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回忆]杏元饮食店的糟田螺
上海过去有许多的饮食店,上海人也叫做点心店,与现在的面馆差不多,只是不单单卖面,可惜那样的店,如今已不存几家了,丰裕生煎、美心汤团店、沈大成、富春小笼、老半斋……或多或少都有些过去的影子,但也是只有影子而已了。这些店,都很值得写,我其实并没有光顾过几家,然而对我来说,最值得记上一笔的有一家叫做“杏园”的馆子。
之所以这家店值得,一是我从他门口天天路过了六年,除了寒暑假;二是传说中,杏园四面墙壁中,有一面是我伯父出的钱。
先来说我的伯父,上海人平时叫伯伯,我的英语就是他教好的,高考前二年,我每周有一个晚上,会骑车去他在胶州路上的家,一个在一楼半的亭子间,弄堂口挂着“萃众毛巾厂”,说到这个毛巾厂,出产的“414毛巾”曾经是上海轻工产品的代表,直到现在,家母依然后喜欢那种毛巾轻薄的手感。
亭子间很小,是朝北的,走进门去,左手边是张床,完全抵住了一面墙,右手边顶头是个大橱,再过来是个五斗橱上有个咖啡机,还有一个吐司炉。再过来,有个书厨,大多数是英文的教学资料。靠北窗是张写字台,上面有个台灯,还有一个录音机,其它也就是词典纸笔了。靠南的墙前有张小桌,夏天时会有一台摇头风扇。
我记得是每周三吃过晚饭过去找他,做一张英文卷子,然后他当场批改给我讲解,听力部分就用面前的录音机。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聊天,与他其它日子的学生不一样,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子,我们有更多好聊的东西。那时我已经抽烟,是的,高中时,我们就一起抽烟,聊天。他是烟不离手的人,他是常年穿西装的人,但据我的娘娘们说“伊没一件西装呒没香烟洞呃”。
我们聊的东西有许多,英式英文与美式英文的区别,英国与美国的区别。我们聊得更多的是女人,什么样的女人好看,什么样的女人经看,什么样的女人值得去看。
那是1988年,他是一个时代中学退休的老英语教师。
我们也聊音乐,他认为最好听的歌曲,一是卡朋特,一是Nana Mouskouri,我曾经带了一盘齐豫的英文歌曲去他家,他一听,硬说是Nana Mouskouri的原唱,也可见齐豫的水平了。
他其实是极懂音乐的,要知道他曾经开过上海唯一一家专住外国唱片的店——永丰寄售行,虽是寄售行,但只卖国外唱片,只有他才能弄能欧美最新的唱片。
那是1950年,一个风光无两的美青年。
将门虎子,再过几年,他就从英文转译了托尔斯泰的名著《彼得大帝》,跻身翻译家行列。
那是1955年,风两飘摇的前夜。
而后,运动频仍,妻离子散,在时代中学教学聊度此生。
那是前后几十年……
考取大学后,我经常去他家玩,我们抽烟、喝酒、聊女人,他是别人嘴中的“老酒鬼”,每天至少半瓶白酒,好酒都是学生送的,他自己买一般的,他是一个对咖啡都有追求的人,只是他买不起好酒。有时候去他家,他不在,我在楼下发现他窗前的架子上晾着……
再后来,我结婚生女,我们一起在我表妹的婚礼上抽烟、喝酒,没聊女人。
那是2003年,他已经挺老,但很开心,气色相当好。
再再后来,他得了肠癌,住院期间,常有护士与男友吵架,哭着来找他,与他谈心,求他安慰。他过世后,据说医院中哭声一片,是医护,是病友。
上海媒体争相报导,题名《上海滩最后一个小开》。
然后,是他的葬礼,那是一个传奇的葬礼。葬礼上,只有两个人哭;葬礼后的豆腐饭,是一片欢声笑语,大家都在回亿着与他一起的欢乐时光,他的乐观与开心,鼓舞着每一个人。
那是2005年,他走了,留下了欢乐与笑声。
他是我的伯伯,邵祖丞,民国四公子之一邵洵美的长子。
杏园四面墙壁,有一面是他的。
在五十年代以后,他受父亲的影响,被划成了历史反革命,老婆带着聪慧的大儿子走了,他则成为了时代中学的一位教员。时代中学后来搬到陕西北路武定路,往南走一会儿就是杏园。他孤身一人,常年在杏园吃中饭夜饭,他人又和气幽默,久而久之,店里上上下下都认识这位“邵先生”,于是就有了“杏园四面墙壁有一面是邵先生个铜钿”的说法。
杏园的位置在陕西北路北京西路的东北角上,斜对面的怀恩堂,它们当中的大围墙里是辞书出版社,另一个角上则是住家。那个时候的陕西北路,彷佛是有个结界一般,从南京路到北京路之间的那段,真是热閙非凡,但只要一过北京路,就相当冷清了,平时很少见到人。
我就读的七一中学在辞书出版社的隔壁,最早我坐公交车上班,21路从镇宁路在陕西北路正好四站,4分钱,要是多一站,就要7分了。到站的地方是家地段医院,穿过北京路路,走几分钟,就到学校了。
回家的时候,则穿过陕西路,我总是一出校门就横穿马路,前面说到过,这段的陕西北路很冷清,根本没有什么车,后来24路改道经过这里,才稍稍热閙起来。我喜欢走对面的道,因为西面的道,实在太冷清了,那时辞书出版社的门市部还没有破墙,从校门到路口,只有大围墙。
沿着东边的道往南走,走到路口,就是杏元了,它的门开在北京西路上,我记得有块匾,“杏元”是种字体,好像是红色的,“饮食店”是另一种字体,黑色的。最早的时候,只有一对玻璃门,里面黑黑的,每天都路过,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回家的车站,就在杏元的门外。
上学、下学,坐公交,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那是个表面上没有太大变化,其实却是翻天覆地的时代,但一个初中生是看不出来的。一个初中生,就是天天路过杏元,想着那里四面墙壁中有一面是我伯伯的钱。
直到有一个,墙被砸了,先是一个小洞,后来变成了一个大洞,洞里是杏元的厨房。再过几天,圆洞变成了方洞,然后装上了木框,那里有一口锅,有一个案台,接着挂出了一张招牌,上面写着“糟田螺 三角/份”。
每天从那个方洞前走过,闻着奇怪的糟田螺的味道,转过街去,坐车回家。大家是不是以为我要接着写如何地一分两分钱地攒,攒到最后,终于有了三角钱,于是吃了一碗糟田螺?这也太落俗套了吧?
我有钱,家中一直给我钱买早饭买点心吃,另外还有二块钱的“月规钿”,算是小富人一个了。那时的我,肉馅粢毛团的诱惑远远超过从没听说过的糟田螺。作为如今的美食家,那时的我,居然并不怎么馋,直到大学毕业前,我还相当挑食。
后来我还是吃了糟田螺的,没有什么故事,就是某天特别冷,看到冒着热气的糟田螺,就买了一碗,那是个搪瓷的圆碗,与食堂中打饭的平底搪瓷碗不同,那个小圆碗底是圆的,看着是满满高出碗沿,其实并没有多少。
案台上还有牙签,我就拿了几根,然后朝前转过街角,走进了杏元的门。一进门,右手边是个账台,后面的墙上是价目表,账台后有人售卖竹筹。到底是拿食物的地方,当时上海的饮食店有两种,一种是坐下后服务员收走筹子夹上木夹子,将之交给厨房,师傅们准备好餐食时,就把筹子上的木夹子取下来夹在碗边盆边,然后服务员再根据夹子上的号码把东西送到相应的桌子上。
还有一种就是象杏元这种,拿着筹子到窗口“立等、自取”,然后再端着东西找个位子吃,好在杏元的生意并不太好,总是能找到位子的。经网友的提醒,取食窗口边,还有一个铁夹子,夹了些花花绿绿的纸条,边上还有条告示,说的是如果食客患有传染病,就取一根纸条,吃完东西后把纸条留在碗里,过后这些餐具会特地消毒,其实就是用开水煮一会儿啦!也就是说普通的餐具是不消毒的,在疫情肆虐的今天,想想真是惊恐。
一碗糟田螺,有十来只吧,没有一只的壳是不破的,那是因为卖的人,经常拿个圆底勺在那儿敲碎的,为了使之更加入味,以前推童车卖茶叶蛋的老太婆,也是这么边卖边敲的,虽说“老太婆”不是一个尊称,但我依然觉得和“茶叶蛋”很配。
久炖的田螺,用牙签戳挑着吃,很酥很香,还有一种滑润的感觉,应该是加了肥肉一起煮的,如果有朋友要自己做,千万记得这点。我说的田螺是可以塞肉的那种大田螺,中国有很多地方把螺蛳叫做田螺,田里的螺蛳嘛,也对。
我并不经常去杏元,那时没有去饮食店吃午饭的学生的,七一中学那时是自己带米去蒸,菜是学校食堂烧了统一供应的,所以根本也没有机会去外面吃。我坐了一年半的公交车,天天在杏元门口等21路,一年半后,我就骑车上学了,依然天天路过杏元,其间也又吃过几次糟田螺,仅此而已。
虽然六年里天天路过,但我却除了糟田螺之外没有在杏元吃过任何别的东西,只记得杏元里面是暗暗的,后来他们凿开了南面的墙,装上了玻璃窗,就亮多了。
杏元的墙只有东面是完整的,我猜那面就是我伯伯的,如今杏元已经没有了很多年,但我依然记得我伯伯说的“好吃的咖啡要去梅龙镇伊势丹楼下买现磨的”和“买回来的烤鸭吃之前要用电吹风吹一遍,皮才会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