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小不点儿
我一直纳闷,小不点儿为啥不托梦给我?难道她记恨我对她的“虐待”,亦或她认为我不够爱她?
我的母亲和女儿可都梦见了小不点儿。
一天早晨,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老母亲的啼哭声,我翻身跳下床直奔母亲房间,看到保姆正在安慰老人家:小不点儿挺好的,她在医院挺好的,没事,你不要胡乱猜疑啊......这是我交代给保姆的,先暂时不要告诉老父母小不点儿的事,免得他们过于伤心而搞坏了身体。
母亲说,她昨晚梦见小不点儿了。小不点儿被装在一个纸箱里,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故意不让母亲看见,母亲说,小不点儿似乎很想要母亲抱一抱,她也为没有在最后一刻再抱一抱小不点儿而深深自责,于是,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不得不相信灵性是相通的,小不点儿一定是托梦给母亲了。因为母亲的梦与我前去医院处理小不点儿遗体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打算再去医院看看小不点儿,她已经在医院五天了,前一天,我和姐姐抽空去看了她。她趴在铁笼里,身下铺着的报纸浸染着她腹部流出的血迹,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和迷茫。我先给她用针管喂了些水,然后和她说话,安慰她,临走时我要她把手伸过来,她的前爪只微微动了一下,就把脸扭过另一边,再也不看我们了。从医院出来,姐姐说小不点儿好像故意把脸扭到窗外不看我们的,似乎再多看一眼就会频生更多离愁。奇怪的是,这一天,小不点儿的眼睛显得很大,也很亮,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全部看在眼里,装在心中。
想着小不点孤苦伶仃呆在医院,一定盼着家人去看她,我穿上衣服准备出门,这时,医生的微信来了:小不点儿已经过世了。
尽管在意料之中,还是有千般不舍和痛失家人的感觉,她毕竟是我们家庭成员,毕竟陪伴我们十四个年头,毕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欢乐。
小不点儿是在我们家土生土长的。
十几年前,前妻闲来无事,在市场上擅自做主买下一个吉娃娃,怕我训斥,她把吉娃娃藏在衣柜里。我下班回家,听到衣柜里有异响,以为隔壁王老五不请自到,于是,悄悄操起扫把,大吼一声,冲进衣柜,一个虎头虎脑,圆圆大眼睛的精灵闪现在我面前,这样子可比王老五可爱多了。于是,我就收下了这个小可爱。没过多久,前妻怀孕了,只好把娃娃送到父母处寄养。父母没养过宠物,对小猫小狗没有太大兴趣,但受我之托,又深感责任重大,于是,也就勉强应承下来。没多久,娃娃发情了,母亲心善,不忍看她独守空房,到处给她找夫家。有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到家里来,说是有合适的对象给娃娃配对。母亲纳闷,这个陌生电话怎么找上门来的?难道是天赐良缘?母亲问对方要不要“嫁妆”,对方倒也爽快,操着带有浓重广东普通话的口音:什么钱不钱的啦,大家都是好朋友的啦,就当是帮忙的啦。于是,母亲抱着娃娃就直奔那个陌生电话的店里。一切妥当后,母亲心存感激,再三道谢,抱着娃娃就要出门,没成想几个壮汉拦住去路,脸上露出凶光:哪有免费的午餐啊,拿钱来。母亲被这架势吓坏了,乖乖掏出两千块钱给人家。
母亲至今也不明白那个陌生电话到底是怎么找到家里来的,那伙人到底是骗子还是强盗。不过,尽管被人狠狠宰了一把,几个月后,毕竟还是惊喜交加,娃娃临产了。娃娃生产那天是半夜,老父亲找来一个纸箱,铺上棉被,母亲把娃娃抱到纸箱里安顿下来。娃娃的生产并不顺利,生出的第一个男婴,由于脐带缠颈死于难产;当生产第二个时,娃娃已经十分虚弱了,她艰难的总算把第二个孩子生了出来,第二个是女婴,母女平安。这个小家伙的到来,令我们全家人十分开心,父亲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不点儿,老父守在纸箱旁,不停地观察母女俩。娃娃生下孩子后,把胎盘吃掉,把孩子身上的血迹舔舐得干干净净,就连小狗拉出的屎都一并吃掉,狗窝里一尘不染,干净如初,伺候月子伺候的如此清洁,实在是人叹不如。每天,娃娃都准时给自己的孩子喂奶和清理,没过多久,小不点儿的眼睛睁开了,当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似乎预示着,小不点儿十四年的生命和我们这个家庭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随着岁月流逝,小不点儿长大成狗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玉树临风。隔壁王二狗总是觊觎着小不点儿,一到晚上,就跑来我家门前,趴在那里苦苦等待。小不点儿一出现,王二狗像打了鸡血一样立马兴奋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跟着小不点儿的屁股追来追去。小不点儿一点也没看上王二狗,王二狗长得像党委书记,两个眼睛色迷迷,嘴巴快要咧到耳朵跟上了,身上的毛皮像长了赖疮。王二狗不仅长得丑,还十分讨人嫌,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的事情可是没少做。只要主人在,它见谁咬谁,那种不可一世的狗奴才相表露无遗。而一旦主子不在,就夹着尾巴,装出一副可怜相。我们的小不点儿怎么能看上这样的同类呢?
物以类聚,狗以群分,小不点儿和她妈妈娃娃倒是形影不离,母女情深。以前,在小不点儿还真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她的妈妈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妈妈,把小不点儿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到了小不点儿长大成狗以后,却变成了妈妈的守护神,每次出去遛,小不点儿都时刻跟在妈妈身后,不允许她随便乱跑。有一次,娃娃见到邻居家的一只小狗,跑去跟人家玩,结果玩着玩着就忘了回家的路,小不点儿狗急跳墙,到处寻找,终于在一个花园找回了自己母亲,小不点儿喜极而泣,跑过去追着她的妈妈咬,似乎是怪罪妈妈乱跑,让她担惊受怕。
不过,担惊受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有一天,全家人出去吃饭,晚上十点回到家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家人赶快打开房门冲了进去,家里一片凌乱,小不点儿躲在沙发下瑟瑟发抖,娃娃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原来家里遭到入室盗窃,我们相信盗贼撬开房门时小不点儿和她妈妈娃娃一定奋力怒吼,要击退盗贼。盗贼恼羞成怒,把娃娃打成重伤不治,而小不点儿的头也被打破血洒疆场。尽管身躯弱小,在关键时刻,却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家园,这无异于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啊。
埋葬好烈士的遗体,擦干小不点儿狗头上的血迹,生活还得继续。通过这次的遭遇,全家人对狗的情感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们是如此的忠诚,如此的奋不顾身,面对邪恶势力,他们可以抛狗头,洒热血,绝不会退缩,更不会投敌变节。
我的老父亲是一个不大轻易动感情的人,以前也并不喜欢阿猫阿狗,可是,在血与火的考验里,他与小不点儿结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小不点儿俯首甘为孺子狗。我的老母亲对小不点儿更是疼爱有加,总觉着小不点儿失去了母亲,很是可怜。我的女儿每当放学就会屋里屋外喊着小不点儿的名字,而小不点儿也会从床底下冲出来跳进女儿怀抱。我从小就喜欢小狗,但是,我之喜欢近乎变态,每次一定要把她弄疼才感觉过瘾,比如我会撕扯她的长长的嘴巴,让她发出嘶嘶的惨叫,因此,我是家里小不点儿唯一不喜欢的人,每次看到我她就会钻进床底,任由如何诱惑就是不出来。也许她认为我很可恶,也许她惧怕我。有几次,我不在家时,她故意报复我,跑到我的床上打滚,还在我的床上撒尿,拉屎。
就这样,小不点儿渐渐深入融入了我们的家庭,成了我们家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父亲对她更是倍加宠爱,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她,全然不顾她是狗,吃饭的时候,她也和人一样,人模狗样的坐在桌前,人吃啥,她就吃啥,就连差一点的肉她都不吃,专门吃最好的部位。
尽管小不点儿并不聪明,甚至连清华北大的学历都没有,但我们依然觉得她最可爱,最忠诚,是狗中豪杰,狗界里的精英。她哪点都好,就是胆子太小,过年了,鞭炮声都能令她闻风丧胆,狗狈逃窜。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带着小不点儿去二姐家过年,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抱着小不点儿刚刚出了门,小孩子的鞭炮齐鸣,把小不点儿吓得一下子从父亲怀中窜了出去,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任由父亲如何叫喊和追赶,她头也不回的狂奔。全家人紧急总动员,像鬼子扫荡一样,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河边,草丛,楼道,工地,只要能找到的地方都找了,就是不见小不点儿的踪影。我从来没见过老父亲如此悲伤,这一次总算见识了他为了一条狗而嚎啕大哭。母亲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妈当年死的时候都没见他哭成这样。是的,当今世界,人狗的感情的确胜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老父亲一生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可是,在小不点儿的身上却倾注了如此深厚的爱。
也许真就应了那句话,好人总有好报。第二天早上,外甥打来电话说小不点儿找到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外甥贴了寻狗启示,一个好心人家的孩子发现小不点儿躲在一个水泥管子里,就把她抱回了家,看到寻狗启示,他们主动把小不点儿送了回来。
塞翁失狗,焉知非福?老父亲从此更加小心翼翼,恐怕重蹈覆辙,更加珍惜与小不点儿在一起的缘分,对于小不点儿也是有求必应,出手阔绰。而小不点儿似乎并不买老父亲的帐,对老父亲不理不睬,倒是对老母亲忠诚有加,永远紧跟。也许在小不点儿的眼里,老父亲只是人民,人民养育她是应该的,她无需感恩。老母亲才是党,只有党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党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党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至于人民,呵呵。小不点儿与党有着天然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无论母亲走到哪儿,她都会永远紧跟,党上厕所,小不点儿就起身跟着进了厕所,或者趴在外面守候,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党要去买菜,小不点儿就叼着袋子紧跟在后面,任由人民如何呼唤,她头都不回,也不带走一片云彩。
转眼,小不点儿来到我们家已经十几年的光景了,她也由一个风华正茂的美少女,渐渐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处女。对了,小不点儿是名符其实的处女,这一点毋庸置疑。不是我们的小不点儿嫁不出去,实在是没有几个狗东西能够配得上小不点儿。你想,王二狗那样的狗东西,想要追求我们的小不点儿,那不等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就这样,小不点儿耽误了终身大事,但是,小不点儿宁缺毋滥,洁身自好一辈子,虽然保住了贞洁,却也带来了麻烦,这是后来医生告诉我的,医生说,小母狗如果不生育,最好在小的时候做绝育,否则会容易得乳腺疾病。有一天,我们带小不点儿去宠物店给她洗澡剪毛,回到家不久,发现她的肚子下面长出一个包,起初家人并未留意,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包块迅速扩大,并且生出另外的包块,我们带她去宠物医院检查,那家医院煞有介事,说是要切片,把病变组织拿到国外化验,还没等治疗,就宰了我们一万多块。我们想,只要能治好小不点儿的病,花再大的本钱也在所不惜。过了十天,那家医院说结果出来了,是良性乳腺肿瘤,我们家人放心了,在医院做一些简单消炎治疗就回家静养了。过了一段时间,小不点儿腹部的包块不仅没有消失,却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而且包块慢慢渗出血肿,小不点儿的精神状况也越来越不好,不思茶饭,走路也越来越步履蹒跚。没有办法,我们换了一家医院,那家医院的医生姓谢,是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言语不多,却倔强厚道,不会揣摩家属心里趁机狠宰一刀。他也摸不准小不点儿的病是良性还是恶性,如果根据那家丧尽天良的医院的所谓化验,结果是良性毫无疑问,但是,现在病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有恶化趋势。如果是恶性,那家医院的化验结果却是良性,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那家无良医院根本就没有化验,而是骗了高额的化验费,毫不负责任的告知家属是良性,这无异于谋财害命。老谢医生给小不点儿做了手术,仅仅收了几百块钱。手术以后的小不点儿,精神状态明显好转,胃口也大增,我们一家人十分高兴,对老谢医生赞赏有加,觉得老谢不仅医术高明,人品也没得说。为了感谢老谢医生的救狗命之恩,我特意写了一首蝶恋花词送给老谢:“犹记先前家病狗,病乱投医,误入狮狼口。一掷万金收效否?可怜家犬天天瘦。天下良心仍赋有,老谢神医,妙手刀锋走。几百区区除痼久,功人不缺功臣狗。”
就在一家人为小不点儿大难不死庆幸之时,小不点儿的病情却再一次恶化,开刀没多久,她的腹部肿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来越大,只半个多月,肿瘤就长满了小不点儿的肚子。老谢医生断言,小不点儿得的是恶性肿瘤,而且是晚期了,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了。小不点儿的病情牵动了所有家人的心,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得知小不点儿的病,失声痛哭,老父亲也魂不守舍,整天愁眉不展,老母亲天天张罗带小不点儿去医院看病。可是,我知道,小不点儿已经不久于狗世,善待她吧,以前,我看到老父亲溺爱小不点儿十分生气,总觉得他不懂得教育。可是现在,无论老父亲如何的不可理喻,对小不点儿做如何出格的举动,我都不会说什么了。因为,小不点儿真的要与我们永别了,就让她任性一回吧,想吃啥就尽情的吃,尽管吃的东西对她的身体不好,可是好又能怎样呢,毕竟小不点儿已经病入膏肓了。
最后的时刻难说分手,我希望小不点儿能多和家人待一下,哪怕多几分钟也好。可是,眼看着小不点儿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我怕她在家里出现意外,会对老父老母打击太大,无奈之下,只好把她送进医院。送小不点儿去医院的那一天晚上,我很清楚,这是老父母与小不点儿的诀别时刻,我抱起小不点儿,实在不忍心就这样让她与老父母告别,我抱着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让她再多看一眼她熟悉的家,她挚爱的家人。从此一别,将是永别。
小不点儿住进了医院,老父亲天天询问小不点儿怎样了,老母亲吵着要去医院去看她。大洋彼岸的女儿也每天打来电话。老父母已经是85岁的老人了,身体不好,行动不便,根本不可能再去医院探视。就这样,小不点儿自己在医院孤苦伶仃,备受煎熬。我想,小不点儿一定会以为家人抛弃了她,甚至可能还会心生抱怨,我就有点怀疑那天我去看她,她爱理不理的态度也许就是对我们无声的抗议。可是,小不点儿啊,你可知道,家人是多么爱你,对你多么不舍,如果能有办法挽回你的生命,我们情愿付出所有。
但是,现实如此残酷,就在我准备再一次去医院看小不点儿时,却传来小不点儿离世的噩耗。那一晚,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好像是为小不点儿致哀。我带上外甥来到医院为小不点儿办理后事,尽管丧事从简,却一定要给小不点儿找一个安静之所,让她安息。我找一个精致的盒子,把小不点儿安放进去,姐姐放了一些小不点儿爱吃的骨头在盒子周围,用白色的布把小不点儿包好。我们开着车在附近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找到离家不远的河边的一颗大树下,把小不点儿安葬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电话声吵醒,女儿说,她梦见小不点儿了,她用书包装上小不点儿,带她去看病,结果,小不点儿丢了,急得她大哭。当我告知小不点儿已经于昨晚离世,女儿哭得更加伤心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告诉老父母小不点儿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是个聪明人,尽管患了帕金森症,但是头脑清晰,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她其实早已猜到小不点儿去世了。而老父亲,小不点儿最忠实的仆人,对小不点儿感情至深的人,如今依然被蒙在鼓里,只是每每提到小不点儿,就泣不成声,几度哽咽。
四月五号清明节,我特意买了上好的猪肉,去祭奠我们时刻思念的小不点儿,我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的是我们一家人对小不点儿的无尽哀思。小不点儿,你已经离世三个多月了,你现在还好吗?尽管你没有托梦给我,甚至可能对我多有抱怨,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我们全家人都爱你,我们感谢你陪伴我们的日日夜夜,我们也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忠贞,不离不弃,爱和责任,因为有你,我们的生命是饱满的,丰富的,也是充满爱的。
小不点儿,来世我们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