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专政
群众专政
李公尚
圣诞假期,朋友狄格森约我们几位去他家聚会,在他家楼下停车时,我们看到狄格森身穿保暖外衣,外套黄色荧光安全马甲,左臂戴黄色袖章,上面红字印着“群众监督(Neighboring Watching)”。他的外衣下面露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怀里抱着一支步枪,身上披挂子弹袋,可谓武装到了牙齿。我忍不住笑着问他:“你这是在组织仪仗队迎接我们,还是要拒我们以家门之外?”狄格森满脸庄严地摇摇头,神圣地说:“不是对付你们,是他们!”说着,下巴冲着不远处一扬,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对我们说:“我还有半小时换岗,你们先上去,我妻子已经准备好了, 我打电话通知她你们来了。”
狄格森是伊拉克战争的退伍老兵,人很单纯正直,做事认真严谨,肩部受过伤,左臂活动不太方便,娶了一位中国妻子,住在华盛顿DC的东北区。他妻子每次回国,都以自己嫁了个白人为骄傲,但每次见了我们却抱怨:“想不到被他拐到‘黑人罪犯区’来了,唉!在台湾,我可是出身上流社会呢。”
狄格森一家住在华盛顿的黑人聚居区,那里房价和房产税便宜。他和妻子结婚时,他妻子抱怨他不会理财,他就把自己的退伍费和伤残军人补助金等全部交给妻子管理。他妻子用这笔钱作首付,一口气在北弗吉尼亚和华盛顿DC贷款买了好几处房屋炒卖,次贷危机爆发后,房子突然卖不出去了,银行房贷又收紧,他们在弗吉尼亚“富人区”买的几处房子因拖欠月供和房产税,连同他们居住的房子一起,全被银行收走拍卖,只剩下华盛顿DC这处房子没人要。为了不至流落街头,他们只好“勉从虎穴暂栖身”,搬进“沦陷区”生活。他太太为此抱怨:“都怨狄格森头脑和他身体一样不好使。如果早认识我几年,他早就成了上流社会。前些年炒房没有不发的。我过去在台北专供外国人消费的高档商店卖化妆品,属于上流社会,最知道上流社会怎样挣钱!”狄格森听了憨厚地笑笑,悄声对我们说,他妻子和他结婚前,在华盛顿一家华人小公司做过几年房屋和保险销售,一直没有合法身份,哪有什么上流社会!
狄格森家住的是公寓房,我们刚上楼梯,就在走廊里听到他太太在家对孩子们大喊:“人家都来了,他还傻乎乎地在外面不上来,去把他叫回来!”
狄格森太太是个勤快利索的人,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她热情招待我们参观她的房子,介绍说:“原来我们在弗吉尼亚富人区的那几处房子,你们没去看过,那是大豪宅!可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现在,唉!这个地方到处是犯罪,天天都有枪击案,监狱都装不下了,政府又没钱扩建监狱。前年市长到中国访问了一趟,回来推广什么中国经验。在各社区大搞‘群众专政’,把一些在押的犯罪嫌疑和罪轻的罪犯分子都放回家,交给社区监管,说是一来减轻市民税负,二来发挥群众性打击犯罪的积极性。狄格森从此走火入魔,在政府倡议下组织附近居民成立了联保联防队,被选为队长,每天一下班就在楼下转,半夜还要起来一两次去巡查,像当了多大的官一样。”
一会儿狄格森回来了,我们祝贺他当了联防队长,他煞有介事地把枪放好,举杯和大家碰了一下,说:“这个办法好,中国人称之为‘专门机关和群众组织相结合’,现在我们这一带犯罪少多了,有些人就是想犯罪,也都跑到别的地方去。前两天市政厅专门召集各社区联防队长开会,市长给我发了奖金。要是全美国都像这样‘走群众路线,打人民战争’,罪犯就无处藏身。”
狄格森太太撇着嘴说:“市政府每天给你们补助的那点钱,只够喝杯咖啡吃个热狗的,你们每周休息两天,还有下班回家的那些时间,都给赔进去了。值不值啊?反正家里的事我是指不上你。”狄格森笑着看看他妻子,憨厚地对我们说:“这要看怎么说,住在这个地方,就得组织起来,联防联保,没什么值不值。”他转身问他太太:“你看,最近这一带枪击案是不是少了,街上有一个多月听不到枪声了吧?”
狄格森太太不服气地反驳:“那管什么?上流社会谁会住这一带?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这种上流社会出身的才陪你在这里受罪?你看这里,白天出门一摸黑,晚上出门,看到的全是白牙齿。连个囫囵人都看不全。”狄格森赧色地看看我们,耐心地笑着开导妻子:“你这观念还是不对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住在美国,不管什么肤色,都是美国人,谁也不可能让谁离开,大家只有相互尊重。你看,联防队里大部分队员不都是非裔美国人吗?”
我笑着问:“如果你们联防队员真得发现了犯罪,会怎么办?能开枪吗?”狄格森严肃地说:“一般我们决不先开第一枪。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监督犯罪分子和犯罪行为,每个联防队员都配有和巡逻警车相连的直呼机,发现犯罪,我们盯紧他,看住他,及时请求警方支援。”
另一位朋友问他,那些被放回来的罪犯会不会对附近居民构成威胁?狄格森喝了一口酒,吞下正在咀嚼的牛肉,眼睛一瞪:“他敢!我们天天在他家门口盯着,只许他老老实实做人,不许他乱说乱动犯罪,还敢威胁别人?人们做坏事通常都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当人人都知道他,都注意他时,他就没有机会胡作非为。监狱看押一个犯人,平均一年花费九十七万美元,交给居民监管,就不用花很多钱。联防队员都是义务的,就像去法庭当陪审员一样。这样居民就可以少交税。”
狄格森太太继续撇着嘴说:“这些年市长天天喊减少税收,可我们一分钱也没少交。”狄格森没理她,一仰脖把一小杯酒倒进嘴里,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起他和联防队员们监视居住、巡街查夜、出庭作证的趣事。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两声枪响,狄格森警觉地站起身,走向窗口向外张望,不久就听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过。我们装作充耳不闻,谈论其他话题,狄格森却拿枪动刀开始披挂起来。他太太见状,不满地说:“响枪的地方,起码在两条街以外,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没事找事。”
狄格森对我们抱歉地笑笑,转身对他妻子说:“我还是要出去看看,节日期间,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让犯罪在咱们这里横行!”说完,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仰脖倒进嘴里,对我们说:“你们先坐会儿,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然后不顾妻子的阻拦,提着枪下楼。
将近一小时不见狄格森回来,我们起身,向狄格森太太和两个孩子告别。我不喝酒,开车轮流送一同来的四位朋友各自回家。两个多小时后,我分别送完朋友刚到家,接到狄格森太太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心急火燎的嗓音震耳欲聋:“你快到DC东北区第十二警署去,狄格森被扣在那里了,让你去保他。那些狗娘养的警察不干正事,专门和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老实人过不去。”
我按照她发给我的地址赶到警署,狄格森太太已经在等我了。我登记后,一名警察带我到一间专门的房子给我进行酒精测试,证明我没有饮酒后,让我宣誓做笔录,证明我最后见到狄格森的时间,和最近四个小时之内与狄格森接触的情况。狄格森太太因为在四小时内喝过酒,不能为狄格森作证。
我谈了我们和狄格森一家节日聚会的情况,警察告诉我:“狄格森先生因酒后携枪出现在公共场所,被起诉犯有违反枪支携带管理罪,必须在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三早晨九点,出庭应诉。”
我提出希望现在把狄格森接回家,警察摇摇头说:“他体内的酒精量超标,必须在警署待够十二个小时后才能离开。不过,”警察看了看门外的狄格森太太,对我说:“你可以把她送回去。但她必须在两个星期后的星期四出庭应诉,因为刚才她开车到警署来,也是酒后驾车,车被暂时扣留,明天早晨让狄格森先生开回去。另外,”警察紧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有持枪证吗?”我点点头,警察说:“那好,你可以把他携带的手枪和来复枪一同送回去。”
我走进警署的临时拘留室,见到垂头丧气的狄格森。他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就忘了酒后不能携枪这一条了呢?真该死!”我安慰他说:“明天早晨八点钟你就可以回家了。刚好明天不用上班,回家后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一切就全过去了。一会儿我送你太太回家,顺便把你的两支枪也捎回去。”
狄格森听了,沮丧地说:“可是,明天早晨六点到八点,联防队轮到我执勤。八点半,我还要召集联防队员开会……”
2016年12月29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