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四)
一夜雨水连绵,直至午后方渐渐停息。四周雾气弥漫,宫内的楼台檐阙若隐若现。原本庄肃得令人压抑的宫禁,在雨中柔和了许多,宛如一幅淡淡沁染的水墨画。
禁中西苑引一支渭水入城,浅浅围成一潭太液清池。池边清凉殿,在烟树凝翠,佩兰荫竹中隐隐露出殿庑一角。雨歇风住,烟气空濛,万籁寂静,惟有殿中传来的棋子敲击声,伴随着檐下滴雨叮咚,在一片迷离雾色中回荡。
"陛下又输了。"杜美人垂着眼帘,目光闲散看着棋枰,淡淡说道。
拓跋焘二指依然拈着一颗黑子,双眉紧皱,似乎还在寻找翻盘机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观察了好久,颓然泄气,将手中棋子放下,柔和笑道:"娘子技艺越发精湛了。"
"妾的棋艺不过尔尔,实在是陛下心不在焉。"
拓跋焘微微抬头,看着眼前丽人。天青色縠纹裙上暗绣了一支幽雅兰花,衣袖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墨香。帘外木樨盛开,花香馥郁。帘内佳人静好,清丽如画。拓跋焘的目光掠过她的螺黛长眉,欣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的眼神重又落在棋枰上,望着一盘棋子思索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燕主冯弘与南边的刘义隆暗通曲款,我打算这几日出兵灭了他。"他端起手边甘醪抿了一口,轻斜唇角,淡淡笑道:"不出三月,燕国将归于我大魏的疆界。"
他怡然疏朗的神色,好似春日郊游,月下酌酒,谈笑间天下尽入掌中。杜至柔的目光顺着他领口上精绣的回型纹,移到了他头上的紫金小冠。因是燕居,朱缨未系,双垂于肩,专注着她的深褐色眼瞳里星光流转。这般富贵闲散的姿态,犹如一位淡泊清隽的雅士,却原来是何等自信的一代雄主。她垂下眼帘,轻声道:"陛下前次伐燕已将其实力尽数摧毁,再无喘息之力,燕国对大魏已构不成威胁。此后俯首称臣,岁岁来贡。今岁遣来的朝贡使节尚在我国,见到谁都是稽首跪拜,礼数周全,极尽谦卑。陛下无缘无故与燕国交恶,世人将如何评说?"
拓跋焘放下白玉莲花碗,挑起眉毛诘问道:"冯弘一边对我俯首称臣一边和刘义隆眉来眼去,世人又将如何评说?"
杜至柔编贝一般洁白的皓齿轻轻咬在了下唇上。原本淡粉的樱唇渐渐转为深红,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果真灭国,陛下要如何处置燕国国主?"
"夷族。"拓跋焘又端起碗,继续饮甘醪。
"季姜…会怎么想?"
"她怎么想,不在我的考虑之列。如何令大魏的国力强盛,幅员辽阔,江山永固,才是我首先要考虑的。"
杜至柔抬眼,果然又见到他目光里那灼灼的光彩,闪耀着他的勃勃雄心。
胸怀天下的年轻帝王,自然不会为女子所牵制。然而枕边的丈夫为了自己的雄心,毫不顾惜曾经钟爱的女子,又何等令人寒心。她眼中浮起一层薄雾,低头想要掩饰之时,被拓跋焘敏锐地捉住了雾色里透出的一丝悲愤。
"既然心里有气,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拓跋焘懒懒地笑道。
杜至柔觉察出他笑意背后的不快,感到自己的后背阵阵发凉。他曾把季姜比做稀世珍宝,她也一样。她也不过就是件玩器,喜欢时爱不释手,若有一天生了猜疑,同样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拓跋焘见她抿唇不语,倒也不再追问她。看了一眼案上的残局,对她宽和一笑:"这局棋,原是该我赢的,不想我只片刻的失神,就断送了大好河山。我倒想知道,你是如何反败为胜的?"
杜至柔无奈回道:"妾的白子初时未成气候,陛下便不曾留意妾的布局。妾趁陛下失神之际,悄然无息连横开来。一旦成行,便有拔节难遏之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陛下左下角目外那一片,本来固若长城,一旦被围,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下场。"
拓跋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乌黑闪亮的眸光里透出赞许欣赏的光。
"娘子所言极是。"他满意对她笑道:"这便是朕非要除掉北燕的原因。一旦给他们得逞,对我大魏便是拔节难遏,南北夹击之势。"他含笑看着杜至柔,眼中的暖意却逐渐变冷:"燕国弱小,确实构不成威胁。冯弘臣服于朕,卑躬屈膝,确实无反抗之意。他的女儿是朕的爱妃,也确实应该网开一面。可是,"拓跋焘停了下来,脸上重又显现出慵懒的笑,杜至柔只觉心口凉意四起。
"可是,朕的背后,容不得三心二意,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狐狸。"
杜至柔按下慌乱,勉强笑道:"陛下雄才大略,妾不胜钦佩。只是…这些年陛下征战在外,妾异常挂念。如今好容易相聚一起,难道又要分开了么?"
拓跋焘伸手拧了一下她羞红的脸蛋,惬意笑道:"这才是朕的女人该说的话。"
放下手,他脸上的笑渐渐淡去,怅然道:"朕是皇帝。当务之急是开拓疆土,保黎民百姓的平安,不是享清福,醉倒温柔乡。四面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稍微一松懈,边关就告急。朕只有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服了,做了真正的霸主,才能高卧无忧。不过,"他停下来,抬头看着杜美人的嫣然丽容,微微笑道:"这次朕不会亲征。"
"却是为何?"
见杜美人露出惊讶之色,他越发来了兴致,眨眨眼反问道:"你如此聪颖,何不猜猜?"
杜美人立即收敛笑容,摆出端正姿态,一本正经道:"后宫女子,以恭顺肃雍为道。不得妄论国家大事,不得干政…"
"小狐狸精!比冯弘还狡猾!"拓跋焘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故意用硬硬的胡茬扎她的面颊,故意亲她最怕痒的耳朵后面,孩子气地报复她刚才的淘气。杜美人先还求饶,后来发现求饶也没用,只好乖乖领教,然后嘟着嘴和他生闷气。
果然这个娇气的模样最惹他怜爱,拓跋焘尽兴之后,笑融融将她拥入怀里,又想起刚才的话题,不肯罢休地催问道:"快猜,朕因何要留在家里?"
"妾一妇人,见识有限,目光短浅,脑筋愚钝,如何猜得出陛下的谋略决断。"杜至柔闷闷不乐答道。
"哼哼,"拓跋焘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你要是愚钝,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别看你一介妇人弱质纤纤,怕是胸中藏有百万甲兵呢!"
杜至柔的身子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变白。
这是六年前,他赞扬崔浩的话。
拓跋焘并未注意到怀中人的失态。因为他自己也因这句无心之语,突然陷入惆怅里。默默发了一会儿呆,他自言自语道:"朕身边,曾有位天下第一谋士。你肯定也知道。五年前的国史大案,举国皆知。如今…每逢战事,朕就想起他来了。要是他还在身边就好了。崔司徒…还曾是朕的太傅。他之于朕,就如姜尚之于周文王,孔明之于刘玄德…"
他不再说下去了。杜至柔更是不愿再听,坐好身子淡淡道:"陛下既已杀了他,就不必再缅怀了。有可惜他的工夫,不如多培养几个类似的栋梁之材。"
拓跋焘苦笑:"崔司徒的惊世之才,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清河崔氏,玉庭芝兰,代有人才,代代成就君臣相惜相得的佳话。崔浩的父亲崔玄伯,自幼便是人人称颂的冀州神童。也是本朝的书法大家。他书写的魏碑,自成一体,特尽精巧…他家出来的人,个个是精英。"他忽然歪头,自嘲笑道:"可惜我将他家男人都杀光了。不然那怕还有一个小孩子,培养几年也不至于象现在,想商量个计策都找不着人。"
"朝中果真无人可用了么?陛下几月前还在称赞哪位大臣是社稷之臣…哪一位来着…"杜至柔眉尖轻蹙,苦苦思索。
"笔头。"拓跋焘淡淡笑道:"所以这次征北燕,朕要派他去。"
"就那尖头尖脑的样子!"杜至柔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旋即发觉不妥,慌忙掩口。拓跋焘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不然还能派谁?你么?"杜至柔立即低头做乖巧状。又听拓跋焘叹气道:"总要一批批放出去到战场上磨练。朕已是皇帝,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每次都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朕还没有太子。万一有个闪失,后继乏人,整个国家都将陷入危乱当中。"
"笔头公耿直忠厚,象个读书人,不象有帅才的。"杜至柔赶快转移话题。
"偏你促狭!可知人不可貌相。上次朕亲征北燕,笔头是朕的左前锋呢!你别看他象个书呆子,其实他是员武将,战功赫赫。既好读书,又善骑射,二十年南征北战,历练也不少,战场上也会用脑子。征高车的时候,他使计假装后退,引诱赫连定进了朕的包围圈…就是兵书读得还不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还是缺谋略,能使出来的诡计就那么两样,很容易让敌人摸透路数。"他侧眉想了想,接着说道:"朕听南边来的降将说,刘宋的檀道济编了本兵书,详尽阐述历代兵法策略计谋,好象共有三十六个计。朕已派了细作潜入建康,盗得此书后给笔头看看,让他长长见识。"
杜至柔咋舌:"大魏天子!偷别人书看!"
"还不是你逼的!要不是你迟迟不给朕生皇子,朕才不要守在你身边陪你,早就上战场了,何苦用那一批庸才!为了让你生孩子费了朕多少心思,再生不出来,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