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只有他最懂
祖父母有六个子女,一女五男,我爸排行老三,今天我要写的是他们的第六个孩子,我的阿六叔叔。阿六是五个兄弟中长得最瘦小的一个,但筋骨好,长相年轻。我们住在祖父母的隔壁,自我有记忆起,我就从未叫过阿六叔叔“叔叔”,而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叫他“阿六”,他不介意,所以其他大人们也不再纠正我了。
在文革前的几次运动中,家里的境况已有所改变,阿六最年幼,对这些变化并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那年他还在高中,加之与小女友的分手,导致了他的精神失常,不得不从学校退学。之后他虽然恢复正常,不再需要药物,但性格总是让人很有些琢磨不透,一生未婚,和祖父母住在一起。
因为祖父母的年纪渐渐大了,我们又住隔壁,所以阿六很多对外的事情都由我爸照顾着。看他在家闲着无事,我爸便想办法为他在家对面的里弄生产组找了份临时工做。生产组里以女人居多,常常会有女人颐指气使地使唤阿六,一般情况下阿六不会多发声,实在气不过时也会凶回去,所以那些女人们知道他不好惹,背地里都叫他“神经病”。因为阿六力气大,干活不偷懒,加之我爸时不时地还会去他领导那里打点下,所以这份工作一直维持着,直到改革开放后,里弄生产组解散为止。
阿六除了家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有时会忙进忙出的,但就是不告诉家里人他在干什么,所以有时会搞得大家跟着一起担心,我爸甚至还因此去跟踪过他,好在最后发现这些神神秘秘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自我懂事起,我从不记得阿六在外闯祸,给家里添麻烦,相反,我发现他的胆子有时比我还小。
尽管家里轻易不提阿六的病,但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阿六得过精神病,因为有孩子会在生气的时候骂我:拿爷叔是神经病!侬还是神经病!(上海话,你叔叔是神经病!你也是神经病!)在这种事上我是特别早熟的,我从来没有回家抱怨过,那时的家与我来说就像一个shelter,比外面要安全温暖。
记忆中,阿六最快乐充实的一段时光是在恢复高中复读班和夜大后。他喜欢读书,但高中因病退学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学校。自从他报名参加了高复班后,风雨无阻,认真学完了高中课程。他喜欢数学,之后又通过几年完成了夜大会记大专班的所有课程,并拿到了夜大的大专文凭。他想有一份正常工作,但他的病史和他有些古怪的性格是很难让人完全接受他是一个”正常人“的。他原来还想继续念完本科的,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放弃了。
阿六喜欢跑步,短跑很不错,我常常是他的观众。他会让我看了钟,自己出去跑一圈,然后让我帮着看着是不是有提高。记得小学转入新学校后,体育老师要我去参加学校跑步队,这是我参加的第一个校内团队,当时真的是很兴奋的。教练除了让我们沿着操场跑,还会让我们去跑楼梯。我们的新教学楼是一栋五层高的大楼,他要我们从一边跑上楼,然后再从另一边下楼。为了快,我便学着其他老队员的样子,上楼两格两格上,下楼时不但两格两格下,到最后三四格时就往下跳了,刚开始时真是有点怕的,但不那样比老队员就会落后太多了。回家告诉阿六我是如何跑楼梯的,他居然说,跑得慢点就慢点好了。
阿六还喜欢跳高,据说这是他在学校时的强项。祖父母家和我家合用一个小天井。冬天时我们会在里面养鸡,最多时养过四个。不养鸡时,有时在阿六的建议下,我们会在天井里拉跟橡皮筋,玩跳高。当然条件有限,不当真的。不过也许是和他玩跳高的缘故吧,我的跳高成绩一直不错。初二时我们的体育课是男女分班的,老师在班里选了三个女生去和男生一起上跨栏课,我是其中之一,但去过之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跨栏。回去告诉阿六,他却得意地说,他跨栏可以!
我小时候很倔,泪点也比一般孩子高。比如犯了错被我妈体罚,基本不哭。阿六看到总会劝我,哪能嘎戆格啦(怎么这么傻),你要哭呀,哭了,你妈就会少罚你了。如果我妈罚不给吃饭,阿六就会偷偷塞点饼干之类的给我。有时我也会对他吐槽我对我妈的不满,他听了会说,嗯,是你妈不好;或,你妈是蛮凶的,你要乖点。不过那是小学时的事了,现在想起也是好笑。
高中后,阿六和我之间可以交流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因为他还是原来的他,而我却在长大,开始对他的一些行为有看法了。
他极度节俭,身上的衣服鞋子不到破是不会换的,而且换的也是别人给他的旧衣服,反正,他的打扮时常让人感觉与周围是格格不入的。他存钱,但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他一个人进进出出,高兴时说上几句,不高兴时会几天不说话。记得我还在大学时,有一次阿六不说话的时间太久了,我爸没办法,就让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同他说上话。我看到他时,他憔悴又颓废,我看着他,叫了声阿六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想到他的将来,忽然眼泪就下来了,结果他说:我蛮好的,你做撒要哭(你为什么要哭)?
祖父母过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在那个大房间里。因为他单身,有房,又是上海人,所以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拒绝,说,一个人过挺好。
出国至今,我回国了四次,每次回国都会去老房子看阿六。老房子在我眼里是越发地破败了,大家都在熬着等拆迁,因为一街之隔都已是高价高层了。每次看到阿六发现他的气色都还不错。虽然衣服穿得依旧是那么地不搭调,但旧归旧,都还算干净。
我爸告诉我,阿六的生活很有规律,午饭和晚饭,他去居委会买经济盒饭,还有一家大超市要他去帮忙整理垃圾和值夜班,超市还提供给他一间带空调的可睡觉的小房间。。。我爸还说,阿六原来的校友还记得他,希望他也能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爸转告了他们的问候,可阿六根本就不理不睬。我对我爸说,随他吧,有的人有些事还是不见不回忆的好。
15年回上海时正逢中秋,阿六看到我后给了我两个包装精美的月饼,说,很好吃的。我知道他平时是舍不得买这样的月饼的,便立刻打开,每个切了四分之一尝了尝,告诉他,是很好吃!然后把剩下的都留给他了。那天他戴了个红色的棒球帽,同身上的衣服非常的不搭,但我忍着没说。我爸说,我给他买的衣服他从来都是藏着不穿的,他总是穿别人给的旧衣服。我无语。
16年春回上海见到他时,他没有戴红色的棒球帽,但穿了双红色的Converse sneakers,把我给小惊了一下,但我还是忍着没说什么。吃饭时他说他现在不在超市帮忙了,所以会经常去市图书馆,那里可以看的书和杂志太多了。说完他递给我一个手掌大小的,用报纸折成的长方块。我因为猜不透那是什么,所以没立刻去接,并问了他是什么?他说,是一些零钱,坐公交和地铁时用得到的。听到他这么说,我使劲忍着才没让眼泪下来。要知道他那么省的一个人,从小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给我钱呀,还为我想得那么周到。我告诉他,我已经买了交通卡,所以真的不需要这些零钱了。我还告诉他,我交通卡里的钱应该不会用完,走之前会让我弟把卡带给他的。他说他有老年卡,不需要我的交通卡。他要我自己留着,下次回来时还可以用的。
16年八月的一天,我收到弟给我的微信:阿六没了。这个消息让我感觉太突然了,一下子有些茫然。后来我爸告诉我,阿六昏倒在街边的花坛边,被人发现后,打了120,车来后,发现人已救不了了。一个月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一次,被120送入医院后人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医院要求做全身检查,阿六认为自己身体很好,不想花那钱,所以趁医生们不注意,就自行跑了回来。
因为是意外死亡,所以公安也必须介入。他们检查后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并通知我们,如果想找真正的死亡原因,可以申请尸检。在北京的姑妈是家中大姐,原来是医生,她认为要尸检,找出死因;而五叔和大堂哥没有意见;我爸问我怎么看?
我说:我理解姑妈要求尸检的原因,作为大姐,现在的一家之长,想对阿六的死有个交代。不过你让我选择的话,我不会要求尸检的。第一,这个年纪的人,天这么热,在外面呆太久是很容易出问题的。一个月前的急救已经是个警告,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第二,公安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我一直觉得阿六与人无冤无仇,谋财害命的话,他也不是那类看着有财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这一辈子,你看到过有人轻易拿到他钱的吗?第三,这是我最看重的一点,阿六这一辈子受到的歧视辱骂太多,我想让他带着一个完整的身体离开这个世界,想到尸检,想到在他好好的身体上动刀,我觉得他很可怜。给他一点尊严,让他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后来我爸没有再提尸检的事情。再后来,我爸慢慢翻找到了阿六的存款,有二十几万呢,只是我爸不能确认这是不是阿六的所有积蓄。二十几万对现在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字,但我知道这个数字对阿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非常的心痛和感叹。最后他们决定用这笔钱买一个三穴墓地,把他同祖父母安葬在一起。我很喜欢这个决定,有种让我心定的感觉。但我还有一个想法,等墓地的事全部完成,如果还有钱剩余的话,不管多少,少了我可以贴,我要以阿六的名义去资助两个学生,一男一女。阿六年轻时那么喜欢念书,他一定会喜欢我为他做的这件事的。
有一本书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是有关精神病人的,我很认真的看过,他们的世界让我感觉很诡异。我觉得阿六有时是正常人,有时又不完全是,但我的标准只是我的标准,我并不真正懂得他的世界。
一人一世界,阿六的世界只有他最懂~
清明将至,谨以此篇送给已逝的我从未叫过叔叔的”阿六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