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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卷了内卷,还是内卷卷了你?

是你卷了内卷,还是内卷卷了你?

博客
您这一辈子,就是内卷罢了(上)
 
很多人听说过内卷,但这个概念在国外不是那么流行,难以有很深的印象,因为那太遥远,与发达世界无关,只是在中国这样落后的国家里大家为过好日子挣扎的特有环境的产物,也许大家模糊的感觉是,内卷是中国机会不多而竞争过度激烈的反应,大部分人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而付出了无谓的代价,甚至超过了资源本身的价值【1】。内卷去年上了(国内)十大网语,揪了大家的心,不仅仅打工仔送货小哥办公室小妹在内卷,中产白领,甚至高管也在内卷,日均500-600单送货小哥是内卷,996是内卷。你要内卷,就意味着你感觉到人生的捉摸不定,对把握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唯有加倍付出努力,希望自己才能在这场竞争中不至于落后。
 
什么是内卷?按工商高管百科的说法:
  内卷化效应是指长期停留在一种简单层面的自我消耗和自我重复现象,没有发展的增长。比如长期从事一项相同的工作,并且保持在一定的层面,没有任何变化和改观。这种行为通常是一种自我懈怠,自我消耗。
  内卷化现象广泛出现在社会各个领域中,家族发展的自我重复、行业发展长期停留在一种简单重复劳作等。
内卷化效应的发展
  内卷化,亦称过密化,最初由俄裔美国文化人类学家亚历山大·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提出,用于描述社会文化模式的变迁规律。当一种文化模式进入到最终的固定状态时,便逐渐局限于自身内部不断进行复杂化的转变,从而再以无法转化为新的文化形态。
 
很难弄通这是什么意思,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研究生冯皓辰的具体例子【2】就清楚多了:
假定某省考生数量,录取名额不变,即录取率不变。现在有一所学校要求高中生每天学习14个小时,寒暑假和双休日补课。这一操作的效果是在短期内提高了该校的录取率。这种录取率提升的甜头让其他学校决定向该校学习,推行该校的教学管理模式。最终,某省所有中学都开始强迫学生一天学习14个小时,并取消寒暑假和双休日。于是,由于全省均采用该校的模式,各个学校的考分尽管普遍上涨,在高考录取率不变的前提下,各个学校的录取率与推广学校模式之前相差无几。在这一过程中,为提高分数,中学生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学习时间和资源。由于该省高考录取分数线提高,单个学生的分数看似提高,但从录取结果看,这种投入没有意义。这就是所谓的分数增长,但学生考取好大学的几率没有实质增长,即‘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卷化。
 
增加投入而得不到输出,这是内卷最大的特色,不仅仅是付出了无谓的,超过资源本身价值的代价,而且是得不到回报。当大家用这个眼光去看周围的环境,发现内卷到处都是,冯皓辰说的“内卷化”那种外溢。然而这中眼光有很多疑问,送货小哥和996看上去都是内卷【3】,但本质上完全不同,送货小哥不是内卷,而是在一个残酷的环境下要生存【4】,过着英国17世纪那种原始积累时代的生活,这与996不同。理论上说,如果996真的能增加技术人员的生产力(productivity,就是成果与投入时间基本成正比),而他们的回报也随之增加,那996就是勤奋,可惜事实并非如此,996并不提高生产力,所以它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无谓的投入,是真的被环境所迫的内卷。
 
在今天,基本上谁都能够给你一个解释,连#小舍得#也讲内卷:“在一个剧场里看演出,本来大家都坐着观看,突然有一个观众站起来了,其他人为了不影响自己观看也站起来了,甚至还有人开始站在椅子上,大家费尽心思只为得到最初本就能得到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却没人敢坐下来。”
 
解释得比较全面的,是牛津大学教授,人类学家项飙,不久前他在《澎湃》有一个采访【5】,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切入点来分析大家对内卷的认识。
 
历史上,内卷这一概念来自人类学:
 
内卷这个概念最早是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美国人类学家)通过对爪哇岛的农业经济的总结里面提出来。他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农耕社会长期没有大的突破。农耕经济是越来越精细化的,在每个(土地)单位上投入的人力越来越多,我们可能会想象说投入的人力越多,你的产出也会是高的,可实际上这一点的提高,因为人力多投入而增加的产出,就也只够人力本身的消费了。所以就造成了一种平衡状态,多少年一直如此。
 
结果“在耕作的时候,大家对每一个细节都越来越关注,可是到最后产出跟你投入是没有关系的,甚至是负增长。如果你要到一个荒野上去开垦荒地,粗放地耕种,其实你的产出和投入的比例反而更高”。这个概念被用来解释中国近代,如唐宋以后为什么没有产生资本主义,让科学观念扎根,实现工业化这一现象,因为中国陷入了“高水平陷阱”,“中国在很早就在农业技术、行政管理,还有社会组织、人力动员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它达到高水平之后一直就没有突破。农业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就没有变化”。
 
很显然项飙是希望在说中国(文化)传统给当代内卷打下了基础,“中国基本上开垦了所有能开垦的土地,土地没有增长,但是人口一直在增长。人口的增长靠什么来维持?主要就是靠精耕细作,靠这种非常内卷的方式”。这种把精耕细作看成内卷的说法很牵强,过去两千年(大米)亩产翻了两番【6】,不是惊人的成绩,但在现代技术,如化肥和机械化之前,这是领先的,也就是说正常的历史发展。也许项飙说的,是黄宗智对近代中国农业的说法,黄宗智1985年出了一本书叫《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其中提到中国的小农经济,劳动力过多,土地又有限,形成了一个“过密化增长”,边际生产率递减,他将之成为内卷,首次把今天接近的意义引进内卷这一历史概念,但很多人都觉得黄宗智理解错了【7,8,9】。
 
 
再看看项飙引用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印度裔历史学家、汉学家)的另一个例子,“(杜赞奇)把内卷的概念转化为行政和政治上。他要解释清朝末年的新政要加强国家的控制,所以它要建各种各样的官僚机构,国家投入了很多钱,建立官僚机构,但是国家基层的行政能力并没有增强,对这个地方社会的服务没有增强。这是国家建设中的内卷。这导致什么后果?它有了那么多的官吏,就不得不从农民那里汲取更多的税务来养这些管理人员。但这些官吏很快就变成拿了工资为自己服务而不是为农村社会服务。最后导致了农村社会的解体和革命,因为攫取越来越多,但是没有反馈”,“没有突破,走进死胡同”【10】。这是个很生动的例子,从高层次看像是内卷,但这忽略了当时中国社会各个阶层之间,政府与民间之间的互动,权力和利益的相互张扬抑制,这都不是文化或体制地问题,更像如工业革命和金融革命没在中国出现一样,按黃仁宇的说法,那是中国在国家管理上没实现突破,不知道通过量度来管理和控制,结果导致无效率的国家机制膨胀,是一种变相的腐败。
 
历史上这种“高水平陷阱”却并不是我们今天讲的内卷,今天的内卷不是个人掉进去的陷阱,而是主动走进来的陷阱,它有几个特点,第一,它的机制“是市场竞争。但是很多竞争其实不是市场性的,比方说你教育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市场性的,考试都是国家或者学校设定的。但是它会模拟市场竞争,把这个东西搞成像市场竞争一样,让大家来参与”,市场竞争包括开放和自由进出的意思;第二,“然后‘高度一体化’非常重要。我们今天讲的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是不分化,大家认准一个目标,为同一个唯一的目标活着。否则的话,如果你在职场不高兴,你去干点别的,开个面馆不行吗?不可以,大家一定要挤在一个道上。”【这也许是个极端的出发点(framing),统考是为了给全国大市场提供一种至少表面公平的竞争环境,把高考单独拿出来,不太公平】;第三,“我们的竞争不允许失败和退出”,项飙举了个例子:
 
一位读了研究生的同学去麦当劳应聘,麦当劳看了他的学历之后,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没有考虑你父母怎么想。这句话是问得很重的,不是说你这个书都白读了,学费都白交了,直接是牵涉到情感问题和道德问题,好像是一种背叛。就是说你要把自己的社会阶层往下走,在道德意义上是背叛,到了这个程度。
 
第四,内卷是一种出自自愿的行为,在项飙看来,是一种“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死循环是第五点,也是最关键的效应,它是说“投入的不断增加,无限的增加”,但产出却不见增加。
 
内卷是“目标上的高度单一,价值评价体系的高度单一,然后竞争方式也是高度单一”,“这个死胡同是自己循环的一个死胡同,跳不出来了,是走进一个死循环,这可能是内卷里一个‘死循环’的意思,它是个很消耗精力的死循环。”这段话“死循环”出现了好几次,有点晕,念起来很别扭,但这个意思是,死循环能给人一种无限的感觉,当你执着地认为这就是价值时,那么这条永无止境的路在你看来就不是死循环,你没有跳跃出去,并不是你没有进步,因为每一步,每一天你都有比之前进步的感觉,这不是当局者迷,因为没有旁观者,大家都是参与者,即使像你这般受过高教育,智能远高于平均线的,还时时反省,时时作出理性分析、判断的那种人,也不会(每天)意识到这是个死循环,内卷成了大家共同追求的一种游戏,大家一起玩,玩得忘了为什么加入,因为玩本身就成了一种价值。
 
项飙的采访,读了后觉得对内卷了解了很多,但随后的几个月每次重新问自己内卷是什么,什么是内卷,却觉得越来越糊涂,因为有些人只是把过度或者不当的竞争当成内卷,而不像项飙说的那么复杂,采访记者就曾吐过槽:
 
《母职的经纪人化》,就是讲这个妈妈慢慢变成了孩子的经纪人。她也提到母职的内卷化,就是妈妈会在一个孩子身上越做越多。我当时还不理解,去年我也做了母亲,我就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妈妈可以做的事情真的是无穷无尽,越做越多越做越多,比如说我比另外一个妈妈要花的时间更多,给孩子时间表排得密密麻麻,给他护理抹油,脸上抹的跟身上抹的不一样,身上抹的跟屁股上抹的又不一样,总之就是特别精细。
 
问“你能不能用一句话讲,就是说大家现在的用法的主要错误在哪儿”,项飙都没有直接回答。项飙说“我们的竞争不允许失败和退出”有一种过头的感觉,什么不允许?项飙的暗示是传统文化,我的解释是当代的体制和经济结构【1】,然而这无关紧要,因为尽管大家嚷嚷躺平,社会并没有不允许退出,所以不是允许不允许,而是你必须问为什么大家不退出,是不允许还是自愿留下的。你留下,是因为社会财富分布迫使你继续留下。这两种说法都说得通,但采用哪个说法会影响对现象的进一步分析,“不允许退出”得到的是无可奈何却不得其解,“被迫留下”不但说清了内卷为什么存在,有什么办法逃脱内卷的桎梏,这也许是记者没问,项飙也没解释的原因。
 
其实项飙这些批评是过头的,“全国人民朝着一个目标去,要多赚钱,买一百多平的房子,要买车,一定要成家等等。这个线规划的非常好的,大家高度一体化,都要在这样一个市场里面争夺一样东西”,按照这个角度来看世界,那是不是大家都吃米饭面条也成了内卷的体现?不是“全国人民朝着一个目标去”,而是大家“碰巧”都要有一个地方住。
 
也许内卷最恰当的比喻是江湖,大家想象的,小说里的江湖,“人入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汇聚百川,是个“市场竞争”;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是“高度一体化”的游戏场;江湖是个大漩涡,败则贼,所以“不允许失败和退出”;江湖成则王侯,所以被迫留下。可这正是项飙和其他人不经意误导大家的原因,本来大家觉得很直观的,生活艰难的感受,被专家神秘化,一下子成了一种规矩,一种习俗,一种制约,这种神秘的游戏规则力量强大到把整个社会都牵制,拴绑在内,这种(西方)社会科学的分析方法很犀利,往往能揭示现象背后的规律,可这里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抽象化除了给大家制造了一个新的词汇之外,并没有把实质揭示出来,反而有点歪曲,项飙为了说明“不允许失败和退出”,引用了一个要去麦当劳的同学,他的行为是“道德意义上是背叛”,这是一个令人震动的例子,但这里完全被误用了,这根本不是社会给每个人预先设定了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子,不去麦当劳只是一个否定,否定的对立面还是无限,无限的选择,即使面试人吃饱了撑着,她并不是暗示应征者是“背叛了自己的道德”,真实的,最可能的情况是其实她只不过觉得本科毕业来麦当劳靠不住,却没跟上形势,用了一句与时代脱节的话,而且是中国人惯用的反问,非常逼人。项飙和媒体人引用类似的隐喻,虽然剑指社会环境造成的人世间挣扎,但错误地把原因归咎于一种社会规矩习俗制约和人的责任、道德感和主观性之间的一种斗争,是一种选择,社会选择什么样的道德标准,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两者都包括什么是成功这么一个指导观念。
 
真正的原因远为简单,就是人类面临发展失去方向,增长失去动力的时候,各个阶级之间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采用各种手段拉大自己与其他(在自己之下的)阶级(群体)的差距这么一个环境,通过课外补习来在升学中提前引跑只是一个方式,各个阶级直接或间接左右国家税收政策和财富分配才是最关键的途径,由于财富的集中,其他群体发展的机会就被抑制,没有发展就让资源集中之处更显得可贵,形式上的社会流动能力就迫使大家愈加激烈地追逐这些资源,不是大家盲目地,“(用)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方式迈入)死循环”,而是大家都在追逐一个非常实实在在的目标:过上好日子,我在【1】已有详述。在这种误解下,可以想象大拿神人们对内卷并没有什么办法,纵观大家对内卷的解决方案,无外于“自我如何回避”,如这位“曾考察全球青年就业问题”,《中国新闻周刊》原主笔波波夫在《澎湃》给大家解答“如何避免职业内卷”时有这么一个对答【11】:
 
问:如果工作没有意义,也没有了希望,请问继续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是体验吗?那些螺丝钉流水线一生的人们,记忆中仅存的恐怕只有加班了吧。
答:意义是需要不断去自我赋予、摇摆、再赋予的,被外界、他人所赋予的意义,如果不经自己内心沉淀选择,很难成为自己的内核。所以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具体到你说的工作的意义,其实也是可以借用马斯洛需求五层次理论来解释: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社会上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
 
自我认识、自救、觉醒、超越、脱离,这一切个人努力是不会改变内卷这一现实的。《三联生活周刊》最近有一篇深度调查【15】,大家为何不愿当工人,好的技术工人月薪至少8千,常能达到1万2,对象往往是没有本科的群体,可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可大家还是不愿意做,只要你仔细读读就明白了,这个职业需要投入大量的(培训)时间,工作稳定的同时却是有限的晋升机会,而且即使是这种底层工作,每天也要10-12个小时,谁会觉得这是个人生机会呢?
 
中国的财富是按城市向外分布的,也就是阶级基本体现了城市的划分,一线高于新一线,新一线高于二线,二线高于三线,直到四五线,最后到镇,然后乡下,原因是资源也是这么分配,而且不是平均分配,是指数式下降,到了底下什么都没有了。举教育这个例子,教育从中小学到高教,资源分配最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来自于中国的教育机制,中国是有义务教育制,但几十年前中央就做出了决定,教育经费由各省自行解决,一下子义务教育就没有担保了,落后地区都是留守儿童,大比例九漏鱼,城市还把流动民工拦在自己的福利机制之外,要么不允许流动工的子女就学,要么让他们承担教育费用,这是在剥夺了他们应有的利益之外还加倍剥削他们【16,17】。即使往上走,三四线城市向一线二线望去,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985、211高校依然只占少数,基本都是中央部属高校。截至2019年6月,在2688所普通高等学校中,118所高校为中央部委所属院校,占比还不到5%。虽然占比不足5%,中央部属高校几乎垄断了国家对高校的政策支持,当考生考入中央部属高校,即意味着占有先天的资源优势,明摆着说,这5%的院校把资源都占了,如果资源被垄断,那大家能不通过内卷去争吗?【1】
 
据调查【18】,2015年平均本科应届毕业生的工资是¥4793,2020年到了¥5290,而北清这样的一流院校则高达¥17682(关于国内工资税收,参见【19】),资本主义发展有高度的集中性,加上地缘上的差别和历史的积累,中国的教育发展成资源分配断崖式的下降,大家除了向一个方向卷,还能有什么其他出路?
 
有了这种误解【20】,在项飙看来内卷只是中国特有的现象,对德国,那是精细分工,大家对日本有怀疑,问是不是内卷,项飙说不是,因为日本人讲究平均化,没竞争,没竞争即使是来来去去干同一件事,世世代代干下去,也不是内卷,“我对工匠精神是很推崇的”,可日本那种向死亡的卷,会比中国好多少?
 
下一次说说美国的内卷。
 
【资料】
【4】这么说吧,小哥如果能坚持,时间越多,收获也会越大。
【15】年轻一代,为何不愿当工人?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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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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