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一直很擅长于让自己安静的小崔,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心情烦躁,坐立不安。
晚上十一点多,神秘兮兮跑回来的小白,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站在昏暗的走道中央,历来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他,有点结巴的对外语系的罗云慧女士说:好可怕约,死人死人了。连说话都变成了家乡的语言。
小白说的眉飞色舞:就在木樨地,他当时躲的快,子弹就在身旁飕飕的飞。动作稍慢点的躲在身边的一位中学生,出于好奇伸出半个身子,立马被击中。小伙子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等自己感觉他的身子开始软下时,才注意到一直在流着的血已经流到自己身上。我们不敢露头,躲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的将他送到附近医院,不多久他就死了。医院里面到处都是中弹的伤员,停尸房已经停满。真的好可怕。
小白和小崔同龄,都是七九级本科八三级研究生,硕士毕业后分配来,细皮嫩肉的他性格温和,说话柔软、尖细,已是预备党员年多。小崔一直觉得,小白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他说的,能够是真的?小崔还仔细的看了看小白的衣服,也没有看见血迹!
随后,他又走着去了校门口,类似的故事不同的版本,一再的被重复。开始时他半信半疑,后来他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枪声响起的持续时间那么短?而且,除了小白说他去过医院,见到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敢说是自己亲眼所见!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学校的大门已经封了,只许进不许出。这是个特别的夜晚:天安门清场的指令,早已公告天下,学校接到死命令,不执行者靠边站,没有选择。门卫守卫着窄小的小铁门,盘查着要求进入的每一位。铁栅栏里外聚集了不少的人,大门向外延伸的围墙外的路边上,也有不少的人群,基本上都是些年轻人。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敏捷的跨过了栅栏,说是去木樨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也想试试,笨手笨脚的,结果,刚刚跨过一只脚,就被一双手给拉回去。拉他的是位中年的女士,看见是他,说了句:对不起,错了。随即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谁,估计就是刚才已经跨过去的小伙子。
一夜无眠。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聚精会神的听着来自空气中的响声。密集的没有再出现,零星的有一些。六月四日,在黑暗中,安静的悄悄到来。他胡思乱想,思考了很多。有人说学校已经进驻了穿便衣的武装部队。他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学校本来就有一半的地域,是和第二炮兵部队分享,作为文革遗留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此时他觉得,国家政治格局已经发生巨变,一直以来对政治不敢兴趣,就想在学术上做点成绩的梦想,看来是要彻底破灭。文革类似的政治环境,很可能再次来临。
此时此刻,他想的最多的还是远在天津的女人雪俊:谣言满天飞,身在北京的自己都真假难辨,远在外地的她,也不知会收获什么样的信息。前前后后思考,他甚至觉得,小白所说的亲眼所见,都有水分!小白已经有个半岁多的女儿。他一直不怎么参与外面的事情,多数时间都花在跟随同系的曾鹏远一起,在校外讲课捞钱。今天从外面回来,很可能也是外出讲课后的顺道。
前几天自己参加了好几次的游行,声援学生,抗议不合理的定性。他不觉得自己的学生在反革命,是暴徒,对如此不负责任的定性不服。
那阵子,他见不到小白的影子,这二十几天不间断的向广场送水送帽子,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白。在广场静坐,搞绝食的,正是小白带的班级,他是班主任。自己则由于政治上的不积极甚至带有明显的过度西化倾向,早已经被校方有意识的和学生隔离开。
这时候小白却突然出现,还是来自前线的战场?他有点捉摸不透:小白的胆子很小,私心挺重,这时候?为了这种事?他想不清楚,也搞不明白。这个善于使用逻辑,也只相信符合逻辑的结论的书呆子,一时陷入了迷惑。
已经接近午夜,他听到隔壁小白门口有英文说话声,觉得奇怪。打开门,看见一个大胡子的美国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自从英语角停掉以后,他好久没有听到这纯正的英文声音。他买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到美国之音,可是信号不佳,而且还是犯罪行为,一直严于律己的小崔,用的极少。随后基于小白的介绍,小崔认识了费雪教授,他来自美国,拥有哈佛大学的博士,正在福特班教宏观经济学。费雪教授来是想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么想?
聊了一会儿,等到教授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英文实在是差到了极点,居然将昨天和明天理解错了。虽然讲了好一阵,看来是鸡同鸭讲,稀里糊涂的一通,估计教授也听的更加迷糊。
教授还特别的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帮忙的?受牵连的学生和老师,有什么困难。小崔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老实人,没有深度的参与,没有困难。
回到宿舍,他在想:一个老头子教授,能够帮忙什么?美国人真热心快肠。如果是中国老头,恐怕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天早上,六月四日,他被敲门声叫醒。睁开眼时,窗外的太阳已经爬上树梢老高。睡眼惺忪,打开门,站着的是位年轻的陌生女学生:我们教授让你去她家一趟,取丢的东西。
昨晚送走费雪教授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心烦意乱的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做了一晚上梦:枪声响起,断断续续,烟雾蒙蒙之中,一群四散奔跑的人中,隐隐约约有个穿着淡粉红色裙,淡蓝色寸衣的女子,飘着长发。那应该就是他的她。他想追上去,可是却迈不开脚步。他深呼吸,想提起轻功让自己飞起来,飞着追上去,自己却慢慢的失去知觉。
他站在门口,眯缝着尚未全睁开的双眼皮,手里拿着她给的小纸条,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脑子依然朦胧,一头雾水:哪个教授?自己又不认识。丢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来人后,他带着饭盒,走向不远处的校食堂。忘记吃早饭的他,感觉好饿。
食堂前是面积颇大的花园广场,被高大的法国梧桐围绕着。里面有假山,有建成不久面积挺大的音乐喷水池。不久之前,梧桐树下,还有拥挤的人群在这里听音乐,看喷泉,交头接耳,歌舞升平。现在,整个校园,也看不到几个人。一夜之间,消失了很多。
池子边沿,有个男子秃鹫的坐在那里,嘴里有气无力的吆喝着,地上摆着十几张大同小异的黑白照片。昔日,食堂前面的街道上也会时不时有些小摊贩,推着个小车叫卖些小物品。今天的这位男子,身边放着一个学生书包,看上去就是个学生。
这种时候,还可以学到利用这样的资源做生意,你未来一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走上前,一边对小伙子说,一边一张张仔细的看着,想找张涉及到镇压画面的,结果是失望。
哪里。只是想搞张回家的火车票,没钱难道英雄汉。小伙子很坦诚。
说是死了很多人,为什么你没有死人和射击的照片?他问。
那种时候逃命要紧,谁敢拍照,找死?年轻的摊主说。小崔想:也是,如果自己在现场,是不是敢拍照?有那个时间和胆量吗?有没有危险?
那有没有医院的照片?听说人满为患有很多伤亡,死者也都被送进了就近的医院。离天安门最近的,应该是邮电总医院,那里的伤亡可能最多,你有没有去那?
也没有,听说管的很严。
你这些照片倒是拍的不错,角度、曝光都很到位。都是你拍的?
是。钱都花在上面了。想回点本。
不错。可惜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游行照,没特色。我拍的,估计比你的还好。嘴里虽然这么说,一块钱一张,不算便宜的照片,他还是买了三张,既是留作纪念,也是帮帮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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