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二)
(二)
1972年,随着副统帅的离去,运动进入了一个缓冲期。初三年级的我们开始重视文化学习。老师认真地备课,同学们你追我赶地努力。
那个时候,父亲还在河南干校。哥哥姐姐们也都远在千里之外。家中只有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母亲正处于更年期,身体状况不好,尤其是睡眠。多年之后,我自己进入更年期的时候才深切体会到母亲当年的不易。身体的变化引起的各种不适伴随着为远方的丈夫及子女们的担忧,可以想象母亲当年的痛苦和挣扎。每天下班回到家,她似乎用完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儿力气,必须先倒在床上休息。妹妹比我小两岁半,自然地,家务主要由我来承担。
尽管有繁重的学习和家务,课外读物对我来说还是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那个年代,可读的书非常少。绝大部分中外文学作品都是毒草。图书馆,书店里除了报刊杂志和领袖的著作,几乎没有其它书籍。但是如同挡住了大江大河仍然会有涓涓细流通过,私下里同学朋友间的书籍交换填补了正常渠道的不足。但是这些禁书只能偷偷地阅读,一经被发现,其后果不堪设想。
炎热的夏天,室内如同蒸笼。我坐在院子里聚精会神地读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古典小说《封神演义》。
正看到被挖了心脏的比干出了午门,只听见,“什么书看的这么起劲?”吓得我激灵,抬头一看,是对门的D。他一手端着罐子,一手拿着石头杵,正在捣蒜。
“艳阳天。” 谎话让我脸上发烫。但实话会给我和我的朋友带来灾难。小说《艳阳天》是当时市面上仅有的几本文学读物之一,情急之下只好用它来当挡箭牌。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没有续上。”D随口背诵出浩然的长篇巨著《艳阳天》的第一句。
我惊奇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挺文艺。
“我以前也特别爱看小说。记得念老舍那篇《养花》的时候有一句话怎么念都觉得不通顺。读了那篇散文才知道,原来老舍是个瘸子。“说到这里,他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眼神,继续手里的活计。”参军以后就很少有读闲书的机会了。现在还挺怀念的。“
我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我绝不敢把书借给他。首先,他是部里的干部,禁书到了他的手里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其次,书到我的手里都有非常苛刻的时间限制,有的时候一本一寸厚的书只有两天的时间。
看我默不作声,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年纪应该做些正经事,不能把时间花在看闲书上。“说完他扭头离去。
自从D搬进我家对门,一直对他的妻子充满了好奇。这个英俊帅气,还有点文艺气息的党员干部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呢?
终于,D的妻子L在他搬来后的某个星期天出现了。她一直闷在房间里,几乎不出门。在他家敞开的房门里,我看到了L的侧影。D发现我在端详他老婆,小声对我说:”我老婆比较害羞。我们正在跑她的调动。以后她调进北京就得每天住在这里,到了那个时候还要你们这些北京人多关照她呢。“D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妻子的疼爱。
没等L调进北京我就有了跟她交流的机会。”D说你是个挺有趣的孩子。“L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浓浓的山西口音。
”真的?“我有些羞怯,心里琢磨着这“有趣”是贬义还是褒义,同时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妇。一米六的中等个儿,身材匀称。五官说不上有多么漂亮,但是她的皮肤出奇的好,白白粉粉的散发着光亮。她使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瓷娃娃。L很和善,但是不善交流,语言枯燥。那句“挺有趣”之后她就没了词儿。
”有时间来我家坐。“沉默了一会儿,L对我说。于是,我们的初次对话就此结束。
1973年的开启对我来说别有意义。邓小平的复出意味着正常秩序的部分恢复。北京市教育局决定,有条件的中学可以开办高中实验班。因为学制的更改,我们这一届在元旦后初中毕业,年级有20%的学生可以升入高中。我的班主任,恩师陈漱渝老师给了我机会,使我有幸与年级其他一百零四位同学一起留在学校继续读书。
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了D。
“部里组织去八达岭长城春游。可以带家属。我老婆怀孕了,再说她那个星期天也不休息。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郊游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奢侈的。每年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步行去北京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祭奠先烈,勉强可以算是郊游。坐车去八达岭春游这等意想不到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那年春天在八达岭,我见到了记忆中最美丽的长城。漫山遍野的桃花一眼望不到边。因为交通工具不足,游客很少。没有相机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因此得以专心致志地欣赏风景也是一种福利。
D并没有因为我给他带来的麻烦责备我,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愉快。因为想找个伴儿一起去春游,我向D提出邀请在家待业的发小同行。D欣然同意捎上她之后,没想到发小又让我跟D说她家隔壁那位外地回京探亲的哥们儿也要去。D显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同意了。
怀揣忐忑,我登上了去八达岭的卡车。没想到,下车没多久就跟发小们走散了。更没有想到,形只影单的我受到了D和他的那帮同事们热情的关照。
回程体验了我人生第一次堵车。成串的汽车停在路上,寸步难行。一位男性跳下车去打探。“前面撞车了。有个放羊的赶着一群羊过马路。司机为了躲它们,方向盘打的急了点儿,跟对面来车撞上了。我们一时半会儿大概开不出去。”侦察员回来后向大家汇报前方消息。
暮色中,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聊了起来。发小伸出手来跟我比大小,我将双手举起,掌心向外推出去。“哇,谁的手那么漂亮?十指尖尖耶!”只听见D在我们身后大喊大叫。我左看右看不得要领。“说你呢,还在看别人。“D高腔大嗓地对我说。看了看我自己的手指,果然细细尖尖的,以前从没注意过。“今后一定是个巧手媳妇!”另一位大男人跟着打趣。被他们议论的我羞的满脸通红。
“给我们唱个歌儿吧,这孩子可不止是活儿干的好,她的嗓子也好。”D的话不像是替我解围,更像是让我进一步出糗。在众人的起哄下,我只好开口唱了起来。同车的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男女们,对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唱完一首,马上有人提出另外一首,简直就是听众点播节目。终于,汽车开始移动了。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掩盖了众人的起哄。伴着满天的繁星,我们终于回到了北京城。
我就读的学校在我家东边,步行需要五到十分钟。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满街都是饥饿的中学生。大家急急忙忙往家走,盼望着家中的窝头咸菜棒子面粥填补空空荡荡的肌腹。
这天刚刚出校门不久,一辆自行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上车吧,我带你一段。“
面前是D不容置疑的面孔。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手紧紧地抓住屁股底下的铁条。
”我老婆调回北京了。今天户口终于批下来了。我回家取户口本,正好碰上你。“D高声告诉我他的好消息。他浑身散发着兴奋,车子骑的飞快。
下午上学的时候,班上一位女同学来约我一起走。”刚才带你回家的那个人是谁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在意。
”我们院的邻居。“
”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他!“这是一位在我面前非常霸道的女生。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呢,我母亲特别喜欢她。母亲多次表示,如果这位女同学不再跟我来往,一定是我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为了避免母亲责怪,只能容忍这位的无理。
我耸耸肩,“他刚搬来不久。”
“刚搬来不久就跟你这么熟吗?”霸道女生依旧不依不饶。没敢告诉她我受D的邀请还去了一趟八达岭,否则不知道会不会被她掐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一阵阵干呕的声音从水池子方向传来。“这L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怎么还是每天早上刷牙都在干呕?听的人心焦。”母亲一面热稀饭一面自言自语。
果然,大腹便便的L在水池边弯着腰刷牙。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工作调动,开始了北京的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