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儒林外史》中的南京食单 (图)
【随笔】
《儒林外史》中的南京食单
《儒林外史》是吴敬梓借明朝中期的故事,写自己身边的人事和感怀。小说除了第一回的引子和后两回的余响,故事的发生大约始于明成化末年,终于嘉靖、隆庆之间。尽管如此,书中的生活背景,大体上应该与明代的风物没有多大的出入。当然有些是例外,比如玄武湖,传说南朝宋元嘉二十五年(448年)时,湖中两次出现“黑龙”(很可能是现在长江中的扬子锷),因此改称玄武湖,清代时估计是避玄烨的讳,改成元武湖。而小说中则一概以元武湖称之。
全书所写的地域背景,以第二十四回在按察司门下帮闲的戏子鲍文卿的出现为转折,大体上可以分为以杭州为中心的浙江,和以南京为中心的南直隶两个地域。而且比较微妙的是,前后两段人物的雅与俗,笔调的谐与庄,也是非常鲜明的。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号粒民,晚年又称文木老人,自称“秦淮寓客”。所谓寓客,是因为他本是安徽全椒人,又于1735年左右移居金陵,这一呆就是二十年,算是半个南京人了。因此他对南京人情风物的熟捻和挥之不去的情结,是不言而喻的。
前些天因闲闷重翻《儒林外史》,读到南京那一段时,有点亲切。尤其是看到书中看似不经意点出的菜色时,竟有些张季鹰思松江鲈鱼之慨叹了。书中第二十五回写道,鲍文卿回到南京后,邂逅旧人、修补乐器的倪老爹,两人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于是就相携着来到了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的座头坐下”。这个“净”字有点意思,本来应该写做“静”的,不过一想到戏子做作的脾性,觉得“净”字实在很是传神。于是开始点菜了。鲍文卿自然得恭让倪老爹先点。倪老爹问了菜色,堂官就叠着指头数着说:
“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
这些菜色显然让在陋巷里讨生活的倪老爹听得晕头转向,吓了一跳,以当时的物价来看,要点上这其中的四个菜色,差不多需要花费将近两钱银子,这得让他修补好几件乐器的。因此倪老爹为了不让鲍文卿多破费,就提出只要吃个便碟就可以了。鲍文卿却以为“便碟不恭”,因叫就叫堂官先拿一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
从口头菜单的分类来看,鸡、鸭没有具体的菜色,估计是即点即上的。比如像在书中多次出现过的板鸭,就不在这菜单上。其它的菜色不是鱼,便是肉,都属大众化风味。这里有两道菜比较引人注目:一是醉白鱼,这菜在后面也出现过;二是白切肚子。
“白鱼”学名叫“太湖翘觜红鲌”,肉质洁白、细嫩,味鲜,与松江鲈鱼、黄河鲤鱼、松花江鲑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吴郡志》中记载:“白鱼出太湖者胜,民得采之,隋时入贡洛阳。” 与吴敬梓差不多同时的大美食家袁枚(1716-1797),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他在三十三岁父亲亡故之后,就辞掉官职,在江宁(南京)购置了隋氏废园,并且改名“随园”(旧址在今鼓楼区东南部),筑室定居下来,世称“随园先生”。在他的《随园食单》里,他说“白鱼肉最细”,“余在江中得网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这可能就是醉白鱼了。如今酒肆中的醉白鱼是一道名贵菜,白鱼切成七、八分长,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的做法风味,但是它那就像猪八戒在女儿国看到女王后,“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的丝绒一般入口即化的口感,应该是一样的。
二是白切肚子。《随园食单》里提到过白切鸡的做法,注重佐料。袁枚把猪称为“广大教主”。而猪肉真正能够上的了台面,主要是做工与风味的考究,不然是要吃人笑话的。然而猪下水又不一样了。作家阿城说,明代中后期之后,江南一带的有钱人家基本上就不用猪肉上正规的酒席台面了,一般只用猪下水。而猪肚显然又是猪下水中的精品,主要是因为它做工的考究,另外又注重佐料的配置。这就像写文章一样,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句,其实最见功力,也最耐人寻味。袁枚在《食单》中说了猪肚的三种做法:
“将肚洗精,取极厚处,去上下皮,单用中心,切骰子块,滚油炮炒,加作料起锅,以极脆为佳。此北人法也。南人白水加酒,煨两枝香,以极烂为度,蘸清盐食之,亦可;或加鸡汤作料,煨烂熏切,亦佳。”
这里面提到的第二种做法,可能是最接近白切肚子了,大家不妨如法炮制一下。
在小说的第二十八回中,萧金铉,季恬逸,以及刚到南京来的诸葛天申,一起到三山街的一个大酒楼上吃饭,堂官上来点菜的时候,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这也是一餐略微还上点档次的平常饭,板鸭和肘子算是那时南京城里的大路货,可以撑得起不算酒席的一般饭局了,再加上一道醉白鱼,这对于三个囊中并不阔绰的文酸来说,就十分的好看了。
在吃完这顿饭之后,萧、季两人替诸葛天申在外报恩寺附近的一个僧官家打点到住处后,三人又点起灯来,打点宵夜。这顿饭吃得比较有趣:
“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象猪Dick。’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著,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甲又不认的海蛰,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
说实话,季恬逸要的这四样菜,正是如今大排档的货色,不俗不雅,正好下酒,有点小资的味道。花的银子呢,一共是一钱多。按当时一个塾师每年十二两银子的年薪来算,这相当于他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多,不算太贵。只是那诸葛天申是个乡巴佬,把做工精细的香肠吃成了“猪Dick”,让人掩口不禁。这就像现代笑话里,把热狗吃成了男女性爱器官一样,都很傻很天真。
小说中还多次提到南京的点心。像第二十九回中Gay少杜慎卿请客,要与诸位文酸挥麈清谈:
“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莱,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
袁枚在《食单》中罗列了四十来种点心,其中提到软香糕。认为苏州都林桥的为第一;其次是虎丘糕、西施家为第二;而南京南门外报恩寺的则列于第三,是探花小品。小说中提到的软香糕,估计是报恩寺的,略次。书中提到的常见的点心,还有蜜橙糕,核桃酥等,月饼,莲米等。当然,最有意味的还是这软香糕。据说吴敬梓是借这“软香糕”影射袁枚锦衣玉食的生活的。而被论者认为有着袁枚影子的杜慎卿,嗜酒如命,还是个Gay。他的名言是:“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她)的臭气。”
吴、袁两人同为当时南京文坛的泰山北斗,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此事是否属实,只可付诸一笑。不过袁枚好色却是事实,家中三妻六妾的,也算是符合“饱暖思淫欲”的古训了。乾隆时期有两个好色老文士,一是纪昀(1724-1805),一是袁枚。纪昀每餐啖肉数斤,每天要御女四、五次,大违食色之道,但是仍然活到八十多岁。可见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的。这是闲话。
读《儒林外史》中的吃食,还不能不提到周进,范进,还有食量极高的马二先生等人。民办教师周进因为贫苦,只好自称吃长斋,因此被取笑:“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老回炉生范进是个“现世宝穷鬼”,也是不沾荤腥,尖嘴猴腮的。而古道热肠、身形高大的文章选手马二先生,每餐饭只是一碗煽青菜,两个小菜碟而已。让人有点心酸。
09/08
秦无衣 于 Santa Monica
戳这里 Claim your page
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