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九十六)
杜至柔搬入新家正是芒种时节,彼时天晴云淡,二门内外几十株牡丹争相竞放,一眼望去如锦绣蒸霞。宅中各处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藤竹叠翠间人影攒动,侍女仆妇衣袂翩跹,穿梭往返于檐楹楼谢,按照杜至柔的心意摆放发还的崔府旧物,装点居室,主仆忙了月馀,方初步安顿下来。那百多名男女仆从皆为崔府旧日奴婢,十多年里早已辗转发卖散落在各地州府,难为皇帝竟是给她找了回来,众奴子乍见旧主恍如隔世,许多婢女小厮原是自幼就在崔府,一处长大的,如今拖家带口从荒蛮之地返京团聚,相见时悲喜异常,自不必说。杜至柔原先在家时还是稚龄幼女,从不管家事,甚少迈出闺阁,因此找回来的这些旧人她大多都没见过。如今自立,是宅中唯一的主母,每日大小事千头万绪,外加发回来的田庄山林别业的私产,都需她管理裁度,十分耗费精力。好在她不曾恢复旧姓,京城内无人知晓这突然冒出的宅院是何来历,也就不曾有士族亲友前来拜访,否则与旧日勋贵姻亲的礼尚往来,便是好大一项繁琐费神之事。杜至柔天性聪察敏惠,当日在家时也曾跟着娘亲学习持家之道,现在自己当家,应对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将男女分班指派到各处,男仆只在二门外抵应,内宅大小事物挑选精明仆妇分级掌管,各司其职,庄上亦有得力管事的尽心管理着上千奴隶耕种劳作,宅中内外很快井然有序。
杜至柔原有贴身服侍的婢女四名,年龄与她相仿,行动坐卧都在一处,及至南渡建康拜师学书法的两年,这四个丫鬟也是跟了去的。后来她带着她们匆匆回到平城,入选东宫前便将这四位脱了贱籍,又托杜源给她们寻了好人家嫁了,此后她身陷樊笼,与这四个再不曾见过面。这一次竟也叫皇帝找回来其中一位。二人相见时抱头痛哭,两三日促膝叙旧,说到伤心处不免又反复垂泪。十余年暌违,一朝重逢,自是不愿再分开,夜间杜至柔还留她在房中陪伴,二人还象小时候那样抵足而眠。这叫采萧的丫鬟嫁人后境遇也是不幸,新婚不久丈夫便被强征为兵卒,死于战火,她无儿无女,正好可以回来服侍旧主。杜至柔欢喜非常,自己的亲姐妹早都香消玉殒,终于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陪在她身边,总归不会太过孤单。
那拓跋焘自她离宫后便日日光顾她的居所。每日都在午后登门,抄近路穿西苑从后角门进她内宅,从未走过正门。来时也是一身便服,随身只带宗爱一人服侍,从不在她房中留宿,个把时辰就回宫,杜至柔宅里竟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只猜是主母多年颠仆流离结识的相好。拓跋焘也不说破,只叫阖家上下呼他为'郎'即可。唯独采萧是知道所有事的,见杜至柔竟得国君的万般宠爱,嘘寒问暖,心中着实替她欢喜。每见她二人或谈经或下棋或论道,采萧便默默调出一炉香,再悄悄掩门离去,留下一室的宁静祥和。此番发回来的旧物,别的倒还在其次,唯崔浩生前所著的几部兵书集注,荟萃了他毕生的战争韬略,十分珍贵,拓跋焘如获至宝,天天与杜至柔依偎在书斋里一同钻研,又置了装白灰的铜盘在案前,论到激烈之处,二人便在白灰上演绎兵法。崔府上原还藏有许多珍贵善本,这次也一并找回,放满了书斋的一面墙。杜至柔其实对经史更感兴趣,有时便会将拓跋焘甩在一旁独自钻入其中,拓跋焘只得闷闷地一个人看兵书,不一会儿就坐不住在她身上打搅,有时喂她一口酥点,有时拉起她的手轻轻摸索。他的神情平静而满足,有一种隐于尘世的超脱。他后宫又纳了两个美人,若要寻欢作乐随手可得,但能让他只牵着手就觉得幸福安宁的,又能是谁?
杜至柔的回应始终是淡淡的,每逢他来,礼数上甚是周到,仅此而已,对他并不十分亲热。拓跋焘知她心里的芥蒂仍未过去,尤其乍一见这诸多旧人旧物,更要睹物思人,想念被他杀掉的父母族亲,因此也不强求她欢笑。能这样天天见到她,和她共度一段短暂却异常放松的静好时光,他已经满足了。实际上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愉悦向往。廊檐下的鸟笼,院中晾晒的衣衾,空气中飘的饭菜香,都与他习惯到厌倦的森严刻板的宫廷生活迥异,他向往的是这一片合美而又新奇的家庭气氛。家,在他近三十年的过往里,只是模糊的影像,直到他走入这个小小的院子,见到房中等候他的女人,他对家的体会和认识,才豁然开朗。杜至柔的居室与他富丽堂皇的寝殿不同,处处散发着女主人遵循汉儒章法的风格品位。三间正房分别是厅堂、卧房和书斋,暗含儒家提倡的齐家、修身和自省,书斋向北开一扇破子棂窗,内糊秋香色素纱,窗下设琴案,绿绮置其上;靠墙一架双人壸门榻,台座线条舒展流畅,极具道家空灵之美。榻上投壶、棋盒,螺钿紫檀四方几,几上放着棋盘。榻后围三面折屏,上嵌宗炳的秋山图。西侧设曲足横附长条案,简洁古朴,不饰雕着,案上磊着法帖茶具,长案两旁一对束腰鼓腿彭牙香几,左边几上玉石条盆里栽着晚香玉,右边几上三足鼎青釉博山炉,炉旁放着香盒。坐榻东侧便是整面墙的多格书架,集齐古籍善本,另有水晶钵、赤玉卮点缀其间。这个家与拓跋焘理想中的世外仙源一模一样,常使他人在宫中,心已飞到这里。一日他突然兴起,下了早朝不回后宫,换了件新衣便径直往杜至柔这里来了。进了内院,杜至柔不在书斋,廊下几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有的在喂黄雀,有的作针线,嘻笑取乐甚是开心,院中梧桐树下支着一架绣绷,侍女采萧坐在筌蹄上劈线。丹蔻十指状如兰花,拇指和食指轻捏住丝线两头,再一竖小指,长甲灵巧挑动线绒,一段丝线便分出两股来。拓跋焘觉得有趣,不觉凑近,采萧方注意到他。起身叩拜后,她笑盈盈道:"阿郎请于房中稍坐片刻,娘子正在厨房备膳。"拓跋焘很是意外:"你家娘子自己烹饪?奴子们都干什么去了?!"采萧笑道:"娘子每日都是亲自下厨的。阿郎今日来得早,却是正好赶上午膳,可以品尝我家娘子的手艺了。"随后叫了小丫鬟去厨房给娘子传话,就说贵客今日在宅中用膳。拓跋焘很高兴,他竟然从不知晓杜至柔会做饭,以前只知道她炙的腩肉很香,也有十年没吃到了。他不觉期待这顿饭早点开,早点见识她的本事。这小妮子总能给他惊喜。
等得心焦,他索性与采萧闲聊起来。"你这名字不错。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定是阿柔给你取的。"采萧穿针引线的手一滞,很快又笑道:"奴婢原来叫胡颓子,后来才改的这个。"
拓跋焘放声大笑。"胡颓子!这也叫的出口啊。哪个促狭的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采萧讪笑道:"就是娘子呀!奴婢五岁起服侍五娘子,管事的领着奴婢拜见幼主,问给取个什么名儿好,五娘子当时正和人学酿脯,摆了一案子的香草料,便随口给奴婢取了个佐料名。后来几日又来了三个,娘子便顺着叫了下来,所以奴婢四个都是草药,要不就是果脯,那三个一个叫金櫻子,一个叫橼瓜子,还一个叫嘉庆子。后来奴婢改了名,另三个才跟着改成了采蘩,采苹和采薇。总算不再当零食料了。"
拓跋焘哈哈笑道:"这小妮子果然是刁钻成性!从小就爱捉弄人,难怪总被她捉弄了去。"谈笑间看到绣绷上的花,又被那五彩花鸟所吸引,"好手艺,是个伶俐人。"采萧红了脸道:"奴婢的花拿不出手的。娘子绣的才真叫好呢。当日娘子在家时,几族内眷比巧,娘子的针黹女红是第一,真个是心灵手巧无人能及,绣出的花朵比天上的云霞都要绚丽多彩。"
此时小丫鬟传饭,说是天热,娘子命摆在水边。拓跋焘走近凉亭,见杜至柔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头乌云秀发都用丝帕包起,是刚刚煮过饭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个俊俏的厨娘!"杜至柔看着他,亦哑然笑道:"好个招摇过市的秀才!"
原来拓跋焘今日穿了件湖色缂丝云纹夏衫,领袖口滚着皂缘,下身一条月白菱纹素绢肥褪裤,头上未着小冠而是束着巾子,乍一看以为是中书省里的太学生,他们日常装束便是蓝色宽博衫子,系石青色学士巾。杜至柔从未见过拓跋焘做士人打扮,一眼看去只觉忍俊不禁,这装束与他本人的气质实在太不相衬。她掩口笑问道:"狴狸哪里得来的新裤褶?"拓跋焘给她笑得发窘,讪笑着道:"就是上次刘熙伯出使南朝带回来的丝缎,还说是锦署新织出的,工艺比蜀锦还精细繁琐,是专贡刘义隆的,我听说那书生皇帝常日就爱做士人打扮,就叫尚衣局也裁了一件我穿。你还别笑,这可真是上等的顶级绸缎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精细的工艺,不知人家是怎么织成的。南人的确是巧,染色也纯,真正的湖水蓝,穿上也极凉爽。"
说话间采萧领婢女上好菜退出,亭台只剩他二人。拓跋焘看着食案惊喜叫道:"狍子肉索饼!我最爱吃这个!"不等杜至柔布让,他已迫不及待拿起了筷子,连汤带肉大嚼起来。杜至柔无可奈何地笑道:"妾并不知陛下今日到的这般早的。这原本是妾煮给自己吃的。前日里庄子上进献了新猎的狍子,肉甚是鲜嫩,妾便先喂上胡盐连皮炸了,又因着天热不欲进食,只想那水引饼配上狍子肉最合时宜,谁知你倒先抢了去。"
"合该是我享用。"拓跋焘边说边呼噜噜地进食,吃得太急,汤水都溅到了胸襟上,杜至柔无奈道:"陛下小心,看脏了新衣裳,以后没得穿了。"拓跋焘不耐烦地甩甩筷子:"回去叫人浆洗就是了。"杜至柔奇道:"陛下何时变得如此俭朴,浣洗过的衣裳竟也不嫌弃了。叫史官知道了,一定将此事载入史册里,大大地赞颂一番。"她摇头晃脑,学着老夫子文邹邹道:"帝躬履俭约,多所减损,服浣濯之衣,虽敝不忍易。"拓跋焘瞪她:"好久没有管教你,越发淘气了!"放下碗,意犹未尽地咂着嘴道:"你这饼怎么做的,我也学学,回去叫司馔照着做。"杜至柔道:"水引法做汤饼,汤要冷,面要先用细绢筛过。用冷却的肉汤和面,揉搓如箸粗,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再以手临铛上,揉搓令其薄如韭叶,沸煮即可。妾通常是用连皮獐子炆火煮出肉汤,獐子肉比狍子肉细一些…"拓跋焘听到这里,忽然打断道:"我有一次打了头獐子送到贵府厨上,后来就在你家吃了连蒸獐皮索饼,好象就是这个味道!"杜至柔一笑:"那是我做的。那日娘带我理中馈,说是家里来了贵客。客便是你,中馈便是你吃到的獐皮索饼。"拓跋焘讶然看着她,半晌方叹息道:"那秋千架上的女郎,果真是你。"
池上微风乍起,吹动凉台四围的薄绡纱帘,满池菡萏花开似雪,鹭鸶在水草丛中凫出身影。置身台上,风吹水动,恍若泛舟,往昔褪色的记忆,也随着晃动的水波幽幽地泛起。
"不玩了,叫外人看到我了…阿娘还等我蕴习中馈呢…"
是她奶声奶气的娇嗔。拓跋焘心中惆怅,目光胡乱掠过眼前的残羹,良久,挤出个生硬笑容:"你那时…这么小,就料理得一手好膳食了。"杜至柔面上倒还自然,淡淡说道:"我家遵循世家礼制,妇人职在中馈女红,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我们这几族的女儿,五六岁起便要跟着娘亲学烹饪和针黹,大抵这两样才是最要紧的,读书识字反不是女子对家庭的职责所在。恪勤妇德妇功,日后相夫教子,朝夕养舅姑,四时祭祀,不任僮使,手自亲焉。阿婆卢太夫人并诸姑,无不精于烹调,后来还命阿父将家中妇人丰富的中馈经验记录下来,便是虑久废忘,我等后生无所见,而少习业书,所以写下九篇《食经》,文辞约举,婉而成章。"
拓跋焘的脸微微泛红:"你可知道,我…我后来向司徒提过亲的,就在那天去你家后不久…"杜至柔大觉意外:"是么!妾丝毫不知。"想了想又道:"女儿家婚姻大事,是不可随意探听的,家中长辈亦不会在我们面前提及半分。"拓跋焘苦涩笑道:"不提也罢。横竖是不成。司徒并未多想,便以小女相貌丑陋为由,回绝了。他并不知我已见过你,虽然只是一瞬间。"叹了口气,又看着她笑道:"我当时甚觉羞辱气恼。那时只觉你长得蛮可爱,性情也活泼,是我喜欢的,就想让你进宫给我做伴,今日才知你原来竟还这般心灵手巧…诗书义礼,德才品貌,样样都通,样样都是顶尖的。难怪令尊不愿给,我是配不上你的。"杜至柔尴尬解释道:"陛下何必过于自谦…陛下是知道的,我们这几大家族…世代不与外人通婚的。"拓跋焘自嘲一笑:"你家门楣太高,终归我粗蛮异族,高攀不上罢了。"杜至柔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他道:"这是陛下将我等连根锄掉的原因么?"拓跋焘脸色骤变,二人对峙良久,谁都不再开口说话。
这是他们谁都不愿触及的伤痛。民族与文化的隔阂是挡在他们面前的鸿沟。拓跋焘看着杜至柔,脑中是她父亲野蛮篡改他拓跋氏国史的高傲面孔。那是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容忍的罪恶。永嘉之乱以后,中原大地上走马灯一样建立起的胡人各国,无不对原有的汉族士人防范森严,大魏亦如此。自立国起,举凡重要权柄,将相高职,均牢牢控制于鲜卑贵族手中,尽量避免汉人和士族染指。太守尚书郎以下职位,才用汉人。辗转漂流、倍尝困苦的门阀世族,丧失了昔日优裕的生活环境,没有了过去展示风度的情趣,失去了挥麈清谈的场所,被剥夺了以往的各种特权,特别是他们视为民族之根的传统文化遭到了灭顶之灾,尤使世族痛心疾首。他们念念不忘的华夏文明,乃是对往日荣耀难以释怀的追思。这些饱读诗书的呆子们,自觉自愿担负起民族复兴薪火相传的使命。是孔孟为一代代读书人界定的悲壮使命感,要他们在这运锺丧乱,宇内分崩的乱世里,被迫服侍于异族政权,企图用自身微薄的力量,将这胡人的天下悄悄变色。于是在这些高门大族里,就有了'以华变夷'的主张,有了崔浩给拓跋鲜卑乱改祖宗的惊世之举。崔浩为了将这天下变回华夏,为了让他和他所在的民族消失,竟然丧心病狂地给他们找了个汉人的祖宗,说他们拓跋鲜卑人是汉将军李陵的后代,还刻在国史上,传扬于后世。此举无异于不流血地种族灭绝,灭的是整个鲜卑族。拓跋焘案上的手不知不觉中已攥成了拳头。时至今日,他已将企图灭他的人杀得片甲不留,只剩这一个孤女,他想起这些还是愤恨不已。他钦佩杜至柔的执着,理解她站在本民族立场上的举动,因为他也一样,他同样有他的坚持,他们都在为各自的民族捍卫着自己那条根,谁也不愿意被谁同化。他要还想和杜至柔融洽地相处下去,就要坦然面对这个事实,想办法淡化他们之间曾有的血腥冲突。他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温和开口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对我来说是值得祝贺的大事。我找到了拓跋鲜卑的发祥地,就是我们祖先居住的石室。国史案后不久,我便派了人去东北方寻根,十余年未曾间断,终于在上个月,在阿里河附近的大鲜卑山顶巅东侧的嘎仙洞里,找到了十世先祖可寒,先妣可敦和族人部落居住的石洞。我立即派了中书侍郎李敞前去祭祖,又命于石壁之上刊刻祝文,我自己也在平城郊祭,拓跋鲜卑一族上下均欣慰无比。阿柔,"他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间:"令尊当年篡改我族根源,确是大谬。"
"这不是你广加株连的理由。"杜至柔冷冷说道:"纵然一人有过,罪不至九族。"
拓跋焘闻言轻叹道:"我不能眼看着天地变色。这是我鲜卑人的天下。我不得不承认,你们这几大家族,你们背后的这个文明,实在太可怕。你们世代联姻,顽固维护着你们的门第和血统,我以皇家之尊竟然打不破你们这张网。你们这几家出的士人占据了越来越多的要职,背后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天下,所挟的文化渗透到方方面面,渗透到国家每一角落,成为凌驾于我族之上的主流。你应该知道任何一个国主都不能允许国中出现足以与他抗衡的势力。崔司徒所倡导的振兴华夏,目的是要将我等鲜卑人清除出中原大地。你要是我,你会容忍么?我知你心里依然恨我,我为此也落得了个残忍好杀的坏名声,可我有我的难处。做帝王的,也都有说不出的苦衷。昨日还在儿女情长,今朝便是金戈铁马,上一刻还高高在上受万民膜拜,下一刻就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比台上唱的还要荒唐热闹,百姓都跪在我脚下,仰视的目光中看不到我的疲惫和恐惧,所以我才更需要你对我的理解。过去的事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逐渐淡忘,放下仇恨,试着接受我对你的爱。"
杜至柔面上平静如水,心头却涌起阵阵苍凉的笑。她笑他的痴,时至今日仍在幻想得到她的心;也笑他的迂,时至今日仍要螳臂挡车,看不到天下的大势所趋。接受他的爱?与杀她全家的人心心相映?她又拿什么告慰父母亲族三四百亡灵?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淡淡的痕迹。所有强加在她身上的暴力,可以让她认命,让她放弃复仇,可以让她不再恨他,仅此而已。鞭子可以使人屈服,屈服永远不会生出爱。身边这个深情的男人,可以用铁骑征服这片土地,用暴力剿灭这块大地上原有的文明,可惜他实在太小看了这种文明自身修复的力量。这个文明就象她,还有千千万文明的守护者那样坚韧,看似蒲苇般柔弱,无数次被压得弯入泥土里,却永不会折断。哪怕被踩得暂时消失了踪影,也象埋入深土中的种子,稍一适宜,就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在征服者的眼皮底下繁荣发展,在他们尚未察觉时被这文明包容同化。她平静看着他,唇角慢慢弯起。他穿的是绫罗,读的是经义,推广实施的是农户授田制,逐步瓦解的是鲜卑传统的部落联盟。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行走在变夷的道路上了。这条路上,有一意孤行,过于急切而身死的先父,也有更多象她这样屡遭打击却不失士节的后来人。有他们这批人前仆后继,她相信到不了五十年,一个以儒学为基础,方方面面渗透了中华传统的社会就将建成。而一贯以征服者面貌出现的鲜卑人,终将向这个文明低下他们高傲的头。
她上扬的唇角显出优美的弧度,看在拓跋焘眼里,仿佛是顺从乖巧的笑。于是他松了一口气,欣慰地将她揽入怀里。
"别再让狭隘的观念困扰我们的感情。你就是个小女子,你家本也是按照贤妇的标准培养的你,才叫你学了一身相夫持家的好本事,并不指望你挑起家族荣誉的重任。什么民族啊大义的,原不是你该承担的。我们现在这样多好。你每日等着我来,料理我的衣食,从中获得简单而充实的快乐,和我谈经论道,给我弹琴,开开心心地做我的小妇人,我会一直宠爱你的,一生一世。"
********************************
注释一:孔府旧藏 明代 湖色云纹暗花纱盘领袍。 这件不是缂丝,是普通的纱。这是典型明代服饰,不论男女装领口都有白绢护领,有段时期甚至是用白纸护领,所以有太监宫女抱怨扎脖子。白纸的用一天就扔。
汉朝一直到魏晋南北朝,上衣的领口一般是交叉的,称为交口衫,另外领口和袖口装一圈皂缘,就是黑边。象这件著名的素纱禅衣,马王堆出土的汉代贵族女服,总重不到一两。
南北朝时期最常见的服饰叫裤褶,我文中出现很多次了。各民族男女通穿,是胡服。有广袖也有窄袖,典型的特点是裤腿特别肥。
干活打仗不方便的话就在膝盖处绑一条带子,于是变成华丽丽的大喇叭裤。
这是河南邓县出土的砖刻画,穿裤褶服的南朝乐队。现存国博。我第一眼看的时候觉得是不是搞错了,这分明是现代爵士乐队。看那几个人的帽子。
穿裤褶的仆人。这个还有点古人气息,戴的那个小冠是典型南北朝时代的。
古代贵族乃至帝后嫔妃的衣服一般是不洗的,那些丝绸一水洗很容易变形,另外染色技术不过关,很多都掉色显旧,不好看了,所以无论多华贵的衣服穿一次就收起来,再不穿了。哪个帝后要是穿洗过的衣服,一定会被记到史书里赞扬。象唐文宗,一次在大臣面前举起袖子"朕这件衣服都洗了三次了!"大臣们交口称赞陛下您真简朴。史书里经常会有某位皇帝或者后妃很节俭,其实就是指他们愿意穿洗过的衣服,或者是愿意把裙子的长度稍微缩短一点,就是节省布料,就很值得赞颂了。
注释二:大鲜卑山(就是大兴安岭的古称),1980年7月,内蒙古考古工作者在调查中发现了“嘎仙洞”,该洞位于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西北深山密林中的山崖上,洞中除了少量陶器、石器和骨器外,遗留的石刻铭文与《魏书》记载基本相同,从而证明嘎仙洞就是历史上记载的鲜卑石室。此项考古发现被列为当年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这里现在是嘎仙洞国家森林公园,值得一游。
《魏书》开篇的《序纪》记录,拓跋出于鲜卑,鲜卑出于“大鲜卑山”, 拓跋部历经两次南迁,先“南迁大泽”、后“南移”而“居匈奴之故地”。443年这里不是北魏的国土而是乌洛侯国,乌洛侯国派人报告北魏国主拓跋焘说境内发现你们祖先居住的山洞,拓跋焘大为悲叹,派中书侍郎李敞去祭祀,并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下面那张图是拓本。真迹早给藏起来了,不见游客,洞口外立了块复制的石碑。祝文共19行201字,字体大小不一,书体介于楷隶之间,全文:
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立官中书侍郎李敞、傅?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
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刃,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爪,时惟多。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荐于:皇之帝天、皇之后土。 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
尚飨!
东作帅使念凿。
鲜卑人起源于大兴安岭,后来分为四部:拓跋鲜卑,段氏鲜卑,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据考古拓跋鲜卑从新石器时代在这个洞里穴居,过了60多代,直到西汉末年才走出大鲜卑山向南迁徙。越向南越汉化(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忘本断根了)。迁到洛阳后基本上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不存在了。
注释三:现在知道的中国最早系统论述烹饪技艺的书是北魏崔浩的《食经》,它被记载在《隋书·经籍志》上,早已失传,只有少数内容出现在《齐民要术》的引文里。崔浩这本书实际是他母亲卢氏夫人(晋代大文学家卢谌的孙女)丰富的中馈经验的记录。古时把女性为家人烹饪的劳动称为“主中馈”。与女红一样,中馈是古代女性对于家庭的职责所在,即使对于钟鼎世家的女性,也是在相夫教子之外必须掌握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