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奁旧事--锁麟囊
春日盛,午后暖风恹恹抚过豆蔻梢头,吹皱一潭幽碧,半庭残花。莺语燕鸣隔着帘拢,伴着花影,和着露浓,一股脑投进了绣房。阁中一架翡翠屏下,绣幄半掩,榻上美人睡足荼蘼,慢启娇眼,懒懒地瞥向帘外,只见杏瓣残落,花径深幽,静悄悄地半个人影不见,女孩翘起樱唇,瞬间尽显一派女儿家特有的娇憨,丰腮上一朵叫瓷枕无意盖出的梅花印迹,也随着那翘唇摇曳,生出点点媚姿。
"梅香…懒丫头,又到哪里躲轻闲去了。不知道人家已经醒了嘛,还不进来陪人家玩。"少女不满地腹诽。
"唉。便将兰麝薰尽,索自温存。这时节坐又不安,睡又不稳,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长日漫漫,春色撩人。想那相府千金,与我也是相通心意,相同的寂寞。少女不由触景生情,低声吟唱起来,兰花柔荑随口中轻歌蔓妙起伏,身子却还懒在榻上。"红娘呵,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
还是无人。女孩儿泄气地停了歌舞。别人家的姑娘,贴身丫鬟影儿般不离身地伺候。我的呢?难道还要劳动大小姐的贵体,亲自唤她进来么?她极不情愿地起身,步步生莲,好不容易挪到了妆台前。"好累呦…好可怜,"走了这几步路,她颇替自己惋惜。委委屈屈向宝镜望去,只见镜中人睡容新起,宝髻斜堕,眉山淡远,晓妆慵残。她幽怨叹气,自奁中沾起一朵翠钿,凝雪晧腕无力轻举,柔柔弱弱地将金缕钿镇在眉心间。
她一双剪水盈盈流转,转过台上的八宝钗钏,凝结在了一把新制的富贵长命锁上。金锁的花样儿,是自己琢磨出的珊瑚牡丹双凤錾。她如玉笋般的指尖,百无聊赖地划过珊瑚上的花瓣,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心中又添几分懊恼。
便是打造这样一件简单的嫁妆,也是跑遍全登州城,找遍能工巧匠,三番五次的返工,才最终令人满意的。她都已经很勉为其难地画好了纸样,精心挑选了一块嫩粉莹白的东瀛珊瑚,工匠只需照着样精心琢刻,再錾刻一对口衔牡丹的金凤,凤羽要清晰,通体要伶俐,凤尾要逼真,线条要精致,牡丹要盛开,花瓣有层次,瓣片要缤纷,瓣尾雕刻成细细的齿状,微微向上卷曲,还有还有,背景用细如发丝的金缕攒成卷草纹,不就行了么?总共不过二三十道工序,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不曾难为人,为何就是做不出?不是錾工粗糙,就是牡丹刻得象棉桃,真真令人气恼!前后换了多少次,好不容易达到了要求。娘抱怨她太挑剔,下人给她支使得东奔西跑,颇有微辞。他们懂什么?这花样,是她费了多少心思想出来的,牡丹双凤,象征着富贵吉祥,她怎能容忍一丝一毫地偏差?错一点,美好的寓意就破坏了。
廊外檐下有了人声。似乎是丫鬟梅香在察看小厮换回来的嫁妆。一个说"梅香姐,我给咱小姐又调换了一次,这回这双鞋的式样是最新的了!您可得给我好话儿多说…我可实在跑不动了!",那个说"梅香姐,我给小姐调换回来一对花瓶,小姐看了保准满意!"
哎。府中的下人成百上千,个顶个的无用。再有两个月就出嫁了,虽说整府的奴仆都在脚不沾地的为她忙碌,可要是这个苯劲儿,何时才能将嫁品置备周全呢?那一百多箱的珠玉锦缎,珍瓷器玩,每一样每一件,她都一定要亲自过目把关,这是女儿家出阁哦!一辈子就这一回哦!难道不该仔仔细细地挑选,认认真真地对待么?
珠帘光影动,梅香一手擎托盘,一手掀帘走入,盘中就是那双'最新式样'的绣鞋。她绻在妆台旁,两痕秋水就在鞋面上那么一转,脸色便暗了下来。梅香会意,即刻拿出去叫那小厮再去更换。小厮为难地低声恳求,"确是没有比这更好的。"这群粗人,当真朴陋。就不能再精致一点点么?少不得要多费些口舌,将自己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些才行。
于是帘外的梅香,听到了一声长长的、懒到极处的娇啼。"啊梅香,那双鞋儿,"她停顿了一下,喘口气,心里抱怨这些奴才太苯。她动动嘴,一干人跑断腿,她反抱怨累,交代这么多,累得她嘴皮子发麻。
梅香的耳朵使劲竖着。就听那帘内的娇贵人继续吩咐道:"那花样儿,要鸳鸯戏水的。"
"嗳,是啦。要鸳鸯戏水的。"梅香边重复边向门外走。
"转回来。"小姐又出声了。梅香赶快回身。"嗳,来啦。"
"那对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忒小,也不要忒大。"
梅香点头,小和尚念经:"不要忒小,也不要忒大。"
"转来。转来!"小姐没完了:"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还有,记得莫要绣在鞋尖处喔,提防走路磨。"
梅香撇撇嘴。"还要提防走路磨。"刚要迈腿,小姐又娇啼了:"回来回来!"
"没动窝儿呀!"梅香哭笑不得。
小姐嘴皮子越发利索,吟诗般吟出更多: "配景须如画,衬个红莲花。莲心用金线,莲瓣用硃砂。"
"哎呦~~~",梅香拖着长声道:"我说小姐,您简直的太细致啦!我呀,是一样儿也没记住。干脆,您自己出来吩咐他们得啦!"
"好没用的丫头!快点来搀扶我嘛!"
这一声娇嗔,便是连挨骂的小丫头听了,都抵挡不住那份酥软,嘴上嘟囔着"怎么还要人搀呀,"脚底下可是不由自主地奔着去了。哎,谁叫自家小姐这份骨子里的娇媚,是那么得可人疼呢!
扶着丫鬟的手,大小姐终于摇摇地来到了外厅,坐定了身姿,还要风摆柳似的举皓腕,抬玉手,象模象样地整整头上珠翠,又没有人看。
一个老仆名叫薛良的,终于瞅着个空儿挤到廊下回话:"小姐,您的锁麟囊换回来了。"
大门二门地往里传,那绣囊终于传到主人手中,大小姐的目光缓慢掠过绣品的每一分每一寸,只见五彩丝锦上,双线盘金绣的一只麒麟四足腾飞,驾着祥云,金光夺目,栩栩如生。再仔细检验那绣工,果然是巧妙细致,针法活泼,无一处不熨贴。她微微露出笑容。一旁的梅香长缓一口气。就这么个小东西,已经让薛良累断了腿,三番五次地更改调换,总不称心。这一回,终于要过关啦。谁想那口气还没出完,就见小姐的小嘴巴又翘起来了。
"这麒麟的样子,好象不对嘛。"小姐幽怨地叹道:"麒麟头上怎么生出了两只角?变成了青牛?要不就是野麃!不行不行,还要再去调换!"
原封不动地传回薛良手里,年迈的老仆急得落了泪。刚好夫人路过,见老仆在女儿院中悲伤,甚为诧异。问明原由后,带着薛良走入小姐深闺。
"湘灵啊,宝贝…心肝肉,"夫人见了闺女不住口地乐,那可真是,打心眼里爱,怎么看怎么爱。"我这当妈的,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在你面前,让你一生受用不尽。"她抚摸着女儿的脸庞,细腻润滑的肌肤更让她心生爱怜。"孩儿啊,这锁麟囊换来换去好几回了,还是不称心么?"
本地风俗,女儿出嫁前,当娘的要准备一个小口袋,里面装满宝物,面上绣个麒麟,取麒麟早送子的瑞兆。夫人其实早已命人找绣娘精心置备,无奈宝贝女儿总看不上眼。"母亲,孩儿不是故意寻烦恼,故意难为人。只是,花样年纪,不是样样都该用最好的,才与这锦绣年华相称么…青春短暂,只怕辜负了似水年华…"说得夫人愈加心疼,赶紧又搂在怀里,调着样儿哄了几句,叹息道:"好孩子,娘懂得你心意。可你要看在薛良一大把年纪为你劳累奔波的份上,不要太为难他才是。"
湘灵怔住,偷眼向角落瞥去,见老仆花白的须发在日光下微微颤抖,眼里仍有残泪,她心中忽地涌上一阵酸热,忙对母亲道:"女儿记下了。这锁麟囊么,不必再换了。" 随后又叫梅香赏给薛良一锭银稞子,那薛良千恩万谢地离去,夫人欣慰拉着女儿的手道:"孩子,日后为人执掃,可比不得在娘身边自在娇惯了。须收了性情,早晚殷勤,侍奉舅姑,晨昏定省,莫要失了礼数,让人耻笑咱薛家才是。"湘灵越发心酸,一头缩进母亲的臂膀,小鸡一样依偎着,贪享这最后一刻的娇纵,母女二人都流下泪来。
收了泪,夫人一连声地催促梅香快将她的宝奁拿来。"娘有得是好宝贝,任我闺女选,任我闺女挑!"娘抚摸着心头肉,不知怎样宠爱才好。湘灵怔怔的,依然没能从方才的伤感中缓过神来。娘把锁麟囊塞到她手中,从奁盒中拈起一串金链,当中五色碧玺组成一朵春花,"喜欢么?喏喏喏,放在囊里面。"
接着又拣出几样心爱之物,一样一样让女儿过目:"翡翠镯可好啊…月光琉璃怎样?还有这珊瑚扣,湖色水晶坠,赤金镶宝指环…都放进去。"
湘灵拿起珊瑚领扣端详,神色淡淡地,夫人以为她不满意,忙又从奁盒里取出色泽更为红艳的一颗,"这般红润的珊瑚,很珍罕的喔…"
"对了,还有这碧玉坠,口咬金钱,身披祥云,快放入囊里面,我儿铁富贵天注定,一生吉祥如意…与那珊瑚刚好凑成一对。看这一红一绿辟邪,姿态都那么灵动,雕琢的够多么精细啊…"
湘灵往囊里看去,真个是宝嵌钗镮琳琅满目,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娘还嫌委屈了她,又拿过一对掐丝烧蓝粉色琉璃珥,拢不住口地笑对女儿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冰清之姿,玉润之德,喻你二人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富贵绵长!呵呵呵…"
许多年以后,落迫潦倒的薛湘灵,给富贵人家当粗使老妈子,被少爷用马鞭赶着取乐时,眼前时不常浮现的,就是这锁麟囊的珠光掠影,昔日的顶尖奢华只一晃,便再难寻见。
是怎样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她趁疯小子玩累睡着之际,捶着酸痛的腰,一点点地回味,一点点地自省。出嫁那日原本风和日丽,自己坐在华丽的大轿里心旌荡漾。正憧憬着美好婚姻,忽听轿外雷声轰鸣,转瞬间大雨滂沱,一队人只得就近找了个亭谢避雨。她还记得那地方叫春秋亭,他们进去时亭里已有另一顶花轿避雨。她隔帘偷看,那顶花轿破的连流苏都参差不齐,轿后一抬嫁妆也无。花轿中不时传出悲泣,伤心之处断断续续,似杜鹃啼血,巴峡哀猿,听得人好不惨伤。偏生陪嫁的梅香还要给人伤口上撒盐,巴巴地训斥轿中人大喜的日子只管涕哭做甚,还嘲讽那贫寒新娘,嫁过去以后指定连炕席都没有呢!轿中人一听更加放声大哭,这边厢的薛大小姐听不下去,将手中的锁麟囊连同里面的珠宝全交给梅香,让她赠给那位素昧平生的新娘,权做嫁妆。梅香大惊小怪道:"小姐,您可真够大方!老夫人还指着这锁麟囊,抱外孙子哪!"大小姐羞红了脸:"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怜贫济困方为正道,岂有别人受难,自己一旁做壁上观的道理。我有妆奁不下百万,怎奈此时不好开箱取出。只有这锁麟囊是现成的。这些宝贝多一点少一点对我不算什么,但能解她饥渴,胜似木桃琼琚。拿去吧,不要说出咱家姓名。"
雨过天晴各自散去,那抬花轿因有了锁麟囊,鼓乐手上赶着奉承。原先看这家贫穷,锣都不给敲出声响。老仆薛良看在眼中,只叹人间冷暖,势力眼太多。
过门以后光阴似箭,她生了个小少爷取名大器。学究夫婿将她捧在手心里钟爱,玉貌珠颜竟比做姑娘时还要亮丽动人。她象娘当初宠溺她一样宠着儿子,眼见着孩子给宠得要星星不敢给月亮,闹的一府不安生,便如她当年一样,她一边叹息"这是我疼爱他,娇纵千端",一边变本加厉地娇纵千端。丈夫钟爱儿子活泼,要什么有什么,人生是如此的圆满。生而富贵几世享用不尽,孩子多宠着点又有何妨?怎见得就无好下场呢?那些说教不过是心里阴暗之人嫉妒发狂,见不得他人被溺爱,编造出来诳人的。她自己不也是被捧着长大的,几世的泼天幸福谁又比得了?
也许就是太得意了,太完满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才在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时,让她遭遇洪水,万贯家财俱都淹没,自己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和亲人孩子失散。洪荒过后她随难民流落到莱州,饿得两眼冒金星时,遇到儿时带她的胡婆,她一把抓住老婆子的粗手,如同见到亲人。"啊胡妈妈,我腹内饥饿,你快快与我传膳吧!"
"嘿我说姑奶奶!"胡婆大叹道:"您还当是在自个儿府中,一声令下,立马丝馏片炒,四碟八碗啊!"胡婆和这不识烟火的姑奶奶说不清楚,也不多费口舌了,只叹口气,"要不您同我一起到施舍难民的粥厂,打粥去吧。"
湘灵无奈,牵着胡婆的手,边走边琢磨:"想那粥,是饭后所用之物,如何能够冲饥呢?"
然而连这一碗不能冲饥的粥她都没喝上。羞得无地自容放下尊严和饥民争抢,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勺,刚要喝时见一个瞎眼老婆子,来晚了没抢着,跌倒在路旁悲痛哭泣。她见不得别人痛苦,自己忍着饿将那口粥送与他人,一旁胡婆大叫"这都什么时候啦…得,我的碗也没啦!"
走投无路之时,施粥的伙计见她面慈心善,行动进退有礼,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便介绍她进了主人府邸,给这府上同样被惯坏了的小少爷当老妈子。这户富人姓卢,夫人和蔼宽厚,她只需时刻精心,陪着小少爷玩时小心荷花池,当心太湖石,莫惹梁上蜂,休挑蛛网丝。她一一记下,末了夫人还要千叮万嘱,"薛妈,哄着小少爷玩耍,千万不可打秋千,不要摔坏了我的儿子呀…"她回过身,泪如雨下。
一霎时她将七情参尽。当初她也象这家少爷一样娇宠无度,动不动使性子发脾气,今日沦为人下人,受尽苦难,难道不是老天的报复么?她从卢少爷身上看到她自己,还有那娇纵千端,如今生死不明的儿子。这是老天爷在教她做人,教她看清过去的自己,一个被惯坏了的人,给旁人带来的是什么。非到落难之时,不会有这样的自省,这样的领悟。
后来她在卢府花园,惊愕看到那赠出去的锁麟囊象供佛一样被供奉在阁楼上,旧物重现如同隔世,当女儿时的撒娇使性,选妆时的刁蛮无理,慷慨赠囊时的不知人间疾苦…桩桩旧事随着涌上心头,她放声大哭,夫人细细追问,原来这就是自己当年窘迫出嫁时,慷慨赠囊的那位恩人,大为感动,当即与湘灵结拜金兰,又派人将她的丈夫儿子寻回。卢夫人出身贫寒,结婚后就是靠着湘灵无偿赠送的宝物,典当了些本钱,夫妇二人苦心经商才有今日。姐妹私房叙旧,湘灵感叹自己从前的刁蛮与娇奢,夫人摇摇头道:"我若有个女儿,将来能象姐姐这般人品,就再无遗憾了。为人不必苛求十全十美,但能有两个优点,就能弥补缺点带来的不利。一个是眼睛能看到别人的痛苦;一个是及时反省自己。姐姐身上这两点俱全,纵然别处有些不足,人生之路终究不会太过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