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33:1970年,6岁的我买面条鱼和白皮虾的经历(第二部分)
供销社卖白皮虾,我也拿着几毛钱和两个碗去卖。
但是,这差不多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童年往事。我以往讲的故事,关于亲人间亲情的比较多、哪怕是日子很苦,关于我和大自然的比较多、因为我喜欢大自然。我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不愿意和欺负人的孩子打交道,不愿意和那些批斗人的大人打交道,也不愿意和那些被批斗的大人打交道。好像我有自闭症似的。
大家过惯了北美生活的人,下意识地会想象的画面是一个个质朴的农民一边苦中作乐地说笑着,一边排队等着买白皮虾。
不是的。买白皮虾的核心是一个筐子,里面还有一个致密蒲草编的软筐,差不多装着一筐白皮虾,从远处就能闻到腥腥的味道。筐子的旁边站着一个供销社售货员,只有他一个人在忙着收钱、称重。他由于是在室内工作,皮肤显得白皙、头发整齐、衣服整洁、神态气质语气当然与同龄的农民也不同。围着他的是几十个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主要是这个村子的,没有男人、没有年轻妇女、也没有孩子。这些中老年妇女在自己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的同时,还要用和缓恭维的口气和售货员说些什么。买到白皮虾的妇女们就忙着回家熬白皮虾去了,可是围着的妇女还是没有见少。已经在筐子跟前的有些妇女互相聊着聊着,就会突然停下来,对售货员说“给我约(称)3毛钱的,就把钱递上去,不一会三毛钱的白皮虾就到了她碗里。
围着虾筐的人有些少了,筐里面的白皮虾也变少了。我也能够凑到筐前仔细作观察了,只见那筐里的小小白皮虾是暗灰色,一个个粘在一起的,当然已经是白皮虾的尸体了,里面还有几根的海草、绿绿的、薄薄的、细细的、短短的,显示着自己不伤大雅的存在,这白皮虾里面,还有一些更长一些的近似透明的小鱼,这就是杂连鱼(面条鱼、银鱼)了,它们那小黑眼睛是它们的明显特征。杂连鱼在白皮虾离的比例真的没有超过1%,杂连鱼比白皮虾贵,应该是被渔民挑出来另作出售了。奇怪的是,除了极少量的杂连鱼和海草,这白皮虾里面居然就是没有任何其它杂鱼杂虾,也没有任何其它海生动物像海蚯蚓、小皮皮虾什么的。
在我观察琢磨白皮虾的颜色分布、组成特征的时候,白皮虾就所剩无几了,几个比其她老太太来的早的老太太赶紧声明自己在这一点的特殊性,售货员也就把剩下的白皮虾卖给她们。其她几个老太太或中年妇女带着不满意或理解或无所谓或侥幸(不花钱)离开了。
我呢,售货员一直在忙着卖白皮虾,卖完了白皮虾,就是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在他忙于卖白皮虾的过程中,他或许偶然看过我几眼?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顾及我的存在?快到白皮虾卖完的时候,在不多的几个中老年妇女中,我是不是显得鸡立鹤群?但这也未必是他考虑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在我期盼着买到白皮虾的时候,我向前挤了没有?积极主动的没有,被动的扭扭捏捏应该是有的。
我试图发出“我买3毛钱的”或“该我买了”的声音?没有。这个时候的我,真的不如我临出门时看得那本小人书里的主角,高尔基写的《在人间》的学徒高尔基,他在街头为自己学徒的圣象画店招揽生意时,哪怕是发出来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只有他自己听的见,但是他毕竟发出来声音了。
当筐里面的最后一份白皮虾被卖完了的时候,我和其她的几个后来者就离开了供销社,这时候天色已晚,在我们迈出供销社的钉满铁钉子的大门时,听到售货员关上大门上咣的一声和两个铁铃铛的闷重重又带着清脆的花愣愣声音。
在走过这长长的村子大街、绕过村头、回到我村的路上,我脑袋里仍然是白皮虾的身影,我的心情就和白皮虾的皮一样的灰暗。
回到奶奶家,把钱和碗给了她,告诉一声“白皮虾卖没了”,又到姥姥家,告诉她一声“白皮虾卖没了”,奶奶和姥姥都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睡觉醒来,我应该把这个事情就忘记了。那一年吃的还是几天后姥爷赶集买回来的杂连鱼或白皮虾。
这一年应该是1970年,我应该是6岁。我后来看我六岁的儿子,他虽然发育正常,但是我觉得他还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尽管现在14岁的他个头已经在我的眼睛附近了。我有时想,你爹我这么大时已经自己去地里挖野菜了,或者受姥姥和奶奶派遣去邻村买白皮虾(而不得)了。
一晃一年过去了,又到了1971(?)年的春天,在过完阴历年以后的不久,我就是入学了的小学生了。
“合作社卖杂连鱼了”,
应该是在一个星期天吧,也是一个早春下午,我村街上又有人喊了起来。
我的姥姥又让我去买。我真的是很不愿意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违背过姥姥的指令(指示、吩咐、命令、召唤、旨意?),再者说,买了就有杂连鱼吃。所以带着稍微复杂的心情我还是去小王庄供销社买杂连鱼去了。
还是在供销社屋中间,还是在马恩列斯毛的目光注视下,还是一个柳条筐、里面套有蒲草软筐、只不过这次筐里面是杂连鱼,周围仍然是围着一些主要是这个村的中老年妇女,只不过卖杂连鱼的换成了另外一个售货员。
情节与上一年卖白皮虾大同小异吧。
排队是没有的,按先来后到是没有的。当然了,说不定某一个新赶来的是生产队长的老婆或大队书记的妈,人们自然会很快把她挤到筐前的,自然就没有几只手同时伸出去递钱买杂连鱼了。
我慢慢地也又挤到了筐前,筐里面的杂连鱼,与平时姥爷买回来的碗里面的杂连鱼不同,那么多晶莹透明的杂连鱼挤在一起,里面只有少量绿色的海草和更小更少的白皮虾作为点缀,那才是真正的杂连鱼的感觉。
可是这些杂连鱼,哪怕连一只也没有被用来祭我们家人的五脏庙。
长了一岁的我,甚至还不如上一年的我,自认为成了小学生,倒变的更羞羞答答了。或许我认为,杂连鱼贵,肯定不如去年的白皮虾卖的好,总会轮到我的。反正我就蔫不悄地在旁边被动地等着,人们有来的、有买到杂连鱼走的、有等的、有不等不买就走的,只有我不买不走不挤不喊,只是消极被动地等。
如果我爸爸是局长,我就不需要来排队了。
如果我爸爸或我爷爷是大队书记,哪怕是邻村的,也会有热心的老奶奶或大妈把我推到前面去让售货员先给我称上杂连鱼。
如果我是生产队长的儿子孙子,我天然地带着自信,会挤到售货员跟前说一声“我来了一大会子,先给我来二斤”,说不定售货员佩服我的勇气、或者惮于心中的恐惧“这是谁家孩子?这么胆大?不能得罪”,他也就把杂连鱼卖给我了。
或者说我极度恐惧,生怕再买不到杂连鱼回家挨姥姥责备,或者是自己生怕买不到杂连鱼解馋,或者就是等了这么半天售货员还不理我我觉得委屈,我就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众人、博得别人的同情心、哪怕是惹得别人心烦,我也能够买到甚至早些时间买到杂连鱼。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在旁边静悄悄地消极地等着,简直是像等着别人施舍似的等着。
太阳慢慢地西移,阳光被西面的高院墙(赵三少家的西邻是我二姑的婆家)和正屋前面的西厢房挡住了,房间显得阴暗起来,我再抬头看正屋西墙上悬挂着的马恩列斯毛画像时,变暗的光线下我都觉得伟人的目光里面都带着嘲讽,我只好把头低下一些。
那时候的我对姥姥简直是有些埋怨了,那时候的我虽然不至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也想尽快脱离尴尬。可是人的思维就是有定势的,我的解决方案不外乎于三个:售货员或旁人良心发现、主动卖给我杂连鱼;我是最后一个但是买到了杂连鱼;杂连鱼卖没了,我失望的、也带着这个真实的理由离开。
不幸的是,真正发生的就是最后这种情况。那一天,离开这个供销合作社的人中,我是最失望,加倍的失望,双重的失望。
失望里有去年没有买到白皮虾的失望的叠加;失望包括没有买到杂连鱼的失望,还包括对自己无能无力买到杂连鱼的失望。
当现在的我,作为自考上高中就成了周围七八个村子的“名人”之一的我,三四十年来被视为榜样的我,那些讲给儿孙作为榜样的妇女们不会回忆到那个当年与她们挤挤查查渴望买到杂连鱼的小男孩?估计当时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那个小男孩眼中的失落和挫折。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姥姥家,姥姥仍然没有责备我。如果姥姥话里话外哪怕有一句埋怨的话,我真的会落泪的。
自从这件事,我变化很大。自此以后,我试着记住每一个遇见的周围村子的人,名字、和我们村某一家的亲戚关系。我和我认识的、能够按辈分叫出来叔叔伯伯的人打招呼。我春夏秋冬地忙碌着,挖野菜、拔草、捡粮、拾柴,打倒四人帮以后好好学习,考高中考大学,甚至在初中期间头一次有机会去天津,回乡上火车时太挤,在站台上和爷爷走散了,未上去火车却拿着两张票的我都特意地把一张火车票退掉,就是为了显示我的机灵和勇气,我是直接去找天津站的值班站长退掉的,直接告诉她真实原因,她居然把车票上面盖了戳,去退票口退掉了,退回3.5元钱。
一路走来,我是拿自己的尾巴当鞭子不断抽打自己前进的。
到今天,姥姥已经离开我整整四分之一世纪了。作为大家闺秀的姥姥,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以她老人家让我出头露面去买白皮虾和杂连鱼,可是她能够想到其她的妇人们会像她那样吗?
老姑不止一次说过,咱们庄的东半庄,只有你奶奶和姥姥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在两次买鱼虾的过程中,我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媳妇或闺女,没有见到孩子们,也没有老头和壮男人出面,去买鱼虾的都是一些中老年妇女。都说中老年妇女特善良特有同情心,我没有看出来。有的时候看到一些青中老年妇女在虔诚地拜佛,我经常禁不住极其变态地想,谁知道你在庙外、在以前都干过什么?
可是如果大家都有排队的习惯或传统,我是不是肯定能够买到白皮虾和杂连鱼?!
据说我们那里是在辽朝时期建县的。
试问,如果我穿越回到1125年、1642年、1910年、1948年、1965年,同样是买白皮虾或杂连鱼,我能够买得到吗?
记得当年和公司司机聊天,我就有过这样的说法:狼作为食肉的动物,当然可恨,但是狼有时有他的绅士风度;而羊,温顺善良,未必不是可怜之羊必有可恨之处。
这件事情,让我不爽了近半个世纪。
现在的天津,在早春或初冬,都有卖白皮虾的,而家乡照例在初春卖杂连鱼,每当我看到白皮虾杂连鱼时我都不免想起了这个童年往事,这个让我尴尬痛苦的童年往事。性好,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怎么才能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啊?
记得在1987年,大表哥家的女儿被从北京送到天津的他爸妈那里教养。已经两岁多了的小女孩看到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画面时对她的奶奶说“奶奶我怕”,奶奶说“不要怕,那是电视”,可是她爷爷马上放下报纸走过来把电视调到另外一个频道。
对我的三个孩子,只要是他们惧于干某件事情,我一般都是耐心问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如果给出来理由,我给予解释,他们仍然不愿意,我一般不强迫他们去干。但是我一般设法把他们心里面真实的恐惧或不快“套”出来。这时候我不逼迫他们、不以大人的心态去想孩子。
记得我的大女儿,在她4个月的时候就被送去幼儿园,为了让她免于恐惧,我一连四天陪她在幼儿园,直到她能够和阿姨玩并且发出来欢快的笑声。
(完,写于匆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