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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苦的幸福

一起吃苦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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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前的两年,需要每星期自己在家注射药液,以补充血液内的蛋白。重病将近十年的他早已老眼昏花,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拿起针颤巍巍的,心里又害怕,不敢往自己的肚皮上扎。

给父亲扎针成了我的份内事,因为我是全家公认的打针技术最娴熟的, 这完全得益于我的痛苦的怀孕经历。

我这位高龄孕妇在两次怀孕期间都得了妊娠糖尿病,每天早晚必须自行注射胰岛素。一开始我在肚皮上扎针,待胎儿越来越大肚皮越撑越薄时,医生建议我在大腿上扎针。细细的针头看似恐怖,扎进肉里却一点也不疼。扎的次数多了,我的手法快狠准,套用古文《卖油翁》里的一句,“无他,唯手熟尔”。

刚开始扎针时,老公还在一旁陪着,我掀开一截衣服,露出鼓鼓的肚皮和半截大腿,皮肤上无数个红红的针点。老公见状,面色惨白心如刀割,后来我再扎针,他干脆把自己锁在房间,不敢看了。

所幸的是孩子出生后,我的血糖恢复正常,但非常时期练就的纯熟的扎针技术在父亲病重时用上了。

每次给父亲注射完药剂,我们会坐在一起闲聊一会儿家常,母亲有时也加入我们的对话。有一回,我们母女俩争论已故的外婆和姨婆哪个更俊俏。我出生时,她们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老女人,脸上有了不少皱纹,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小时候我觉得外婆的脸部线条更柔和,大概是成天笑眯眯的缘故,姨婆脸上的法令纹比较深,看起来比较刚毅。我喜欢爱笑的女人,觉得外婆漂亮。母亲却说:“姨婆年轻时好俊好能干,是家族里公认的最聪明的女人。”

外婆和姨婆是含着金匙出生的民国大家闺秀,却不娇生惯养,十几岁时已经开始在福州商界崭露头角,勤奋刻苦,是一对非常优秀的女企业家。

后来家族败落,两位贵族小姐拖家带口的,从福州乡下来到城里。外婆一家在福州鼓楼区落脚,姨婆家在台江区安顿下来。两家人各自挤在十几平方米的破屋里,一住就是几十年。姨婆四十几岁守寡,在凄风苦雨里带大了六个性情纯孝的孩子。

尽管生活艰难,偶尔还断炊,姨婆却一直保持着乐观的精神。每晚临睡前她领着儿女们向天主祈祷,一遍遍对他们说:“记住,主答应的,一定给足。”

某一年闽江下游发生特大洪灾,洪水涌进福州,先是淹了台江区,紧接着,鼓楼区的民房也未能幸免,一楼全进了水,地面积水有一米多高。外公外婆领着三个儿女躲进了二楼的阁子间。外婆突然想起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没拿,赶紧爬下窄窄的楼梯,钻进楼梯口的空水缸里,试图借着水缸的浮力漂到厨房里取东西。突然间,一股洪流冲破大门涌了进来,将外婆连人带水缸朝门外卷走了。外婆不谙水性,吓得哇哇大叫。我的母亲才十几岁,又不会游水,两个年纪更小的舅舅吓得在二楼哭成一团。姐弟三人手忙脚乱的, 拿着长竹竿拼命往外钩,总算够着水缸,将外婆拉了回来。

洪水过后满目疮痍,紧挨着闽江的台江区损失最为惨重。姨婆顾不上收拾家里的烂摊子,跑来鼓楼区看妹妹,发现妹妹的雨靴烂烂的,鞋底裂了好几道口,双脚在寒冷的雨水里泡得又红又肿。姨婆心疼不已,一路哭着回了家,从饭钱里抠出三元钱给妹妹买了一双雨靴送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姨婆一家,不知要半饥半饿多少顿才能填平这三块钱的缺口。

如果说相濡以沫是一种幸福,我们家族从来不缺一起吃苦、患难与共的真情。

自从定居温哥华后,我一直见到一种一米多高的枝干紧凑的绿色小灌木,五片掌状叶酷似婴儿的小手掌,花期很长,从四月一直开到十月。花形似梅,多为黄色,灿若碎金。白色花品种也很常见,如晶莹剔透的白雪缀满枝头。偶有粉色花,如清晨一抹淡淡的霞光。

温村的许多人都见过此花,却叫不出名字。我去苗圃购花时,无意间发现小灌木的英文名为 Potentilla fruticosa,也就是金露梅。我也赶时髦买了一株。

金露梅是一种分布于亚洲、欧洲、北美的粗健灌木,在藏区,普遍认为的真正的格桑花是金露梅。

在藏族眼里,一般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可以称为“格桑梅朵”,有关“格桑梅朵”到底是什么花的争议也颇多。从植物学特征上,翠菊、波斯菊、金露梅、狼毒花、高山杜鹃、雪莲等都可以称为格桑梅朵。但普遍的看法是金露梅才是真正的格桑花。它美丽坚强,广泛分布于北半球亚寒带至北温带的高山地区,极其耐寒,可以忍受零下50℃的低温,因此在西伯利亚乃至北极地区都有其倩影。它可以作为一种饲料,骆驼最喜食,同时又被藏民广泛用作建筑材料,填充在屋檐下或门窗上下。藏民还用其枯叶泡茶。

金露梅寂静地生长在人迹罕至的荒原,它是高原上的报春花,花蕾初绽,独步早春。待其它植物刚刚露出生机,它已是花满枝头,笑意盈盈了。秋天百花凋零,独有金露梅傲然挺立迎风怒放。它有梅的姿色和风骨,品性高洁,不媚俗,不随波逐流,碎金万点,无愧于“金露梅”这个美名。开着白色花的同种灌木,又被称为银露梅。

来自高山的金露梅在北美被人工引进庭院,很适合种在花圃边上或作为围篱,满足了凡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幻想。幻想中的幸福和爱情总是十全十美的,而在现实生活里,爱和幸福是痛并快乐着的。尤其到了现在,人与人之间愈发缺乏耐性和容忍,一起吃苦的幸福到底可以走多远?

我们常常高估了对爱的把握,爱就是想她、爱他、嫁他、娶她……童话故事写到王子娶了公主或灰姑娘,便嘎然而止。就像一首歌里唱到的:我们越来越爱回忆了/是不是因为不敢期待未来呢/你说世界好像天天在倾塌着/只能弯腰低头把梦越做越小了……

代表幸福的金露梅和银露梅却以它们的生长规律告诉你: 金光闪亮银星灿烂的表象下,是广阔心灵间更深刻的碰撞,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幸福之花扑鼻香。

就算有些事烦恼无助,至少我们有一起吃苦的幸福,每一次当爱走到绝路,往事一幕幕会将我们搂住……

如今父亲也离开了我们,我和妹妹成了家中的顶梁柱。我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姨婆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主答应的,一定给足”,时不时说给儿子们听。

我种的那株金露梅年年繁花不断,一遍一遍重复着古老而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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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南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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