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九十八)
细雨中飘然而至的纸油伞,微风吹动的青衫,执了栀子花枝的指尖留有的余香,这些景象都曾真真切切地出现过,亦无数次地出现在梦里。时光倒流,似有一丝咸涩落在唇间,是杜至柔无声无息的泪,"是你么?真的是你…看我来了么…"
追出来的采萧惊见她家娘子掩面泫泣,两步外的男子正为她遮蔽风雨,身旁一名高大的仆从,看着眼前的相聚不胜欷嘘。采萧先是惊愕盯着那面熟的仆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接着转到打伞的男子身上。他的头发脸庞都已打湿,水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采萧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反应过来后张口结舌地惊叫道:"殿,殿…殿,殿下!"一时竟慌得手足无措。怔然片刻,她顾不上打伞,跑过去面向来人草草地福了一福:"殿下!快进屋说话,这雨越发大了。"杜至柔方回过神,亟亟拭掉泪水对刘义康笑道:"是啊,妾只顾哭,竟是忘了待客,快请进!"采萧给杜至柔打伞,二人引领刘义康主仆来到正房前。刘义康举目,但见房前几点山石,各色仙禽在松柏下剔翎。迎面一排小五间歇山顶抱厦,坡顶举折平缓,翼角舒展,其后三间庑殿顶大房,正脊一对巍峨的鸱尾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刘义康不禁哑然惊叹,"好个雍容的气派!"又转面向杜至柔道:"才刚在贵府门口,还甚是惊奇为何这大门如此朴陋,原来施的是障目法,里面竟是这等幽深华贵。你这庑殿顶,重藻井,放在南边早就拿住问罪了。"杜至柔羞涩一笑:"这原是皇家林苑,才修葺了给妾住的。陛下说大门不可逾制以免惹人非议,正房规格却是要与后宫同制。"刘义康微笑点头道:"看来他的确待你极好。"杜至柔转过身去,亲自为他主仆掀帘,刘义康从她身旁经过,不曾忽略她眼底的无奈。
杜至柔欢欢喜喜引着刘义康在抱厦中坐了,又连声命人上酪浆,又是张罗糕点果品,见他主仆二人的衣裳都湿了,又忙不迭地叫人取蒸笼来熏衣,刘义康的眼睛自进门起就没离开过她,明亮的双目跟着她到处乱飞,此时无奈笑道:"快坐下吧,晃得我头都晕了。十余载光阴,竟是丝毫没有变,还是这个性子!"杜至柔面上一红,隔着长榻几与他遥相对坐,那仆从才得工夫上前,对着杜至柔抱拳行礼道:"娘子秋祺。"杜至柔呆看着他,片刻后惊喜叫道:"是四九么?怎么变样了!竟然长这样高了?!"刘义康听到这傻话不觉笑道:"当年还都是小孩子家,哪里就不长了?静德不也长成大人了么,才刚乍见,我也是认了好久,才敢唐突的。"杜至柔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小嘴叽叽喳喳象只喜鹊一样说个不停:"殿下何时到的大魏…对了应是壬子那日,我家奴子都跑出去看呢…不过他们看的不是你而是大象…此番来了多少人?路上可还顺利?这一次要呆多久?是第一次出使大魏吧,打算去哪里玩?"
待她好不容易停下,刘义康忍住笑道:"其实我并非持节者,亦非副使。正使是新野王义宾,就是临川兄的亲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他。此番使团共二十人,我混在其中做个小喽啰,因此才好到处走动,不然一个外国使节突然跑到你家里作客,明日定要满城风雨。"采萧奉上樱桃醴酪,刘义康持匙品尝。杜至柔隔着几案偷偷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便不愿再离去,片刻后又觉失礼忙将眼神移到别处,过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转回,如此三番五次,双颊早已红透。
刘义康方才的话不错,他们真的都已变了模样。眼前的四郎与她脑中留着的形象大相径庭。刚刚在雨中相见时,她就已暗自诧异他的身姿。分别时他十五岁,才行了冠礼,刚开始变声,身量也不高,比她还矮一分,长得十分俊美秀气。今日一见竟有七尺五寸的样子,身形挺拔颀长,说话的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深沉浑厚,富有磁性。五官轮廓也不似少年容貌。现在的他脸颊清隽瘦长,长眉入鬓,凤目依旧清澈明朗,只是看人时的目光变了,坚定中隐隐含着某种气势,杜至柔对此实在不陌生。那是长期手握权柄的人特有的眼神。他也蓄了髭须,只在上唇,淡淡的两撇,便将眼中的凌厉冲淡了许多,倒衬得此时的笑容十分和善亲切。杜至柔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一眼。他腰间丝绦缀着碧玉琅环,握盏举匙间神态疏闲自若,举止从容优雅,可以看出这些年他应是也经历了一些沧桑沉浮,气质上磨出一层与年龄相配的沉稳和内敛,如同古玉一般温润,细品之下,又能感觉出几分少年时的明净与纯真。
刘义康尝了几口酪便放下,笑对杜至柔道:"我记得你从前是喜爱茶汤的。"杜至柔慌忙将眼神从他脸上移开,面带窘色道:"这里不产茶,北人亦无饮茶习惯,前几年从贵国…抢来几笼茶饼进献到宫里,从上到下竟无一人吃得惯,几笼茶全给了妾,早就没了。既无人喜爱,后来也就没再抢了…妾倒是有茶具,无奈难为无米之炊。"义康闻言,慢慢勾起唇,冷淡笑道:"贵上惯于巧取豪夺,好不好的先霸占了再说。又不识金玉,不知珍惜,一味暴殄天物。"侧身命四九将漆盒打开,从中取出密封蒻笼放在榻几上,对她笑道:"我恰巧带了些新贡的小龙芽给你,不如现在就点一盏来,我实在是饮不惯乳品。刚好也看看有没有受潮。我想北地秋凉,雨来的早,临行前裹了蒻叶,也不知管不管用。这几日湿冷,怕是真的潮了。"杜至柔欣喜非常,忙打开籝盖,见那茶饼表面蹙缩,仿佛新整土地叫暴雨流潦后留下的沟壑,便知他送来的是茶之精腴,不免放下蒻笼,讪讪笑道:"殿下这样的好茶赠与妾,可知亦是暴殄天物了。妾已有许多年不曾煎茶,技法早已生疏了…"她边说边偷瞟义康,见后者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一发害羞,露出罕见的扭捏神态,微偏了头道:"殿下来点一盅,可好?"
一旁侍立的采萧笑道:"这岂是待客之道,不妥不妥,劳动贵客奉茶,失了礼数。"刘义康看着杜至柔,见她双颊绯红,欲言又止。这份独属她的憨态,承载了他十数年的情思。她在他的凝视下低首,便是女儿家不堪一掬的娇羞。她岂不知待客的礼数,她不过是在他面前小小地撒一次娇罢了。刘义康不觉抿唇含笑,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柔和。这女孩偏着头,动情的眸中波光涟滟,连带着靥上金钿都跟着一闪一闪地。他只觉心中的悸动一发难以忍耐。这久远的心动,这种被依恋着,被需求着的幸福感,他已好久好久不曾体味过了。他轻声咳了一下嗓子,欲以掩住面上的红潮,随后笑道:"这有何妨,你叫人设床就是了。"
原来对于真正喜爱的人,会迁就她的小任性,会喜欢她对自己提要求,只有心里存放着浓厚的感情,才可以让她放心地索求。采萧带人在书斋正中设了茶床,摆上诸色器具,杜至柔领他入内,刘义康将书斋每处一一扫过,笑道:"以山水为邻,以花鸟为伴,采菊东南,悠然南山,恬静怡然,至简至美。你果真一点都没变。"杜至柔先于他跽于茶床西侧,刘义康随后跽在东,使女捧盘上前服侍二人净手,随后退下,房中只留他二人,杜至柔敛袖相邀,义康颔首,执青竹夹自笼中取出一饼,放在风炉上翻转烘烤。
杜至柔垂目看着他来回转动的手,掌心细腻皮肤光洁指尖干净,与拓跋焘满是老茧的手迥异。想来这些年他应是生活得安逸雅致,抚琴弄玉,丹青翰墨,不必象拓跋焘那样披荆斩棘,持辔冲杀,才保养出这双富贵温柔乡里特有的手。她的心里升起丝丝惆怅。帮他准备好纸囊,轻叹一声道:"十多年过去了,妾竟是丝毫不知南方的情形。妾北归后,殿下过得可好?王妃…是谁家女郎?府上公子几个?"刘义康见那茶饼慢慢冒出水气,叶卷而舒,既承热拿起纸囊贮之,随后答道:"拙荆出自陈郡谢氏,膝下如今一女三男。"杜至柔抿了抿唇,笑道:"谢氏亦是百年郡望,谢娘子…一定很貌美贤淑的吧。"义康又夹起另一饼燔灸,听到她的话默不做声,片刻后勉强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杜至柔见他神色寂廖,似乎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问候其他人:"临川王殿下怎样了?还没纳正妃么?妾记得那时他镇日扬言要效仿荀粲,不娶则已,若娶就一定要个绝色的,也不知这些年是否让他等到了一个绝色的。"刘义康转了面色,哈哈笑道:"等到了,倒底让他等到了。临川兄今春终于纳元妃了,是宁朔将军朱超石的女公子,呵呵呵。"杜至柔看他那的样子,哑然失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那王妃不够貌美么?"刘义康道:"是否貌美我不知道。不要说我,临川兄自己都不知道。那王妃不知何方高人,昏礼当天连真容都没露就从王府里跑掉了。我等尚在喝喜酒,新郎失魂落魄跑出来说新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想来那朱娘子十分不满这门婚事,要不就是瞧不上夫婿,故此金蝉脱壳也未可知,只苦了临川兄,挑了这么多年总算碰到一个倾心的,谁想是这结局。两月间他到处访询仍是渺无音讯,为此颇受打击,又兼众人讥笑如潮,说他堂堂天子之兄竟被未曾谋面的王妃休弃,气得病了一场。如今整日恹恹的,官儿也不好好做了,招揽一批文人关起门来饮酒清谈,上个月才又见了他…一发颓废了。"
杜至柔将纸囊中冷却的茶饼放入橘木碾,双手握住碾磙细细碾过,轻声叹息道:"感情的事最是说不清,男女相识相知就是那一瞬间的机缘,象袁姐姐那般幸运的实在不多见…对了,她如今可好?三…贵国主可好?"刘义康将她碾过的茶末倒入罗合,之后道:"圣躬大安,多谢惦记。袁姊已于三年前薨了。"杜至柔一愣,叹息道:"他们那样好的感情…贵上一定很哀伤。"义康不经意地一笑:"戒凉在肂,杪秋即穸。霜夜流唱,晓月升魄。八神警引,五辂迁迹。噭噭储嗣,哀哀列辟。"杜至柔睁大眼睛,惊叹道:"这是…袁姊的哀策么?谁的文辞,可谓沉博絶丽。"义康道:"颜延之写的,很是情真意切,陛下还嫌不够,又在其上加了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个字,致其一片哀思。有司奏谥袁姊为宣,陛下特诏,改宣为元。"杜至柔听罢,目中流露出感动之色,边碾茶边怅然叹道:"能得夫君这一片深情之爱,古来后妃中又有几何,袁姐姐也算好命了。"刘义康听出她话中的艳羡,只觉啼笑皆非:"你若知道元皇后是怎样病逝的,定不会做此叹。"他拿起拂末将碾中遗留的茶末扫出,带着讽刺笑容道:"三兄即位后很快宠上了一位潘美人,袁姊那里就去得少了。偏她是个心重的,受了委屈只知自怨自嗟,一腔郁闷积在心,慢慢地成了疾。三兄天天去探望,对外竟还博了个'上待后恩礼甚笃'的美誉。袁姊家中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时常需要她的接济。每次袁姊开口向三兄要钱,最多给个三五万,布三五十匹,于是三兄又博得了节俭的美称。后来有一次,不知是哪个爱搬弄是非的到她那里挑拨,说潘淑妃有宠,爱倾后宫,所求无不得。袁姊闻之,将信将疑,就通过潘氏向三兄求三十万钱,只说是潘氏家里要的,不想须臾便得。袁姊因此恚恨甚深,称疾再不见三兄。三兄每次探望,她都到处回避,总之是绝不相见。病笃垂危之际,三兄执手流涕,问所欲言,袁姊只默默看他,不发一言,良久,拉起被子覆住脸,任三兄泪求,致死不见。"他将碾研过的茶末再加细细筛罗,观瓶中之汤已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自鹾簋中取适量盐加入水中,面上嘲讽之色更重:"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倘若只看表面,断然看不出他是这般品性之人的。"
杜至柔深觉意外,呆看他片刻,又觉心惊,见瓶缘边水如涌泉连珠,忙将匏瓢递过去,刘义康接过自瓶中舀出一瓢水,接着一手以竹筴环激汤心,另一手持贝蛤则量茶末,沿旋涡中心洒入。待三沸时水大开,喧闹之声有若奔涛顷势,杜至柔将方才取出的一瓢水掺入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柔声劝道:"殿下还须慎言,如此非议国君实属大不妥。虽说兄弟至亲,可排在亲情之前的可是礼法。藐视君上的罪名说大不大,认真的话也是实实在在的把柄。贵上若不计较则罢,倘若一日纠起,便如这扬汤止沸,凭你之前闹腾得多么热烈显赫,只一瓢冷水便打回原形。"
刘义康酌置茶汤的手一滞,复又将沫饽均匀酌入两碗越瓷瓯中,见那雪白沫饽轻细如枣花漂然环上,方笑道:"多谢静德箴言。只可惜…来的晚了。"杜至柔面上忧色更重,忙追问是何意,刘义康却将茶碗奉上,翩然问道:"看这汤花,可也称得上是焕如积雪,烨若春敷?"杜至柔见那汤面如晴天飘着一缕浮云,沫饽又如菊英堕于鐏俎,不由大赞,接过来轻轻啜饮,刘义康方又说道:"看来我的事你一无所知。你走后南朝便出了乱子,四位顾命大臣连杀我两位兄长,我不得已于你走后的三年,迎娶了其中一位大臣谢晦的长女。"
杜至柔心中一动。谢晦的美名,她在南边时便多有耳闻。谢晦是谢灵运的堂弟,南朝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盛名于江左,善言笑,美风姿,眉目分明,发如点漆。有这样一位父亲,想必那位谢妃也一定是美丽惊人。方才义康避而不答,现在看来是顾及她的感受了。杜至柔说不上心里的滋味,面上依旧平静,听刘义康继续讲道:"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可怜谢娘子那么单纯,嫁过来后一心一意地待我,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一年后三兄抓住时机果断诛杀两名顾命大臣,谢晦不甘坐以待毙于荆州起兵,还劝另一大臣檀道济一同起事,檀道济答应下来,谢晦便将造反计划全部告诉了檀道济。这二位原本都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的大将,谢晦当时都督荆湘等七州军事,手中舰队绵延近百里,旌旗蔽日,实力锐不可当,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兵至江口,才发现等在那里讨伐他的,正是他二十年的挚友檀道济。谢晦战败被俘,送到建康斩首,谢氏三族与他同时就戮,娘子的幼弟不过四岁,也没逃过。"停了一会儿,刘义康稳定好情绪,凄凉一笑:"也许我这人不祥,前后走入我生命的两个女子竟都是相同的遭遇。你与谢娘子互不相识,命运却是同样的悲惨。娘子遭遇灭门之痛,一腔怨恨全部归于我身上。那时她,刚生下玉秀,才四个月,这样幼小的孩子,也不要了,在宏觉禅寺出了家,我曾在她庵房外…反复恳求,无奈她恨我至极,今生不愿再见我。"
翠绿茶汤如青萍始生,秘色越瓷又如晴天爽朗,相得益彰的两种颜色握于手中,原本应是玉暖生烟的享受却令人阵阵发凉。杜至柔给自己舀了第二碗,饮下一口暖暖身子,叹口气道:"令兄逐个剪除权臣,所有策略筹划殿下一直是参与的,对不对?殿下一早就知道,可对谢娘子隐瞒的很深,是不是。所以娘子才这样痛恨你。"刘义康望着手中茶汤出神,杜至柔轻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选择?你真的,一点没想过那位子么?"刘义康叹声道:"我与三兄自小在一处长大,我不忍心眼看着他丧命,何况即使我不帮他,谢家与我早晚也会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三兄壮志,是绝不会甘心当傀儡皇帝的。这几位权臣自持拥戴之功把持朝政,皇权旁落,三兄与他们之间绝对避免不了一场恶斗。若我坐山观虎,或者更狠一点,借助岳家势力牟取那位子,三兄下台,妻儿老小随他入黄泉,我拾阶而上,谢晦就不仅是扶保我登龙位上的功臣,更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外戚,本朝的王莽,而我同样不会当受人摆布的傀儡,说到底这是我刘家的天下,功高震主是所有为君者的大忌。到那时我与谢晦同样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谢娘子要不丧夫,要不丧父。"他长叹一口气道:"从三兄劝说我与谢家联姻时起,她就已经是牺牲品了。这几年三兄见我孤身,总给我张罗,我是一听开头就给打断。与皇室成员结亲的风险太高,我已经害了一个,还不够么。"
杜至柔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阵阵强烈的酸痛,为同病相怜的谢娘子,为南北两朝都逃不过的残酷政治斗争,为天下所有替国君卖命却惨遭烹食的人臣。她将目光投向窗外。透过香色纱窗,可窥见外面如晦风雨,其间夹着隐隐闷雷,院中一棵枫树叶缘已微红,被风吹得沙沙响动,不胜哀婉。刘义康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负了妻子,却对得起兄长,对得起刘宋江山。也许正是他这一片赤诚之心,让他赢得了他三兄的信任和倚赖,也因此容忍他那些藐视君上的言行举止。想到这里,杜至柔放下心来。看来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虽然不清楚刘义康在南朝确切的地位,但从往日拓跋焘偶尔提到的只言片语,今日听到的这番话,他的气质作派,都可以看出他应是南朝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颇受宋帝的宠信。她的脸上出现欣喜的笑容。虽不赞同他对妻子的无情,倒底更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只要他平安就好。杜至柔又恢复了刚见面时的愉快心情。将目光从纱窗上收回,歪着头笑问刘义康道:"你们这次除了珍禽野兽,还带什么来了?"刘义康一愣,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差点忘记了。三兄送你一套笔墨纸砚,说是让你练字的时候用,还在我车上呢…不过实在抱歉,我雁过拔毛,先用了。"杜至柔刚要嗔怪,义康争辩道:"可是这怪不得我,谁叫贵府门童非要名刺呢。"杜至柔撅了撅嘴唇道:"这也罢了。有没有上好的烟罗绢纱送来?"刘义康茫然:"绢纱?上次贵国使节来访,我送了四匹绸缎给他,一个是雾毂,一个湖蓝缂丝,一个绯红绫,还一个…想不起来了。怎么还不够么?还是贵主看着好自己收着了,不给你用?"杜至柔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你看我这窗上糊的是秋香色的纱,与这书斋的格调反不相配。你要有亮一点暖一点的,象咱们书院用的霞影纱那种,送我两匹来糊窗屉,岂不极好?"刘义康的眼睛睁得比铜铃都大:"我南朝织锦匠辛辛苦苦纺出来的纱,我们裁衣服都舍不得的,让你糊窗户用?!贵国鸿胪寺卿才又要了一匹缂丝,你这又要烟罗,我是开绸缎庄的么?没有!"杜至柔撇嘴道:"恁般小气。你不当家,我也不向你要。你不是你们那边的司徒么,上回还送我们那么大个的黄柑,显见得是个说话算数的,就算不是你们朝廷的大管家,也至少掌管着库房的钥匙,这点小恩小惠也舍不得施予么?"刘义康脸色微变,正巧门外有人回话,是采萧前来询问晚膳给客人准备什么,刘义康忙将哀戚之色隐去,亟亟说道:"不必麻烦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杜至柔瞪他道:"坐下!既登了门,就没有不留饭的道理。我还有许多要说要问的话呢。"又换了柔和表情,甜甜地笑道:"真的不麻烦,你在这里等着好了,我给你做,很快的。"
果然一炷香的工夫,牢丸,鹿脯,蒲鲊,醋菹鸭羹就陆续摆了上来,还有杜至柔自己酿的夏鸡鸣酒。杜至柔请他入席,把酒给他斟满,又替他舀了鸭羹布好菜,方坐下来笑问道:"你们打算何时返程?"
刘义康谢过她的款待,饮下一杯酒后说道:"三日后动身。"
"什么?!"杜至柔的笑容瞬间凝固,片刻后喃喃怨道:"你却是今日才来…"义康面带愧色,讪讪道:"说出来不怕你恼。我本不打算来拜访你的,我怕太过显眼,反让你做难。前日在鹿苑洗象,盛况空前,贵国皇亲后妃全部莅临,我想你一定也在其中的。若能隔着人远远地看上你一眼,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我也满足了。谁知你不在,当晚便遣人查询,才知你竟是出宫外居了。再想不到贵主竟然如此有创意,从未听说过皇妃还能象大臣那样住在宫外的…"
杜至柔闷闷不乐地打断道:"妾与陛下早就没有夫妻名份了,殿下消息异常灵通,竟是连这都没打听到么?"嘟着嘴唇生了一会儿气,又扬头道:"那你明日做何安排?"
她娇嗔的委屈样看在义康眼里只觉又心疼又可爱,强忍住心头的不舍,吞吞吐吐道:"明日…贵国安排了郊猎,后日…与贵国商议采买皮毛和瓷器…"
杜至柔眼中闪出了泪花:"你竟是一天都不再给我了么?"
她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对他的依恋,她的勇敢令他自愧弗如,他有瞬间的冲动,直想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尽情地亲吻,倾诉这十余年积攒的相思苦。他轻轻抿了一口酒,努力调动起全部的理智,斟酌考虑好了后笑着安慰她道:"后日的协商,或许我可以缺席。倘若义宾不需我从旁协助,我定将再次上门叨扰。"
杜至柔看着满食案的菜肴,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是害怕我们陛下么?他才走一个多月,该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我知道,"刘义康吃了几口菜,把酒饮干,淡淡道:"他是七月丁丑那日出征山胡的,现已与白龙交战了一次,未能取胜。即便顺利荡平反叛,也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回程路过云中,还要耽搁几日,巡视那里新设置的野马苑。"
杜至柔的双目渐渐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道:"你,你如何…对陛下的行踪了如指掌?!"
刘义康一笑:"两国既是邦交,贵上的安危,我们自然是很关切的。"
杜至柔不理会他的辞令,直截了当问道:"殿下不止是南朝的宰相吧!只怕还兼了鹰扬卫指挥使。"义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果真不一般。"点点头道:"我是掌管过鹰扬,不过已经卸职了。"杜至柔道:"如此说来去年暴露的那名谍者,是你派来的了?"义康笑笑,杜至柔的心渐渐收紧,颤抖着语音轻声问道:"殿下此番登门拜访,并非只为看望妾的,是不是?"不等义康回答,她冷冷地对他说道:"妾只有一句话告之殿下。妾是魏人,不事宋王。"刘义康挑起一侧的眉:"即使你与他有灭门之仇?"杜至柔一怔,片刻后喃喃说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玉烛光冷,画屏微凉。刘义康一手执着空樽,静静看着灯下柔弱如秋水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笑脸圆圆梨涡浅浅的精灵天使。她已受尽屈辱,尝遍痛苦辛酸,双颊消瘦,素净如雪,下巴颌儿尖尖的,一双大眼睛里泪光点点。他却从这泪光中看出那熟悉的,令他深爱至极的高贵与尊严。他的心头涌上阵阵的激动和欣慰。悄悄弯起红润的唇,他给了她一个暖如春风的微笑。"我倒底,没有错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