些事物构成的。
麦田和云雀:阳光下的溃烂
一片麦田被风吹扁的平坦表面,一只鸟的翅膀被置于上方,如同一个逗号。什么样的画家,严格地讲,不算一个画家的画家,会有和梵高一样的勇气,去攻击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纯朴的主题?
不,梵高的画中没有鬼魂,没有戏剧,没有主题,甚至,我会说,没有对象,因为主旨本身是什么?
它是赤裸而纯粹的自然,是当她显露自身,仿佛是被近距离抓获的时候,被确然目睹的自然。
在那里,一个巨大的太阳重重地压在了房顶上,而阳光下如此畏缩的房顶,似乎正处于溃烂的状态。
麦田和云雀 1887年夏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回想那些长着翅膀的乌鸦,黑如的光彩熠熠的松露。我在回想他的麦地;层层叠压的麦穗,以及前方,
用几朵罂粟讲述的一切,被轻柔地散播,被痛苦而紧张地植入那里,被稀疏地播种,被刻意而暴烈地打断,被切成碎片。
只有生活才能提供一种在松开纽扣的衬衫下言说的表皮剥落,没有人知道眼睛为什么斜向左侧而不是右侧,斜向卷曲的发堆。
但这就是它所是的方式并且它就是事实。但这就是它所是的方式并且它就是如此。
梵高的卧室:事物共同的色彩
他的卧室同样神秘,如此美妙,就如农夫一般,散发着一种能够保存麦子的气味,而透过遮掩的窗户望去,麦子便在远方的风景中摇曳。
同样是农夫一般的陈旧的凫绒的颜色,贻贝红、海胆红、虾红、米迪河鲻鱼的红、烧焦的甘椒的红。他床上凫绒的颜色果真如此?那当然是梵高的杜撰。我想不出哪个织工会像梵高一样,从心灵的深处,移植出其不可言说的印记,传达那不可言说的釉面的红。
梵高的卧室 1888年10月
有时,它看似一个整洁的房间,但它涂抹着本笃会僧侣给自己的健康利口酒添上最后一笔时,那份永远找不到的芬芳。
有时,它又给出了一个被巨大的太阳所挤压的纯粹干草堆的效果。
梵高将证明,他是画家中真正的画家,是沉重并悲惨地符合画家的人。他描绘着事物的共同色彩,但,哦,如此正确,如此可爱地正确,没有什么宝石比它更稀罕。
自画像:只有无垠才能满足
那是一个格外清醒的梵高画的,一个脑袋通红的屠夫的面孔,审视并打量着我们,用一只怒视的眼睛细看着我们。我知道,没有一个精神病专家会懂得如何用这样无法抗拒的力量仔细地注视一个人的面孔,如一把小刀,剖析其不可否认的心理。
梵高的眼睛属于一个伟大的天才,但当我看着他从画面的深处喷涌而出,剖析我的时候,它不再是一个我感受到的,活在其体内的画家天才,而是一个我终生无法与之相遇的哲学家天才。
不,苏格拉底没有这样的眼睛;或许,在梵高之前惟一一个拥有这只眼睛的人,是不幸的尼采:他拥有同样的力量,可以暴露灵魂,将身体从灵魂中扯出,让身体赤裸无蔽,让身体脱离心灵的诡计。
那是一种渗透的、洞穿的注视,在一张被粗糙劈砍、如一棵方形树木的脸上。这虚无中的一瞥,如一颗陨石的炸弹投向我们,染上了填满它那空虚惰性的无调色彩。这便是梵高如何诊断他自己的疾病的,胜于世上的任何精神病专家。
我洞察、我反省、我审视、我坚持、我开启,我已死的生命无所掩盖。
毕竟,虚无不曾伤害任何的人。迫使我撤回到自身之内的,是不时地穿越并压倒我的“缺席”,但我清楚地觉察到它,十分地清楚,我甚至知道虚无是什么。
梵高是对的,一个人只能为无限而活,并且,只能满足于无限的事物;在这个星球上,无限的事物多到足以满足一千个伟大的天才,如果梵高无法得到满足——让生命充满无限的事物,那只是因为社会有意识地禁止了它。
梵高的刽子手终有一天来了,就像他们对内瓦尔、波德莱尔、爱伦·坡和洛特雷阿蒙做过的一样。他们终有一天告诉他:
现在,够了,梵高,安息吧,我厌倦了你这样的天才,至于无限,无限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