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
街 市
1.出家门,上大路,我们一直向北。父亲骑车,我坐在自行车的前大梁上。我们到岗上去。到那繁华,热闹的所在。
那时,我们居住的地方,地势东高西低,北高南低。岗上,高地的意思,就在我们那一带唯一的柏油路上。
去岗上的大路旁,西面是一大片空地,没有人家,也不种庄稼,更不种花草,也没有树木。就连一个垃圾堆,一个孤坟,或一个水泡子也没有。空旷矿,黑黢黢的,天和地在视线将不能及的地方交会,划出一道灰黑色的线。到了冬天,大地被积雪覆盖着,变成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一片,那条线遥远了,模糊了,变成界限不明的灰白。
经过第九中学时,北风骤起,风卷着沙石吹打在我们的脸上。冷风夹着尖锐的沙粒,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我高声念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是写在九中院墙上的标语。虽然我还混沌未开,但父亲在之前已经告诉了我那是什么。
九中的大门紧闭着,校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教室的窗子都关着,看不见一个人影,是星期天。父亲说,等哥哥们来了,就到这来上学。我说我也和他们一起去, 父亲笑,说我先要上小学才行,就在隔壁的南岗小学。
南岗小学的操场是一片沙丘,上面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他们很快就淹没在沙雾里。
风像牛一样吼着,自行车已经对父亲的蹬踏不再有任何的反应。父亲下车推着走,我坐到自行车后架子上了。我们不回头,要到岗上去,风算不得什么,沙也算不得什么。我还一路在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持到底去争取胜利!”。嘹亮的童音在空气里,让北风 吹到很远,很远。留在家里的母亲应该可以听得到,听到了,她必定会放心,因为我们还高兴地走在去岗上的路上。
2. 南浦商店,是岗上最大的商店,就在大路旁,我们叫道南商店。马路是东西走向的,商店在路的南边而得名。 我们总是先到那里。
商店是一幢平房,墙壁,说不清是橘黄褪了色,还是乳白染了肮脏, 总之是白乎乎,黄兮兮的。窗户上罩着铁丝网,铁丝网和蜘蛛网做伴,与那不见天日,满是尘土和污垢的窗子相映成趣。门的颜色虽然也褪了,但看得出曾经是绛红色的。门把手,曾经是金黄的,如今变成了银白。
夏天,门是大敞着的,任苍蝇,蚊子和顾客自由地出入。冬天,就挂上油渍麻花的棉门帘,抓在手里硬邦邦,冷冰冰的,没有棉质的柔软。但依然尽着它挡风的职责。这时正是秋天,门关着,还没挂帘子。
一进门,左手边,和门一排的方向,是卖蔬菜,水果,水产和生肉的。肉案子上大部分时间是空的,偶尔有几条血肉模糊的东西,散发着有人觉得香,有人觉得臭的气味。
卖肉的人,长相和他的职业极相匹配。脸像浸过油的倭瓜,闪着光芒。两只大而圆的眼睛,铃铛似的瞪着。鼻子不大,鼻孔向上翻着,鼻子头特别多肉,也闪着光。厚嘴唇,紫红色的,顶着一圈黑发,却歇了顶。头顶被阳光长年厚爱着,光亮逼人。终年穿一件灰色的白大褂,左手叉在腰里,右手提着砍肉的长刀。他整个人是那么光滑油腻,看一眼就有吃了肥肉的感觉。范进的丈人胡屠户,其威风也不过如此吧。
天气冷的时候,每次在切肉之前,他总用左手抹一下他的鼻子,然后在灰色白大褂的腰际按按。再抄起案子上那倒霉的家伙,大刀向他们的头上砍去。他的刀法倒是很准,一斤,二斤,几乎没有出入。
夏天到秋天,他的左手时时刻刻轮着苍蝇拍。左扑,右抽,毫不容情地向苍蝇们打去。再用苍蝇拍将那体无完肤的苍蝇从肉上, 或案子上面弹出去。此时,他正忙着抽打。
顾客来了:“你劳驾多给点瘦的,俺家老人病了。”
“都要瘦的,肥的你让我卖给谁?”质问,鄙夷,像爷爷在喝斥孙儿。这样,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切好的肉已经从案子的那边摔倒了这边,就差甩在那人的脸上。
每月一次我和父亲去买每户的定量肉,都是被这样摔的。父亲还说“谢谢”。谢什么呢?我不明白。卖肉的人也不明白,因为他对这“谢谢”从不给予回答。
今天我们不买肉,这个月的肉票已经用完了。
水产柜台也归他管,但基本上没有太多作为。偶尔,有一堆小虾米皮,腥臭袭人无论如何不能算作香。冬天, 快过年的时候,会有冰冻的带鱼,因为冻着,没有任何气味,看上去也还不算讨厌。今天,什么都没有,我们本来是要买海带的。
蔬菜是堆在地上卖的。夏天的时候,茄子,黄瓜,豆角和西红柿都堆成了小山,最便宜的时候,黄瓜二分钱一斤。我们会在茄子最便宜的时候买很多回家去,像削苹果一样把茄子削成一条一条的,晒干了,在冬天用来炖土豆。可茄子干儿不好晒,如果赶上阴天下雨,还没干,先长毛了,只好都扔了。
冬天,就没有什么蔬菜可卖了,如果有,也是长了芽的土豆和生了蛆的萝卜。他们都满身,满脸的泥土,像有后妈的孩子,不招人喜欢。
水果柜台应该是最丰富的。我们那里春天的青杏和李子;初夏有黑枣和沙果,盛夏有西瓜,香瓜和菇娘;秋天的大柿子,香水梨;冬天还有国光苹果,冻柿子,冻梨。
菇娘是女孩子们的最爱,在结蒂处扎个洞,把里面的籽挤出来,放在嘴里吹出青蛙般的叫声,咕,咕,咕。最多的是冻梨。冻梨也有不同,黑铁蛋儿一般的花盖儿梨最好吃,多汁,酸甜可口。
但这些东西并不容易买得到,他们的出现定会引起小小的骚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奔走相告。“道南来国光苹果了”,这消息惊动了所有的人。会骑车的踏上自行车飞驰而去,自家没有自行车的跑到邻家去借,可是已经被邻居骑走了。不会骑车的,就匆匆忙忙连跑带巅儿地赶。小脚的奶奶们喊小孙子,“快跑,占上二斤,说你奶奶马上就来给钱”。
令人不悦的是,当你匆匆赶去时,或者已经卖完了,或者正在人山人海地狂挤。有一次这里来了洋桃,有人挤得站到了别人的肩上。物质带来文明,也让人堕落为蛮夷。
卖蔬菜和水果的是几个中年妇女,相貌太平凡而被我忘记了。只记得她们永远坐在菜堆上闲谈,你要召唤她们数次,才会得到横眉冷目的对待。这并不影响我们到岗上来的乐趣,要是正赶上卖什么久违的货色,我们的欢喜就更加重了许多倍。
我们也不买蔬菜,家里已经有了过冬的土豆、白菜、萝卜和酸菜。水果要是有倒很想买,但只有烂苹果。
门的右手边是卖酱油醋的,醋九分钱一斤,酱油一毛二分和一毛六分一斤两种。据说一毛二分的兑了盐水。卖酱油醋的是个美女。
我和父亲来还没走近她的柜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丫蛋儿,买啥来了?”
虽然问我,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父亲。父亲把装酱油,腐乳和芝麻酱的空瓶子递给她。就要过中秋节了,每年两度我们可以买芝麻酱,中秋一次,春节一次。
她装好我们要的数量,还主动地给腐乳再浇上两勺汤汁,并把装麻酱的瓶子用麻酱油灌满。一边找钱,一边用眼角瞄着父亲。偶尔,我和母亲来买腐乳,求她多给一点腐乳汁,她可是连眼皮也不撩的。
父亲等着她找钱,她慢吞吞地,探着身子看父亲,妩媚地笑,露出一口白牙。父亲有点慌张,拿了找回的零钱,拉着我匆匆忙忙就走。她追出柜台外面,拦住我和父亲。原来父亲忘了我们买的东西,父亲笑着说谢谢。她回转身时,用辫梢扫了一下的父亲的手,我看见父亲的脸一直红到脖颈,额角还有汗。
我笑父亲傻,父亲笑我见利忘义。
门对面的柜台,是我最多留连的地方,糕点糖果柜台。
糕点有四种,槽子糕,长白糕,炉果和桃酥,我最爱长白糕。但所有的糕点都要细粮粮票,每人每月是有限的,所以买糕点的机会不多,即便买了,可能是比石头还硬的槽子糕或长白糕,而炉果和桃酥倒是绵软的。
糖果三种,牛奶糖,水果糖和高粱饴。牛奶糖和水果糖要糖票,所以我吃的最多的是高粱饴,一毛钱五块。我又买了一毛钱的。
从这往里,是卖布和文具的。布是永远的蓝,灰和黑,文具也不过大,小方格,铅笔,钢笔,点算草和钢笔水,不提也罢。
非提不可的,是角落处卖鸡蛋,每月每户凭票一斤。我和父亲拿着大饭盒,待会儿会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从此我又开始期待快一点生病,发烧,牙痛,拉肚子都好。
3. 从道南商店出来,我们穿柏油路进道北商店。道北和道南比简直是小丑和仙女,它简陋得根本没有窗户,门也没有上过油漆,里面更没有任何体面的东西。扫地的笤帚,刷锅的炊帚,冬天用的炉筒子,痰桶,尿盆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就在这一堆混乱前面,有时候卖豆腐,这大胆的结合,让人佩服做此安排者的勇敢。
这时候,豆腐刚刚卖完了,盖豆腐的屉布还湿着。干豆腐也没有,恐怕这个月的豆腐票要作费了。
4. 挨着道北商店,是钉马掌的。那铺子的门脸不知为什么特别低矮,窗户只在离地面不到半米的距离。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有台阶引导你到更深、更矮的所在。钉马掌的人矮小,浑圆,似乎是为这所房子才生的。
有人牵着一匹枣红马来了。马儿高大俊美,威武的样子应该只有将军才配驾驭。可是它被那双永远看不出颜色的手拴在钉马掌铺子门前的架子上了,他的后腿又被那
人吊起来了。肮脏的手操着刀,一下一下削着马儿的蹄子。那马,它呼呼地打着响鼻,嘴里嚼着干草,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长大的钉子将一个马掌钉进它的脚里去了,它还是那么没有骨气地东张西望。一会儿,马的四蹄都被这人如此炮制过,马儿又骄傲地像个英雄了,可我对它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佩服了。
5. 钉马掌的对面是大众饭馆,饭馆旁边是理发店。父亲到理发店去理发,让我到隔壁去买烧饼。
我一双手紧紧攥着一斤细粮粮票和六角钱,跑到饭馆的门前。不马上进取,先深深地息气,我知道烧饼已经出炉了,我看打马掌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
深呼吸,再呼吸,我推开饭馆的门。饭馆里有几个吃饭的人,他们的桌上摆着溜肉段儿,炒肝尖儿,浇汁儿丸子,炸白票子鱼, 还有一大碗胡辣汤和北大仓酒。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单位里的干部,只有干部才能到饭馆享受四菜一汤的待遇。父亲带我在这里吃过饭,是我吃,父亲看着,我吃的是豆腐脑和烧饼。
我不敢使劲看他们桌子上的菜,我怕看久了我会脚不由己地走过去。我忍着口水,买五个烧饼,请收钱的胖师傅多给我一些烤烧饼时掉下来的酥皮,他笑着答应了。
6. 从饭馆出来,我坐在理发馆门前的砖头上等父亲。理发馆的红,蓝,白三色霓虹招牌,模模糊糊在我记忆里曾经转过。它转的时候,你盯着看,会感到头晕。现在不转了,玻璃罩子还破了个大口子。
烧饼的香味让我坐立不安,我伸手到书包里,捏出散碎的酥皮来吃。烧饼我忍着不吃,吃了就不够了, 要等回家和母亲一起吃。父亲两个,我两个,母亲一个。母亲说她的饭量小,吃不了两个。但最后,父亲也只吃一个,留下一个给我晚上吃。
父亲很快就出来了。应母亲的嘱咐,我为他用一块母亲事先备好的粉扑掸去满脸,满脖子的头发叉子。父亲看上去很可笑,本来的学者风度的背头,变成杀气腾腾的板寸,为了半年以后才再剪一次。后来母亲学会了剪发,就连这半年一次也省去了。
现在父亲可以骑车带着我飞奔了,风在我们的背后,我们快的如同驾了云。书包里的热烧饼,端在手里的鸡蛋,都一定给我们施了魔法。热烧饼抹麻酱,夹腐乳,说不定还有点了香油的蛋花汤。。。。。。 我的口腔开始分泌,忽然感到饥肠辘辘。催促着父亲:“驾,驾!”,父亲是我的马儿。
转过街角上的南浦医院,看见门口挂着大红的十字,这一带的繁华就在那里嘎然而
止了。即便再有更多繁华,谁还有心观看呢,我的心早就回了家,坐在饭桌前了。
7.心绪,有时候像春蚕吐丝,一缕缕清晰可见;有时候又像一团乱麻,没有头绪。更多的时候,像雨水落在湖面上。开始的时候,一个个水涡在水面上扩散,轮廓清晰分明。渐渐的水涡与水涡重叠在一起,眼前一片缭乱,辨不清哪个是哪个的边界。最后,所有的水涡都消失了,只看到湖面上白色的烟雾。
我在阳台上,看热带雨林的雨,往事便随着雨气升腾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