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下):如歌的行板
几年后父亲用同样的辛劳送出了妹妹。再后来父亲继母亲之后也退休了。多少年的离别所积压的浓重的思念时刻萦绕心头,我们在幻想着家庭团圆。这时国家教育部开始选派人员参与同联合国合作的援助非洲教育项目,父亲中选了。为了发挥余热,也为了将来减轻我们的经济负担,父亲带着母亲远赴位于西南非洲的纳米比亚执教。那两年间,我们的跨洋家书从太平洋变成了大西洋。在纳米比亚大学实验室,在纳米比亚特有的红色沙漠,在非洲野生动物园,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岸边,父母留下了足迹身影。我端详着寄来的照片,除了感叹心痛岁月留在父亲身上的印记,更发现在他依旧儒雅的外表下似乎藏着重重心事而无法释怀。父亲信上告诉我们: 因为惦记我们的个人生活,母亲忧虑不能成眠。我猜想除了异国的孤独,这也是父亲安静下来遥想未来时最大的困扰。每当他觉得与我们直接表达可能唐突而有所顾虑时,就习惯把母亲推到前面当挡箭牌。
从非洲圆满回国后,父亲马不停蹄,依照我们寄去的文件和指示办好了所有手续,带着年迈的奶奶和母亲,千里迢迢来投奔女儿了。他终于实现了他当年所期望的结局,但这条路我们共同走了10多年。那年我33岁,妹妹30岁,都还在死守枯等"北极光"。
在最初的欢喜消退后,父亲开始目睹我们朝九晚五的疲惫重复,周末教会的木然消磨。时光如白驹过隙,这"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让他心痛。他第一次感觉北国的冬天过于漫长,有一种"冷"直穿心底,是他当初向往西方时所未曾料到的。他甚至怀疑自己一路对我们的扶持是否间接造成了我们与女人该有的幸福擦身错过。"爸爸把你们带到世界上不是让你们过这样的生活的!"父亲难过得长吁短叹,辗转反侧。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第一次流露出对生养女儿的疲惫感,他说如果是儿子,他不会这么心疼心累,一辈子放不下。我们用"宁缺勿滥"跟父亲争执,用"上帝必供应"责备他"没有信心",用嘲弄"中国人活的是面子,不是真实"跟父亲对抗。父亲觉得女儿带给了他此生最大的挑战,比当年被政治压抑还要艰难了!
最终明白所有的争吵都是源于爱,我和妹妹收拾心情,开始用最不罗曼蒂克的方式为自己谋求未来。当年妹夫从美国来相亲,第一次就订下终身,用他后来的话: 这一家人我一看就信任。父亲对前来见面的有缘无缘人一概真诚对待。我望着当年仪表堂堂,被男女都赞为"玉树临风"的父亲为了准备招待客人的饭菜而在厨房认真忙碌的身影,心如刀绞,认识到自己的任性和不孝。父亲倒很坦然:"不要这么想。你们这代人有自己的困扰和艰难,在异国奋斗多么不易。人家大老远真诚而来,哪怕无缘,就让我这个长辈代替他们远方的父母招待一顿饭,给出一点温暖,不应该吗?"在痛苦面前,父亲走出了知识分子以往的清高自我,升华出了大爱。每当遭遇人生困境,在或沉沦颓唐或火中涅槃的选择面前,我通常都是流着眼泪拒绝前者,我相信自己的这一特质绝对来自父亲给我的基因。
在三年里父亲先是挽着妹妹把她交给了妹夫,又接着挽着我走向我的先生。在陪着奶奶走完人生后,父亲如今把所有的爱都寄托到他的5个外孙外孙女身上。我和妹妹有时闹闹"中年危机",父亲引用叔本华的名言"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来告诉我们生活的本质,然后说道:"但是如今你们做了母亲,理应把孩子放在最重的位置,要克服你们惯有的自恋,在爱的奉献中体会生命的真谛。你们要向你们的母亲学习,她一辈子就是这么单纯,这么无私,从来不曾怀疑。"
我深深感动父亲的教诲,他从青年到老年,走的也是洗尽铅华,反璞归真的路。父亲曾经说过,"蝴蝶梦"里的琼.芳汀是打动他的女性形象,理想浪漫的父亲心里藏着属于他的"北极光"。今天他带着全然的满足,心安于孙儿们的阵阵呼唤中。记得大宝刚出生不久,有一天老是啼哭不止,我和妈妈来回抱都不管用,父亲说他来试试。神奇的是外公一抱,大宝立刻停止,大眼睛盯着外公忽闪。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大宝轻轻跳起他最得意的华尔兹,嘴里三句不离专业:"瞧瞧,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咱宝宝生来就懂!"
父亲是天生的人道主义者,坚信人人生而平等。他与我的公婆相处非常融洽,同妹夫的父母同样和谐。他不理会"门当户对"的陈词,更相信自己的观察,认为来自庄稼地的亲家,我的公婆在人格上比权势富豪更高贵。他感激普通人家辛苦培养了儿子,送到远方,加入到我们的家庭,成全了他女儿的幸福。
父亲平日生活里对税务,帐单,帐户管理得井井有条。有条不紊是他的素质和习惯,其实他对金钱的欲望已经非常淡漠和超然了。他常说,人对物质的需求是很有限的,过了度都是害。我和妹妹都知道,我们有长足的幸福才是对父亲最好的回报,父亲并不求其他。经营家庭,培养孩子就是尽孝。
象加国的Snowbird老人族那样,父母每年冬天飞去美国南方妹妹家短暂过冬。父亲说,每年过两个感恩节乃是上帝意味深长的安排。妹妹写道,带父亲到华人超市买菜,于人群中不时左顾右盼父亲的身影,年届八旬,依然风度翩翩。那一刻深深感受什么是平淡生活里的幸福,什么是命运的恩宠和垂青。
悠悠岁月,柔软了父亲的心,宽广了父亲的怀。如今无论我用何等夸张的描述来慷慨控诉世道的荒谬,父亲都不失平静,均报以微笑回应。在理解众生的层面上,在悲天悯人的情怀里,曾经年少激昂的父亲跟世界和解了。通读历史的父亲说过:"历史研究的最高境界是看到当事者的无奈"。他和母亲每天说的都是"感恩"和"珍惜",他们深知自己现时所拥有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历尽了多少起伏回转,浪花淘尽,柳暗花明和陶练荡涤才修来的平凡中的"辉煌"。
走了近80个春秋的父亲,希望你在女儿的生命里做长明的灯,不断的河。哪怕生命的本质只是一场最终归零的虚无,哪怕所有的追求只是上苍作弄所设的玩笑,我们依然坚守,依然虔诚,因为,我们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