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天堂花

虽然最早享受到工业文明带来的实惠，大多数欧洲人的骨子里还是很喜欢乡间生活的。在乡下拥有一套古朴的别墅，屋前屋后花花草草，前方有一条小路通往树林，闲来无事就到林深处宁静的湖泊边遛狗，过着舒适又安逸的日子－这是很多欧洲人毕生奋斗的目标。

出国前我读了不少英文原版小说，里面有很多美好的田园生活描写，热爱花草的我注意到了书中经常提到的hop、raspberry、currant、dogwood 等植物。刚刚背完整本英汉字典单词的我在脑子里机械地一一翻译：蛇麻子，木莓，醋栗，狗木。那些植物我一种也没有见过，为了拼GMAT和 GRE高分，先囫囵吞枣背了再说。

这情形，和童年时的鲁迅一边在私塾里懵懵懂懂地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边又挂念着家中后园的何首乌、覆盆子和木莲何其类似。

我也很回味上小学前在福建山区度过的一段无拘无束带着泥土香味的日子。后来我写了好多篇关于乡村生活的文章，记下了带着朝露的木槿花，土沟边香气馥郁的野栀子花，青 翠的竹林，重重叠叠的梯田，酸涩的野杨梅等。它们构建了我几乎全部的快乐童年，以致于我下笔时的心情总是畅快淋漓的，文采跟着生动起来，常常让老师“青眼有加”，打个高分。母亲曾经把我的乡村生活笔记偷偷读给舅舅和外婆听，我在乡下时是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外婆听后呵呵笑，那段全家无奈到山区下乡的苦呵呵的日子被我写成了天堂，让她觉得很有趣。直到出国留学和移民后，我渐渐成熟懂事，才明白所谓的快乐童年全是靠长辈们为我撑起了外面艰难的世界才换来的。

来到加拿大后，我喜欢户外散步，这个好习惯坚持了十几年。自从手机有了拍照功能后，我开始拍周围的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再去苗圃比照，有时还翻阅一下花草图谱，终于搞明 白了什么是蛇麻子、木莓和狗木。每个优秀的作家都擅长将生活中的景物巧妙融入创作，情景交融丝丝入扣。比如《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因为童年时家 四周种有欧洲常见的黑果接骨木（elderberry），就在小说里创造了由接骨木制作的老魔杖。没有相同生活背景的中国人往往不明白接骨木是何物，比较难产生共鸣。自从在温哥华见到这些北温带的植物后，以前囫囵吞枣背下来的英文花草名在我心里有了具象，也明白了为什么每个成功的欧洲工业家的骨子里是那么向往回归质朴的田园生活，为什么人人渴望做一个《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式的乡间绅士。

早春悄然而至，我发现公路两边的荒地上以及许多西人的庭院里长着一丛丛开着紫红或者粉红小花的灌木。叶子是掌状的，看起来很像是一种野生berry （莓子）的叶子，花朵非常小，一厘米左右，但很漂亮，十几朵至二十几朵五枚单瓣小花簇生在一起，绽放明艳的色彩，黄黄的花药也格外生动。我上网欣赏本地居民的户外摄 影作品时，见到很多人都在他们的博客上介绍此花 — 原来这就是我在小说里经常读到的currant (醋栗）。醋栗是春天最早开花的灌木之一，有着触动灵魂的美丽花朵，对蜜蜂和蜂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二战前因为水果匮乏，英国政府提倡种植醋栗，其果实富含维生素和多种氨基酸，被广泛用来配制果酱、糕点和酿酒。醋栗伴随了很多西方人美好的童年记忆，除了紫红花和粉红花醋栗，我在户外还见到了白花和黄花醋栗。夏秋之际，有的醋栗品种结红果，有的结黑果，有的则不见果实，不知是不是被野鸟全吃光了。

仔细研究一番，我发现“currant”一词不完全等同于醋栗。美国加州的一种叫“黑柯林斯”（black Corinth）的无籽葡萄制成的葡萄干也叫做“currant” (zante currant, 桑特葡萄干)。茶麃子属(Ribes)的大多数灌木在英语里被称为“黑醋栗”（black currant，也叫黑加仑）、“红醋栗”（red currant 也叫红加仑）, “白醋栗”（white currant，也叫白加仑）等，还有以观花为主的“红花醋栗”（red flowering currant, 学名Ribes sanguineum）。甚至连同科的鹅莓（gooseberry，学名Ribes uva-crispa）有时也被含混地称为“醋栗”。醋栗与鹅莓的植株外形相似，醋栗全身无刺，鹅莓全身有刺，鹅莓的果实比醋栗的大，味道更好。

（这种开黄花的醋栗的果实比较美味）

醋栗耐阴，可作为农作物与葡萄种植在一起，方便采收。但在美国的某些州，醋栗是危害白松的白松泡罩锈（white pine blister rust）的寄生体，白松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故这些区域限制或杜绝醋栗的生长。

全球的温带地区大约有150种茶麃子属灌木，约50种产于北美，其中30种原生于太平洋西北海岸。西部的茶麃子的果实比较苦涩，味道一点儿也不好。西部最出名的是红花醋栗，拥有极高的观赏价值，学名Ribes sanguineum 的“Sanguineum” 即为“血红色”的意思。

红花醋栗大多分布在加拿大BC省南部至加利福尼亚中部的海岸地区，甚至在爱达荷州的北部可以发现它们的踪迹。它们主要长在干燥开阔的树林中，树高1至3米。每年的三四月，紧接着洁白如雪的印第安梅（Indian plum），红花醋栗于料峭春寒中绽放，10至20多小花挂在下垂的花簇上，花色从白、浅粉到玫瑰粉、深红不等。五裂的叶子类似枫叶，叶面上有深深的皱纹，枝叶在炎热的夏季散发出刺鼻的类似鼠尾草的芬芳。秋天的果实是蓝黑色的，尽管味道比较苦涩，还是得到印第安原住民的青睐，生食或煮沸了制成罐头，或与其他的水果混合制成软糖卷（fruit leather, 有点像果丹皮）。

1825年英国探险家和植物学家大卫·道格拉斯（David Douglas）在太平洋西北海岸收集了红花醋栗的种子，运回伦敦。红花醋栗在英国的苗圃里繁殖成功，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迄今仍为欧洲最受欢迎的园艺灌木之一。英国的园丁们培育出许多红花醋栗的园艺品种，然后又将它们引回母国。我在温哥华户外见到的红花醋栗大多为改良品种，花色宜人，频频招来蜂鸟。一旦生根在无人理睬的斜坡和空旷地，醋栗一丛丛蔚然生长，又耐旱，不需要人工灌溉就可以轻松地度过干旱的夏季。

行走在家附近的丛林时，我不断告诉自己：木槿花、栀子花和野杨梅已在记忆中定格，我不断翻开新的生活篇章，注定要和北温带的木莓、醋栗、狗木等发生关联。我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从温暖的中国南方一路爬山涉水，来到气候、水土、人文完全不同的国度。扎根下来，这儿就是我新的家。我也要像家中的长辈一样，在异乡的风雪中为孩子撑起一片天，让他们的童年生活也充满天堂般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