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教研室主任是快六十岁的宋副教授,经济学院H教授的夫人。搞西方经济思想史研究的H教授在国内学术界的名气很大。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就是因为宋老师。
宋老师待小崔特别好,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坐坐,聊聊天,讨论些生活和学术问题,还用各种水果招待他。在老太太眼里,这个年轻人思想活泼,有见识,她总能从他这里听到有意思的新见解新观点。老太太的两个孩子都去了美国,老大夫妇是协和医院的外科医生,说是去美国进修,过去了好几年也不见儿子回来。每每说到这一步,老太太都以搞不明白年轻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作为结语。在老太太看来,国内的待遇这么好,协和又是最好的医院,儿子夫妇在那里混的风生水起,为什么还稀罕美国,在那里去当二等公民?现在年轻人能够得到的和昔日自己那一带想要获得的,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还不知足?
时不时,老太太会和崔讲些关于美国的情况,信息来自孩子们的书信。随后,就是语重心长:小崔呀,你可不能遇到一点小挫折就逃。你们这批人,是国家花了巨大代价才培养出来的,现在到处都在用人都缺人,国家勒紧裤腰带,辛辛苦苦的培养,就这样拱手送人,可惜太可惜。实在不行,等两年,赵院长也会有带博士的资格,院长一定愿意带你。
宋教授一次次的给他讲自己在文革期间生活的艰难,下方日子对未来的无望,还有恢复高考之后,人民大学是在何等艰难的情况下,凑齐老师,从二炮嘴里挤出空间,才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来之不易,来之不易。
说到情深处,宋老师就会不自禁的流泪和心酸。
开始时,这样的话确实是一次次的打动了小崔的恻隐之心,知恩图报,应该是男儿的本色。到了后来,他的感觉慢慢的在发生变化。无形之中,思考的角度发生了变化。
田主任和小崔同龄,是院长的硕士弟子,获得升职不久。田比一米八的小崔还高出个头,北京人,本校的本科。此时这个年龄段的有不少已经是教研室副主任级,主任的还极少,得等老的退休腾位。所有这些职务都与小崔无缘,他不想,想了也没用。
他看得出,很显然,学院优先重用了院长和系内老师的嫡系,应该是相互博弈的结果。到了这时他才初步意识到,离开嫡系庇护,在中国看来走不多远。他朦朦胧胧的开始明白:他被忽悠了。之前院长对他强调的,通过对外引进人才来改变近亲繁殖,只是一个烟幕弹。
去年考博的事闹的沸沸扬扬,风风雨雨,他烦心了好一阵,不想再提。他想通过自己的双手争取到一个美国留学的机会来证明自己: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对于考博,他原本不是很在心:看得多了,对于教授们的水平也看的明白。他觉得跟着这些看上去牛哄哄的老朽教授们,不可能学到多少什么。他们一个个的老气横秋,知识陈旧而且还顽固的极左。对于G教授和他的同行一再强调的 “中学为本,西学为用” ,他甚至觉得就是愚昧。在他看来,一个学科能够被那么多人基于自己的理念,也就是自由发挥研究和开发出来,背后所基于的经济系统一直领先世界同行,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咱们选择固步自封,为了政治上的原因视而不见也就算了,情有可原,但是,却睁眼说瞎话,还反过来说,那些成系统的东西只有技术性的部分可以作为参考,借鉴使用,其它的全部是糟粕,就非常无知和愚昧了。
后来是觉得无聊,闲得慌,读个博士玩玩也蛮好的。而且他可以选择在职,两不误。
当时发生的一幕幕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五门考试,线性代数,高等数学,政治,资本论概论,英文。招收专业写的是数量经济学,却没有设置专业课考试,权且就用数学和资本论概论来代替,算是中国特色的学术创新。
政治和英文,对于考研的人来说,七八十分足够,没有人会以满分作为目标,也没有谁真的在乎更高的分数,过关就是优秀。即使是为外派准备,对英文的要求比较高时,通常的做法是在达标之后,再选择能够获得的最好候选人,进行必须的后备语言培训。多数情况下是直接送到外国语学院去进修一年半载完成。
数学和资本论概论是他的强项,他不怕考。数学本科出身的他,一度花了整整半年时间,精细的读过《资本论》三卷本,还得过“名师”的真传。在读硕士研究生之前就已经功夫不错。英文应对考试,则从来就不是他需要担心的,应对政治考试,照本宣科的高谈阔论,就更是小菜一碟。打算读博士前,他做了不少的功课,知道北大、社科院都有不少的机会,计委经济所也有招数量经济学的博士名额。后来还是听从了H教授的建议,说你跑那么远干什么,他们系里的G教授也在招,你考他的不是更好吗?
G教授大名鼎鼎,在国内学术界无人不知。小崔读过G教授翻译的,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经济学著作。商务印书馆一直是小崔心中最圣神的社科学术出版社,能够在那里出版著作的作者和翻译者,就是他心目中的大神。G教授的翻译水准也无可挑剔,不仅用词准确,而且中文的文笔还挺优美。不像多数翻译的作品,读起来四不像,味道怪怪的。
就是带着这种对G教授的崇拜感,他听从了H教授的建议。随后非常非常认真的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打算好好的搏一搏,抗衡来自全国的任何竞争者。那时候,校内就有好几位年轻教师在合计着竞争G教授提供的机会,很多小崔都认识,且都是经济学院G教授的弟子。
报考开始后,H教授给小崔带来的第一个惊喜是:招生名额扩大为两名!也就是说,即使G教授心目中有一个自己弟子的内定名额,剩下还有一个可以给小崔。
很多时候,教授们在申请招生名额时,自己心目中已经有内定的人选,事实上就是按照这个内定人选在设置名额。对于这点,小崔已经从内部知晓了。后来加了一个名额,按照H教授的暗示,就是为他准备的。其他的报考者,如果想争夺这两个名额中的一个,必须超常的优秀。做到这点很难,发生的概率极小。特别优秀的来自校外的潜在考生,基本上就在本单位内部消耗掉,极少外流。这种中国特色的人才“选拔”模式,一直存在着,只是很少有人直白说出而已。
对于人情世故相对幼稚的小崔,还没有想到这个层次。他自己猜测说:这一定是想考的人太多,G教授心目中看好的候选人不止一个,才做了这种防患未然的准备。就此,小崔开始佩服G教授的睿智和人品,外加大无畏的爱才之心。
他还记得,当年考硕士研究生时,因为路途遥远,稀里糊涂的考,也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多少竞争者。最终才知道,居然有三百多人竞争开始时设定的五个名额。后来,因为优质的考生太多,系里面又想方设法的将数量扩招到十二位。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这些人真的不错。
这一次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知道自己有多少竞争对手吧?
他问H教授,教授支支吾吾的说:应该是强手如林吧!
教授的夫人则安慰他:别管那么多,低头做最好的自己就是。G教授是个非常爱才的人,人很好。不然,我家老爷子也不会一直和他好。你年轻有为,好好干,前途无量。
功夫不负有心人,考试进行的异常顺利: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以全优的成绩考过,而且两门数学还应该是满分。
考完后的第二天,他又到H教授家。宋老师问他考的怎么样,他如实做了回答。
宋老师说,应该没有问题。你知道吗,只有你一个考生!
两个名额,全国只有我一个考生?小崔觉得难以理解。他那个内定的去了哪里?
宋教授回答说:谁告诉你他有内定的?
我都知道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私底下早就传开了。他还很自豪的在他的女学生目前吹牛好几次。我也认识不少经济系的学生咯。小崔说的有板有眼,就是没有点出名字。
想了一会儿,小崔继续说:你别说,这种可能性还可能真的很大。擅长于数学的,多数会被资本论概论吓趴,擅长于资本论的,有几个人敢面对线性代数,还加个高等数学,考的是工科数学的水平,文科学生哪敢面对?如果他真的内定了哪一位,不应该考这么多数学呀?!
小崔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美滋滋的:咱们这样的跨越学科的全才送上门,算你G教授三生有幸,前世造的福分。你该知足了。
这第二个惊喜之后,就是长期漫长的寂静。连宋老师和H教授都看不懂。
有一次,H教授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小崔的深思:G教授最近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闷闷不乐的。宋老师的解释是:年岁大了,应该悠着点。又是写文章,搞翻译,还要到处讲课,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精力上哪顾得过来。有了小崔,G教授就会轻松很多。这么多年来,G教授一直在寻找,却找不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学生。
宋老师的话,却没有让小崔觉得自豪。对于教授的学术能力,小崔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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