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乡下逃来的文芳姐（3）

2019-10-04 18:10

等到文芳姐帮我洗好手，牵着我从屋里出来，我俩坐好在矮条桌旁的小板凳上。看到坐在旁边的阿锅锅（镇江扬州话，二哥哥），我就问他黄牛伯伯怎么不来吃饭。阿锅锅轻轻告诉我说黄牛伯伯不切（吃）饭，在牛棚里切青草，还加了黄豆哪。这时坐在条桌头的阿爹看看家里人都到齐了, 就把叼在嘴上的烟杆放在桌上，咳嗽了两声，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燃着的香，转身对着当空的大月亮，嘴里念念有词，拜了三拜后，就坐下了。大家等着阿爹拿起了筷子后，才纷纷拿起筷子来。没想到阿爹第一筷却是挟了一只大鸡腿放在我碗上，对我说 “小霞子（孩子）要多切（吃），长得快”。我这一路零食吃过来，肚子不饿，加上小时候还有只喝鸡汤，不吃鸡肉的坏毛病（嘿嘿，过了两年后，我在吃上，就再不挑食了，困难时期了，没得吃了，还挑吗？）。我一边听着文芳姐向阿爹解释我不吃鸡肉的事，一边努力用筷子挟那只大鸡腿。挟了几次没成功后，就干脆用手抓起大鸡腿，放到阿锅锅碗里。这时我想起外婆和我妈对我‘要讲礼貌’的叮嘱。就抬头对阿爹说，“夏夏（谢谢）阿爹”，又挨个儿说了一圈 “夏夏大锅锅（文芳姐的大弟，我叫大哥哥）挑我坐箩筐” ，“夏夏阿锅锅带我骑牛” ，“夏夏阿妈，小妹姐（文芳姐的小妹）忙饭忙菜给我切”。大家听了满脸是笑，都夸我城里的小霞子懂礼哩。我一扭头看到文芳姐正笑咪咪地看着我，她好像是老师看到自己学生考了好分数那样的开心，才想起我最应该谢谢的是文芳姐啊，她每天对我好，照顾我，还带我到她家来玩，就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最夏夏你噢，文芳姐姐”，文芳姐听了咧开嘴，笑出了声，搂搂我，也在我耳边，轻轻表扬我 “小溪是个好霞子”。

这时阿锅锅也对我说“夏夏小溪给我切（吃）鸡腿噢”，说着就挟起那只大鸡腿放到他哥碗里。文芳姐大弟（我叫他大锅锅）却又把鸡腿，转身挟到他阿爹碗里说，他在镇江切得好，还是阿爹你切吧。后来阿爹又把那只鸡腿挟回到阿锅锅（文芳姐的二弟）碗里。阿妈忙着把鸡翅，鸡肉挟到两个女儿碗里，然后把另外一只鸡腿挟到阿爹碗里。阿爹再把这第二只鸡腿挟放到大儿子碗里。

正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老母鸡腿从这只碗传到那只碗里时，文芳姐给我饭里泡好鸡汤，每样菜都给我挟了点，再加几大筷我最喜欢吃的红苋菜，她用肘稍推推我说‘小溪不要卖呆了，快扒饭’。我看看大家都埋下头来，津津有味地吃饭，吃菜了。我也就学大人们吧唧着嘴，香喷喷地吃起来。过了会儿，文芳姐又在耳边悄悄提醒我吃饭不要出声噢，那是我外婆我妈的吃相教导了。我看看一桌子上，只有文芳姐闭着嘴，静静地吃着。好在我的饭也吃完了，就咕咚咕咚地把最后几口汤灌下去（嘻嘻，这里也表扬一下自己，那个小小的我还挺懂得入乡随俗哪 :-) ）。阿妈看我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粒米饭，又夸我。当然那也是我从小每逢吃饭，必被耳提面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碗里不吃干净，外婆是要打手心的。

我饭刚刚吃好，就听有人叫 ‘小溪‘，那个牵牛的男霞子站在院门的阴影里对我招手，桌边的大人们都望向他，问 “大宝子，切（吃）过了? 再来切点哈”，大宝子说“切过了”，又拍拍他圆鼓鼓的小肚皮说 “饱饱的啦”。我跑过去，他一边往我手里塞一把碧绿的莲蓬头，一边忙忙地告诉我 “莲蓬籽籽好切呢，我才将（刚才）告诉阿锅锅了，我帮你採嫩的”。我举起手来，在月光下瞥见我的袖子边拖着一截绿毛线，就用另一只手，沙沙拉了好几圈后，低头用牙齿咬断后，递给大宝子，然后接过他手里的那把绿莲蓬。他高高兴兴接过绿毛线后，把两头并齐了，从中又折断，告诉我一段给他嘠（家）姐，一段给他嘠妹，陆安什（镇扬话，绿颜色）给她们俩绑小辫子，好看涅。大宝子给我剥出几颗绿莲蓬籽，放在我手心中，教我去掉外面的绿皮，又告诉我不要吃当中的莲心，说有点苦的。我按他的话，吃到了一颗白白胖胖的莲子，那真是满嘴清香，鲜嫩。。。大宝子告诉我明嘠枣儿（明天早晨）他和霞子们一道来跟我玩。说完就对大人们挥挥手，说“走嘠了（回家了）”，就在明亮的月色里飞快地跑走了。

我赶忙翘起脚尖，抬头往院子里大桂花树的上空看去，生怕文芳姐家的大月亮会跟着大宝子跑到他家去了。只见那个最圆最亮的大月亮已经从桂花树稍爬到了院子的当空，正稳稳当当地把满月的银辉洒在, 弥漫着桂花香气的院落，村庄，大地。。。远处偶尔的狗吠，四野此起彼伏的蛙声，秋虫的鸣唱。。中秋融融的月色下一片静谧，祥和，温馨。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起，邓公在农村逐步实行了包产到户，农民获得了过好日子的希望，用自己的智慧勤劳，精心耕作打理心爱的土地，终于告别了58年大跃进后至文革结束前那二十多年里，种田人吃不饱饭的穷日子。

我想，我插队的那个江南村庄，分田到户后，最初应该先回到了那一年我去文芳姐家，扬州乡下种田人自给自足的好日子（而那时的中国人口仅还是五，六亿吧）。真是感谢邓公解决了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国人，吃饱饭的重大问题。

没有了那些个运动后的这三十多年里，中国是日新月异，飞速发展，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听我的知青姐妹秧头儿（知青往事并不如烟~秧头儿的故事）电话里告诉我，我们插队的那片乡村现在可富裕了，家家盖了楼房，楼上楼下客厅，卧室，厨房，抽水马桶洗澡间，电灯电话电脑手机，太阳能热水器一应俱全。很多农家都买了汽车，不少还送孩子漂洋过海去留学。。。

第二天一大早，文芳姐就带着礼物去了婆家，帮忙她那个恶婆婆下地干活去了。我和大宝子, 他嘠的姐和妹, 还有村里其他霞子们高兴快乐地疯玩了一整天。等到文芳姐跟着大月亮回到家时，我已经在花板床上睡熟了。文芳姐进屋给梦中一头汗的我，用湿毛巾又檫了把脸后，然后坐在我身边，在月光里随手捧起我那件已经变成了一只袖子的‘港式’绿毛线裙，陷入了沉思。。

文芳姐带我从乡下回到家里后，那一年的秋天和冬天里，我家又发生了两件想到和想不到的大事。。

而那晚甜梦中的我，还在和霞子们一起，跑啊唱啊跳啊，在追那个最亮最圆的大月亮。。可以说从那一刻起，那飘满桂花香的村庄，那个八月十五圆月下的荷塘，农人家家拜月祈福丰年，亲情融融，欢喜酣畅的中秋团圆饭，善良热情的文芳姐家人，村民还有那些快乐友好的霞子们，就天长地久。。永驻在我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