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离开纽约前,一定要和林潇吃个饭,聊聊天。这是孩子布置的任务,也是我自己的心愿。林潇是孩子的好朋友,两年前从大陆来此求学,今年20岁。
我们约好6:30在法拉盛一家川菜馆见面,林潇是四川人。我提前到了餐馆,要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一边翻看菜单,一边悠闲等他。离约定时间过了近一刻钟,他还没有到。这时,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阿姨,非常对不起!我这边刚刚散团,马上去坐地铁赶过来。他急急地致歉,并解释他的手机电耗光了,已经自动关机,只好借客人的电话用一下。我轻松嘱咐他:不要急,我也刚到,路上注意安全。
此前,我只在孩子的学校见过他一次,彼此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并无交流。他给我的印象很好:白净、俊秀的小伙子,细高个,眼神纯粹。
林潇奔进餐馆的一刻我就认出他来了。他也一眼就发现了坐在窗边的我,欣喜地走过来,一边落座一边还在解释:我刚刚带团,总想尽可能做到让每一位客人满意,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 我微笑地听着,表示赞许和理解。
“跑了一整天,肯定饿坏了?今天吃家乡菜过过瘾,我请客,别客气。”说着,我把手里的菜单递给他,林潇笑了。
“好想吃奶奶做的芋头烧鸡公。”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道菜上,陶醉着。
我们一口气点了芋头烧鸡公、重庆水煮鱼,再要了一个川北凉粉和清炒豌豆尖,然后心满意足地聊天。
“两个假期都没有回家了,想家吗?”我问他。
他顿了一会儿,笑了笑,平静地告诉我:“我得挣学费和生活费。”他说这两年爸爸的生意日趋艰难。去年暑假他自己回去找遍亲友筹学费,筹到一大半时,因爸爸的生意火急,不由分说把他筹到的学费也拿去救火,还是没有让生意起死回生。快开学了,他除了一张飞机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又飞回了学校。到现在,他还欠着学校两个学期的学费没交。
林潇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不仅功课出色,人缘还特好。每次学校财务或者系里通知他交学费的事情,他总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心平气和地博得人家的同情和理解。学费暂时可以拖欠着,但吃饭、睡觉无法和别人通融,他必须得有钱吃饭、租房。所以,他在学校里同时做了几份兼职,又考了一个导游证,寒暑假去旅行社做导游。
烧公鸡上桌了,很大一盆。林萧深吸了一口气,兴奋地说:和奶奶做的一个味儿!他说这话时的天真表情真像我自己的孩子。“那太好了!”我打心底里高兴。我们边吃边聊,毫无陌生感。
…….
“对妈妈还有印象吗?”我问林潇。
“爸爸妈妈离婚时,我只有三岁,没有太多关于妈妈的记忆。”他平静地说着,接着问我:“阿姨,你相信心电感应吗?”
“我信。”我很肯定地告诉他。
“我从小长到大一直没有妈妈的音讯,家里人从不提起她;奶奶说我妈跟别人跑了,不要我了。就在我决定要来美国读书时,我有一个强烈愿望,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想见到妈妈,知道她长什么模样。这件事我不敢让爸爸、奶奶知道,只好和高中班主任老师说了我的想法,他很支持,并愿意帮助我寻找线索。就在当天我从学校出来时,看见一中年妇女在大门口徘徊,我想应该是某个学生家长,正想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她有点慌张,匆匆地走了,头也不回。虽然没有和她说话,但我对她的神态、样貌记得非常清晰。回家后,一直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
我静静地听着,生怕打断他。林潇已经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回忆里,眼睛里也没有刚开始时对食物的兴奋。他继续说:“过了大约一周,有一天傍晚,我的班主任兴奋地电话我:明天中午X点在XX餐厅见一个人。我脱口而出:我妈妈!我有强烈预感,我要见的人是我妈妈。那天夜里,我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妈妈的形象,我想像着她见我时的情景…….但等我真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很平静。妈妈说她是出家人,我们只点了几个素菜。我们的对话也不连贯,不知从哪里讲起。我非常肯定那天在校门口见到的人就是她,她也一定记得我,但她见到我时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吃饭过程中,她只是轻声感慨:这菜怎么这么贵。好像她很久都不曾来过这个现实世界了。那次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夏天穿了一套很不合时宜的红色套裙,我从没见过大街上有那种风格的衣服,质地看着比较新,但样式很老旧,折痕清晰。分别时,她给了我一个纸袋,嘱咐我里面是五千块钱,只能用来买衣服、学习用品,不能买酒买肉。”
“我妈妈真的一切都放下了吗?那她为什么还要找我呢?!”林潇像是问我,又像问自己,眼眸里流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渴望和孤寂。
我很心疼他。我也是一个妈妈,我内心的回答很坚定:不会的!放下了什么,也不会放下自己的孩子。
但无论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都不能两全。我既不想伤了林潇,也不想打扰他妈妈的宁静,可现实真的很残酷!于是,我认真地告诉他:你妈妈有没有真的放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都爱你!无论你走多远,你走不出她的视线,走不出她的心。
林潇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用平静的语调告诉了我另一件事:阿姨,我患有严重疾病,每天需要药物控制,医药费很高。我的医疗保险只能覆盖百分之七十,通过向纽约市政府申请救助获得其余百分之三十的豁免。若是在中国我不知道会怎样,奶奶老了,爸爸自顾不暇,妈妈已不属于这个尘凡世界了。我这条命算是捡来的,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就很开心了…….
说完,他又咧嘴笑了。我也笑了,为眼前这个具有生命感染力的年轻人。
“你是WW的好朋友,有任何阿姨能做到的,尽管跟我说。”我发自内心地对他说。“你新近搬了家,缺什么吗?我们也要搬家了,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凡是你能用得上的,我就不带走。”
林潇兴奋地看着我,继而难为情地问:“真的吗?”我笑答:“当然真的!”
林潇新租的房子在一栋破旧的三层小建筑里,位于一层。这栋建筑被紧紧地夹在两栋高楼之间,暗无天日,唯一的一扇小窗户只能推开一条缝,无法朝外开,因为一伸手就能摸到另一栋大楼的外墙。房间里除了一张旧床垫、几个行李箱和满地书籍,再没有多余的落脚处。从外面进出小屋,只有一条狭窄得不能两人同时转身的过道,我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有火灾。
我们在那个小过道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林潇需要的东西搬进来,安置好:有了锅碗瓢盆、 有了小饭桌和凳子,厨房里有了生活气息;有了风扇,房间里的空气流通起来;我们把满地书籍拾掇好,归类到书架上;衣物装进小柜子里,把摊在地上的行李箱码起来塞进壁橱,再用吸尘器把地面清干净…….
林潇看着大变模样的新家,满意极了。他还特意走进厨房,拎出那两袋他热爱的作料在我面前晃了晃,调皮地笑着说:有了干辣椒、花椒,生活将无限美好。谢谢阿姨!
看到林潇无邪的笑脸,我尤其开心:灿烂阳光的小伙子,但愿从此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