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治愈系野花

居住在北爱尔兰的英国现代著名诗人迈克尔.朗利（Michael Longley）曾经为小女儿写下一首令人回味的诗歌《卖冰淇淋的男子》:

朗姆酒和葡萄干，香草，奶油糖果，核桃，桃子：

你会飞快说出这些风味。在这之前

他们谋杀了利斯本路上的卖冰淇淋的男子

你买了康乃馨摆在他店外。

我向你说出了那一天我见到的巴伦地区的

所有野花：百里香，缬草，千屈菜，

旋果蚊子草，鸟巢兰，水毛茛，帚石楠，林当归，

罗伯特草，马郁兰，牛欧芹，茅膏菜，野豌豆，

仙女木，林地鼠尾草，仙翁花，刺痛草

蓍草，蓬子菜，旋花，沼泽琉璃繁缕。

（The Ice Cream Man

Rum and raisin, vanilla, butterscotch, walnut, peach:

You would rhyme off the flavours. That was before

They murdered the ice-cream man on the Lisburn Road

And you bought carnations to lay outside his shop.

I named for you all the wild flowers of the Burren

I had seen in one day: thyme, valerian, loosestrife,

Meadowsweet, tway blade, crowfoot, ling, angelica,

Herb robert, marjoram, cow parsley, sundew, vetch,

Mountain avens, wood sage, ragged robin, stitchwort,

Yarrow, lady’s bedstraw, bindweed, bog pimpernel.）

不了解英伦半岛野生植物的读者第一次接触这首诗时，会感到莫名其妙。作者只用两行字写了发生在利斯本路上的宗派谋杀案，其余的诗行不是叙述冰淇淋的味道，就是细数各种野花的名字。他总共提到了二十种野花，这些野花全部是用来装点祭奠死者的花圈的。

我稍微研究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温村户外见过诗中一半以上的野花，如百里香、缬草、千屈菜、旋果蚊子草、帚石楠、罗伯特草、牛欧芹、紫云英、禾叶繁缕(即刺痛草)、蓍草、旋花等。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篇幅来写野花名呢？因为这些野花都是古时欧洲民间的常见草药，在诗中代表疗伤的功用。那个卖冰淇淋的男人死了，他卖出的各种风味的冰淇淋还留在孩子们欢乐的记忆里，生命是如此脆弱，生活还要继续……

这首写于1991年的诗歌反映了长期的暴力活动对北爱尔兰人民日常生活的影响，作者用平静的语言表达了反暴力的观点。

不知作者在创作期间是否受了莎翁的影响，至少我在阅读此诗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奥菲利亚（Ophelia）在癫狂状态下的一段话：“这是迷迭香，代表纪念。请记住，爱。这是三色堇，代表思想……这是给你的茴香和鸽子花。 这是给你的芸香，还有一些给我，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星期日的“恩典草药”。哦，你必须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戴着芸香。-这是一朵雏菊。我会给你一些紫香堇，但是当我父亲去世时，它们全部枯萎了。他们说他有个好结局（唱）甜蜜的罗宾是我所有的快乐……”

(There’s rosemary, that’s for remembrance. Pray you, love, remember. And there is pansies, that’s for thoughts……There’s fennel for you, and columbines.—There’s rue for you, and here’s some for me. We may call it “herb of grace” o' Sundays.—Oh, you must wear your rue with a difference.—There’s a daisy. I would give you some violets, but they withered all when my father died. They say he made a good end (sings) For bonny sweet Robin is all my joy— )

奥菲利亚和当时的大多数少女一样，喜欢学习古老的花语。迷迭香(rosemary)象征着“纪念”（remembrance），人们在婚礼和葬礼上佩戴它。三色堇（pansy）代表着思想、沉思和悲伤。雏菊的花语是移情别恋和诡诈。茴香意指献媚和欺骗，鸽子花表明忘恩负义 – 她将后面这两种花献给了狡猾不忠的克劳迪乌斯（Claudius）。 芸香是一种具有药用价值的苦涩植物，在民间传说中是忏悔的象征，奥菲利亚称其为“星期日的恩典药草”。当时的教徒周日佩戴着芸香进教堂做弥撒时，会将花朵取下，在大门旁边的圣水里浸一下，希望得到上帝的恩典和怜悯。她分了一些芸香给王后和自己，表示王后要带着它忏悔，而自己因为失去父亲和情人的双重遗憾和痛苦必须戴着它。天真脆弱的奥菲利亚虽然疯了，不知不觉中还是选择了适合剧中每个角色的花。

在奥菲利亚混沌失衡的脑子里，关于父亲和哈姆雷特的记忆不时串在一起，撕裂着她的内心。她唱了一句 “甜美的罗宾是我最后的快乐”，这句歌词来自一首关于好汉罗宾的民谣，她献给死去的父亲，并心满意足地说：“他们说他有个好结局” — 这句话对天主教徒来说却意义非凡。

天主教徒笃信圣礼（Sacraments），教徒病危时常常坚持让牧师来为自己做仪式。听到朋友的死讯后，天主教徒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他是怎么死的？”或“他的结局好吗？”，或“他收到最后的圣礼了吗？”如果死者临终前进行了忏悔和抹油圣礼，并且平和地离开了世界，他的亲朋好友们会倍感安慰，因为死者是在上帝的恩典中死去的，灵魂在精神世界里得到了怜悯。

哈姆雷特的父亲遇害后化作幽灵，对着儿子最大的抱怨是： 谋杀使得他没有机会忏悔他的罪，不能接受最后的仪式。“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奥菲利亚的朋友们向她隐瞒了父亲的真正死因，发了疯的她仍谨记天主教的炼狱教义，唱完罗宾的民谣后，她祈祷上帝怜悯父亲的灵魂和所有教徒的灵魂，离场前的一句“上帝与你同在”，令所有人哀伤动容。

年少不知诗中意，读懂已是诗中人。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古英语和文绉绉的台词在我的心里沉淀了很久，待而立之年看尽了加西森林里的种种野花，并且在教堂里听了无数遍牧师讲经之后，终于大悟。我一直鼓励儿子从小多读好书，即使看不懂也要囫囵吞枣，等他成年后要为生活奔波时，也许会疲惫得再也读不进去一本课外书，也许和现在的我一样，通宵达旦读的只是专业书 — 谋生的工具。可是我对他说，从小读世界名著并且热爱大自然的孩子注定是不一样的，至少世界在他（她）的眼里是美的，一草一木皆有情。

就拿《卖冰淇淋的男子》来说，里面的治愈系草药“刺痛草”（stitchwort）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

刺痛草是石竹科繁缕属的，用来治疗身体侧面（通常在下肋骨的两侧）的肌肉的剧烈疼痛的，此种疼痛有如针扎，故称stitch。Stitchwort 分为greater stitchwort （大刺痛草） 和lesser stitchwort（小刺痛草）两种，主要区别在于花朵的大小和花期。前者花朵宽约3厘米，花期4-6月，后者花朵宽约1厘米，花期5-9月。欧洲古药书里记载的用来做草药的通常为大刺痛草。刺痛草被早期欧洲移民引入北美，但在我的生活范围内似乎不常见，我只户外发现了一小片小刺痛草。

（小刺痛草）

据十世纪末或十一世纪初的盎格鲁撒克逊医学手抄本《Lacnunga 》（Lacnunga 为古英语，意为 “Remedies”治疗措施)记载，古人行医术时将草药与宗教祈祷结合起来。例如，他们用针线缝出十字架，然后唱三遍咒语：“士兵朗基努斯的矛刺穿了救世主的身侧，让血液加速，疼痛离身！”（古英语 “Longinus miles lance? inxit dominum:

Restet sanguis, et recedat dolor!” ，现代英语 “The spear of Longinus, the soldier, pierced our Savior’s side: May the blood, therefore, quicken: and the pain no longer abide!“）

朗基努斯（Longinus）是古罗马帝国的一位士兵，耶稣受十字架刑后，为确定耶稣是否已经死了，他用一枝长矛戳刺耶稣的侧腹位置。由于长矛沾上了耶稣的血液，被一些基督徒视为圣物。他的故事被编进了咒语，然后配以刺痛草药汤，希望能药到病除。

大刺痛草的学名为Stellaria holostea （全骨繁缕），“Holostea”意为“所有的骨头”（all bones），表示整个植物的所含的硬质元素非常脆弱。它是欧洲春天郊外一种常见的野花，柔弱细长的茎约60厘米高，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开在灌木丛、林地边缘和草地上。叶子似禾，白色的五瓣花有很深的缺刻，看上去像是十瓣花。它有近百个别名，如Easter Bells，One O’ Clock ，Starwort ，Devil’s Eye ，Adder's meat，Pop Jack，Break Bones，Snap Jack，Piskie Flower，Thunderbolts等等。有些别名是不言自明的，有些则晦涩难懂。Easter Bells（复活节钟草）和One O’ Clock（一点钟花）可能表示一年中花开的季节和一天中花瓣完全张开的时刻。  “Starwort”（星星草）则非常生动地描述了花朵的形状，Devil’s Eye（魔鬼的眼睛）也是用来形容花朵的样子的。“Adder's meat” （蛇蜥的肉）表明蛇蜥通常潜伏在长满大刺痛草的篱笆下，小孩子千万别乱采花哟，免得招来毒蛇。Pop Jack（哔哩哔哩）指的是种子头爆裂的声音，Break Bones（断骨）和Snap Jack（爆裂杰克）是描述性词语，暗示植物脆弱的茎干在破碎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Piskie Flower （精灵花）来自一个民间传说：精灵和仙子(faries)喜欢住在大刺痛草的花朵里，谁要是不小心采了，魂魄会被精灵勾走，漫无目的游走数小时。 Thunderbolts（雷电花）则警告世人，一旦采了此花，头顶便会雷电交加。

与大刺痛草相比，小刺痛草（学名Stellaria graminea，禾叶繁缕）不但姿容略逊，也没有什么话题性。虽可入菜，味道却远不如它的近亲普通繁缕（common chickweed, 学名Stellaria media）可口。更何况普通繁缕在温村户外的数量多不胜数，早春人们外出摘野菜时，往往只顾采普通繁缕，而忽略了外表平凡的小刺痛草的。小刺痛草与蓟花、蒲公英、毛茛等杂草为伴，每朵小花只开三天，好在花量大，一朵朵竞相开放，素面朝天，保持着一份本真。弱质纤纤，却经得住风吹雨淋，不做作不谄媚，若隐若现的香味留住了热烈的日光。我见到小刺痛草的那一刻，忽然想放歌和放飞自我，去感受青山绿水，去领略天空的辽阔与深邃 — 这就是治愈系野花最传奇的功用吧。

（小刺痛草，即禾叶繁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