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最高极致
2016年的冬天逢异象,碰上七十年不遇的大雪,从十二月中到次年三月初,温哥华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场雪,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大自然和冬天搏斗了一阵,疲惫不堪,到了本该赏樱花的季节,我却依然在赏雪花。
有人开始焦虑起来,不断地在微信群里危言耸听:气候如此异常,温哥华要发生大地震了。
应和的人还不少。
读着这些抱怨和吐槽,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北欧属于抑郁症高发区了。这个冬天早晨九点多钟才见到太阳,下午两点半天黑,四月中旬还会下雪的奇葩地区,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有时甚至没有等到春天,就直接切换到夏天的节奏。在寒冷和黑暗中憋了大半年的人们从狂躁抑郁症变成了另一个极端,三天两头在野外和沙滩暴晒,一晒就是十几个小时,激发体内的维生素D分泌得足足的。白日越来越长的时候,北欧人钻进树林里,大半天不出来,看鸟认植物,个个成了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
我年轻时曾在北欧留学一年,于飘着小雪的四月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幸运的是在极端气候下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体内还来不及产生抑郁情绪,我就移民到全世界最宜居的城市温哥华了。
没想到温哥华的冬季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刻,这次的下雪总量竟然超过了多伦多。
三月初的某个下雪天,气温还不算太低,我特地出去散步,想看看家附近的那一排惠空樱开了没有。去年此时,它们早已花团锦簇,桃红色的花朵拥在一起,压低了树枝。
我的希望扑了个空,早樱的枝桠光秃秃的,丝毫没有春风拂过的痕迹。
憋了一个冬天的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去,目光无意间朝下看时,发现前方覆盖着残雪的地面钻出了一丛丛低矮的条纹海葱(striped squill, 学名Puschkinia scilloides)。植株很矮,只有十几厘米高,叶子和水仙花的叶子相似。一支花梗,生5至8朵星状淡蓝色小花。每朵小花是六瓣的,每片花瓣中间都有一道海蓝色条纹,衬托着鹅黄色的花芯,惹人喜爱,又令人心疼。因为我知道早春开花的多为球根类植物,它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如此娇嫩美丽的花朵再过两三个星期就会凋零,剩余的地上部分会在几个星期到两三个月的短暂时间里制造养分并结出种子。
早春类短生植物往往趁着树木尚未长出宽大的叶片的时候,利用充足的日照高效地进行光合作用。随着盛夏的到来,地面的光线被树木遮蔽,它们进行光合作用的速率会减缓甚至停止,地上部分往往就逐渐枯萎,开始新一轮的休眠,等待第二个初春的来临。
条纹海葱和我所熟悉的雪花莲、菟葵、番红花、风信子、水仙花、雪光花和绵枣儿等球根植物一样,专门选择在极度严寒中破土而出,开出明媚的花朵,然后在早春的严酷环境中不断遭受蹂躏,难道就是为了给人类带来希望,消除抑郁吗?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星星花”,心头泛起一股温暖。
这个奇冷冬季的十几场雪不是白白下的,它们是对美的最好的考验。大雪无情地揭示出丑陋和扭曲,却为美和幽雅增色,仿佛也为造物主的富足增色。表象冷酷无情的世界里,仍有一丛丛球根短生植物在蓬勃生长,一簇簇可爱玲珑美艳多姿的花,专门为你而开。
温村苗圃里出售的各种球根短生植物中,许多新移民最不熟悉的当属条纹海葱了。它是最经济实惠又极其容易打理的一种花,园丁们用“poke-the-bulbs-in-the-ground-and-walk-away plant ”(把球根插进土里就不再理睬它们)来形容条纹海葱的皮实。它的花期在雪花莲之后,比雪光花(glory of the snow, 学名chionodoxa)略早,常常与雪花莲和绵枣儿(scilla)等同门(天门冬科)表兄弟混种在一起。当你抱怨花园里的郁金香球根和番红花球根被鹿、松鼠、野兔啃的七零八落时,不妨种一些条纹海葱吧,因为这些小动物并不喜欢吃条纹海葱的球根。条纹海葱的适应性很强,如果长在树荫下,只需要半天的光照就好,也可以种在朝阳的地方。
条纹海葱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沉静之美,几个世纪以来无数欧美的园丁为它竟折腰。它原本是高加索地区一种野花,俄罗斯植物学家阿波罗索维奇.普希金(Apollosovich Mussin-Pushkin)于1805年发现了它,此花以他的姓氏命名,又称“普希金草”。 十九世界的园艺家和作家路易斯.怀尔德(Louis Beebe Wilder)是这样描述条纹海葱的:“当它谦逊的魅力在你的眼中显得平淡之时,意味着这是一朵需要细致观察、握在手中或弯腰专注的花”(It is a flower meant for minute scrutiny, to hold in the hand or to bend over attentively, when its modest charms will be made plain to you)。的确,乍一看到非暖色调的条纹海葱时,你也许会觉得它不如番红花和郁金香那么耀眼夺目,只有静下心来仔细品味,才能感受到带着蓝条纹的淡色花朵散发出的干净的温和的香。
人们往往以为这种沉静之美或来自于浩瀚的星空,或来自于无边无际的海洋,或来自于自然风景的演绎。古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那个独钓寒江雪的人,那个独坐幽篁弹琴又长啸的人,物我两忘随遇而安,沉静的内心乃人生最高的境界吧。
可当我撞见了雪地里的条纹海葱,并且碰触到一瓣心香,才发现它激发出来的通透文字也有沉静的素美。它告诉我:美的最高极致是包容、空旷和内心的升华,通过了这些考验,才是世间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