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009 一身轻
穆小桃戴上老花镜,从朋友手中接过手机,拿近了看屏幕上的照片,再把老花镜架头顶上,比远了瞧。
“模样还行,大头大脸的。”穆小桃没当过妈,却承担起了当妈的任务——受亚玲委托,她在给桂圆码拾(土语:留心、留意)男朋友。这日聚会,闺蜜老吕,一个以当红娘为乐的中老年妇女,给小桃带来个新线索。
“身高一八三,体重一百五,身体健康,五官端正,不胖不瘦,不好烟酒,平时喜欢读书、运动,户外。就是工作有点小忙。”
“做什么工作?”小桃问下去。
“集成电路,朝阳产业,就是那个什么……芯片!”老吕手指框个小方块,“有前途。”
“有房么?”
“正在积极筹备,有户口,有一部占号的小车。”
“那不成,我外侬(土语:外甥女)可有房。”
“不会住女方家,都有公积金,就筹备了,不是难事。”
“说不行,得真做真买。”
“那肯定。”
“什么家庭。”
“家在省会,独生子,211本硕,”老吕一口气念下来,把学历也提了,“我跟你说小桃,这种男孩,优质货源,身边真不缺。”指不缺女孩。
“那怎么没落定呢。”
“人也挑呀!”
“挑啥。”
“长得得顺眼。”
“那我们桂圆……”
“人看上了!”老吕连忙说,“之前相的那些个,那长得,都属于自己觉得值房子户口,其实根本不值那种。”
“刚才还说不缺。”
“谈朋友不缺,但人家现在是奔着结婚去。”
“有区别么。”
“区别大了,”老吕说,“结婚,那要过一辈子的,当然希望稳稳当当,起码人品好,好相处,家务得会做,工作稳定,心态成熟,有大局观。我看他俩特搭。他父母我见过,都很友善。”
“有退休工资么。”
“都有。”
“得看桂圆的态度。”
“不急。”老吕恢复矜持。不急不躁。
三年了。自念巧生二娃,亚玲拜托大嫂给桂圆介绍对象,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中,各方面只要一有线索,肯定往桂圆这推优。可要么桂圆看不上,要么,是人看不上桂圆。怎么也对不上点。桂圆对相亲恋爱,基本处于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状态。
全力拼事业。
感情太虚无缥缈,钱抓在手里才是真的。
一直到老吕推优了齐进。穆小桃反复考察、掂量,觉得这人有谱——这人要再不行,她穆小桃就放弃牵线,主动下岗。红娘这工作可能不适合她。
小桃也点过几次。跟亚玲,跟桂圆,她都这么说。她认为桂圆一直没法落定,是因为长到三十多岁,修炼了三十多年,身上一直没有那种女人独有的魅力:媚。
桂圆太平实,平实的身材,平实的长相,平实的性格,平实的处事方式。哪像她穆小桃年轻时候,屁股后头追着一串串。不过也好,或许人齐进就是想找个平实的女人结婚。因此,桂圆歪打正着。
穆小桃肯帮桂圆,还有一个缘故——念巧也在发力,推了不少人。小桃偏要跟念巧竞争,如果她介绍的人跟桂圆成了。将来顺理成章,桂圆两口子得跟他们亲。
亚玲的女婿,也能是她穆小桃的半个女婿。她这辈子没有当丈母娘的便利,这么移花接木,坐享其福。因此,小桃格外卖力。
冠峰旁观着,以为小桃是给自己面子,高兴。这三年,小桃对他的帮助太大了,私人画院建起来了,有个小展览馆,虽然地方偏僻点,但好歹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展出,能带徒弟。好多画,不用去香港的画廊展览,也有人自愿上门收购。
小桃说,这叫筑巢引凤。
秀云还是每年邀请冠峰去雁荡山。小桃每年都放行。头年秀云得了乳腺肿瘤,不是恶性,切除及时,性命无虞。但小桃还是大张旗鼓,跟冠峰一起去浙江慰问关切,以示亲密。实际上,秀云“栽”了之后,小桃才算跟她成为彻底的好闺蜜。原因无他。小桃放心。她不相信冠峰会对一个切掉半边乳房的女子有生理上的兴趣。
这三年,冠峰两口子一下到达全盛。风头甚至比季鹏念巧还高。季鹏他们有烦心事。巧彤眼看毕业,得安排,得找路子,弄个合适地方。
冠峰他们没这烦恼。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小桃的运筹下,家中小院一个礼拜恨不得有三场聚会。场场都不是一拨人。桂圆偶尔来一次,深感恍惚。像是《了不得的盖茨比》的中国山水画版。院子里高朋满座,或饮茶,或饮酒,屋子里有作画的,还有搓麻将的。真真雅俗共赏。
就比如这日,来的客人里,有两位小桃也面生,是朋友的朋友,环环相扣待来的。来了她也招待,好茶伺候罢了。小桃正和老吕窃窃私语着,一个不太相熟的面孔靠近了。“这父母的心,都在孩子身上。”小桃和老吕抬头看,都不认识。中年,妇女,盘着头发,额头又光又平,好像某著名饭店老板娘。
“我儿子也是,老不找朋友,那个急呀。”
谁关心你女儿。
那人继续自顾自,对小桃:“你女儿多大呀。”
老吕见越说越不像,总不能解释小桃没孩子,只好说茶点好了,都叫过去吃。这中年妇女,十之八九是外来货,搞不好是个女画家,路子都没摸清,乱趟浑水。
葡萄架下,茶点摆好了。今儿人多,保姆代劳,小桃不亲自下场做工,维持优雅形象。保姆在客厅靠门的长桌子上包饺子。是小桃故意安排的。她打算展示一点点家务技能。
刚吃了点核桃酥,小桃就站起来,公主微服私访似走进屋,两手背在屁股后头,微微弯腰,探看,“包得怎么样?”保姆笑笑。小桃回头看跟在她身后的男男女女们,
“我包饺子,人家都说像雕塑。”众人连忙撺掇她露一手。小桃不客气,洗了手,一鼓作气包了三个,个个都是标准美饺,薄皮大馅,却营造出一股小鸟依人的气质,但十八个褶一个也没少。
冠峰站在一旁,抚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微笑。一位男书法家道:“这手法,这感觉,桃子姐要下了海,我们都没饭吃喽。”众人纷纷捧场。
谁知适才不知趣的中年妇女冒出来说:“我儿子就是学雕塑的。”
直不愣登一句。小桃厌烦。你儿子算哪跟葱。
“你女儿学什么专业?”问到小桃脸上。
全场哑然。哪来的愣头青。
老吕救火,“不谈这个。”
偏小桃气性上来,半笑不笑道:“人到这个世上一辈子,任务不同,有的人是生孩子来的,有的人是当家庭妇女来的,有的人是为爱情来的,有的人为婚姻来的,有的人是为全人类来的。”
最后一句大家不理解。小桃跟着解释,“创作出艺术作品,等于为全人类奉献精神享受。”大家都叫好。
那妇女却道:“哦呦,那男人和女人的任务可不同。”
都看她。看她一张嘴怎么翻。
“女人不当妈,太遗憾。”
老吕挡在前头,“宋庆龄就没当妈。”这一点上,她跟小桃有共识,引为美谈。
“那是伟人,普通人怎么比,”妇女继续说,“女人不生,小心被扔。”
小桃脸色有点不对。冠峰看出来,上前招呼,请她进屋休息。老吕抱打不平,问到那妇女脸上去,“您哪位,谁带进来的?”还没等妇女回答。
小桃强作镇定,保持优雅,微笑着问:“那要是能生,只是不想生呢。”
盘头妇女道:“那叫丁克,更罪过。”
老吕急得要打她。
小桃一把拽住老吕胳膊,淑女动口不动手。
“何罪之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盘头妇女义正辞严。
有人见苗头不对,都退回屋子里,假作看画,避免尴尬。老吕拽小桃胳臂,“不谈这个,哪来的活鬼。”
小桃一笑,“自由辩论,我们办聚会目的就是清谈,理不辩不明。”又对盘头妇女,“孩子是人,生下来你就得负责到底,要是有人没准备好,不想担负这个责任,不想为别人的成长操心受累,这辈子只是把自己活明白了,有何不可?”
老吕怕尴尬,只好把剩下几个围观的驱散了。辩论场只剩仨人。
盘头妇女道:“那是年轻,老了试试?孩子是夫妻关系的纽带,一辈子又多长知道么?没有孩子,有几个白头到老的?”
小桃听得全身皮一紧。怕什么来什么。
妇女继续道:“自己娃儿第一次叫爸爸妈妈的感情,那些人能体会到吗?!知道是什么滋味吗?!知道多幸福妈?!”顿一下,思考,“比吃了十斤蜂蜜还甜!”
老吕小声啐,“不齁死你。”
小桃怔在那儿。这比喻,那感觉,她在脑海中寻么,努力体会,可无论怎么想,都犹如大海捞针。好多事情,没经历过,无从想象。小桃失落。当然,这种失落不是铺天盖地,水漫金山,而是聚沙成塔,积少成多。
院子里一道黄影。
盘头妇女大叫:“儿子!”
小桃和老吕顺着她的叫声看去,一只黄鼠狼跳上窗台,正打腊肉的主意。
“我好儿子!”盘头妇女追过去,伸出双臂,要拥抱。黄鼠狼吓得嗖一下,没影儿了。腊肉不吃也得保命。盘头妇女顿时失落,低头四寻,“我儿子呢,我儿子呢……儿子,”再转过脸,扑向人群,“看到我儿子没有,我儿子……我儿子……还我儿子,”她抓住老吕了,“还我儿子!”
老吕面色如土。
冠峰和几位男士闻声赶来,问怎么回事。女士们报了警。经警方调查,这位女士是一名精神病人,不知怎么混进了小院。小桃激动,这是私闯民宅,决不姑息。但当得知,盘头妇女得病的原因是失去了独生子,又没有丈夫,是失独老人,小桃动了恻隐之心,闹剧一场,悲从中来,只能原谅。
晚上睡觉前,冠峰听广播剧。
小桃心烦,“关了吧。”
冠峰看看她,“还没过去呢。”
“什么。”
“那疯子。”
小桃摸着心口,揉揉,“老觉得疙疙瘩瘩的。”
“生个娃,半路没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反正咱们无债一身轻,断子绝孙。”冠峰常用这四个字自嘲。
“说得那么难听。”小桃轻打他一下,微微嘟着嘴,“反正,你不许死我前头。”
冠峰用玩笑口吻,“呦,那有难度,我比你大不少几岁呢,女的寿命本来就长,那你可得把我伺候好了。”
小桃拧他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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