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简妮）

我刚开始进病房的时候有点陌生，打招呼也很拘谨。病人可以看出你是不是有经验，有些脾气坏的病人也会掐软柿子。曾经有一个病房，我一直跳过，因为里面的一个老太太就是喜欢掐软柿子的，将死都还气焰很足。她在病房里住了两个月，我每次都留意那间房间的病历，看到她的名字就感叹一下。有一天，我突然想去看看她，那天的我已经有些经验，不是那么菜了。她说话的口吻突然软了下来，虽然还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道谢，却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了。我心想，怕是时日不久了。等到下一周再去，她已经走了。

和这个凶巴巴的老太太相比，另一间房间的老太太显得异常有礼貌，我每次都在笔记上写上简妮。从一开始培训，她便在那里。几个月前，她的脸还很丰满，一头齐耳白发，颧骨有点高，笑起来两颊边有两个酒窝。每次去，简妮都对我说，花园里的义工每天都剪几朵新鲜的花送来病房，义工真是太好了。每次问她需要什么，她都会微笑说谢谢，她很好什么都不需要。她要么手捧一本书，要么看窗外的鸟。有时，可以看出她身体疼痛，但是也要挣扎着给你一个微笑说一声谢谢。

有一天，她的病历突然从“需要帮助摆放食物”变成了“一对一喂食”，但每次去，都有护工在给她喂了。她的脸逐渐消瘦下去，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一点点被病痛蚕食，这种缓慢又仓促的过程，让你在叹息命运残酷的同时又要感叹生命力的顽强。

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去，今天去的时候暗暗希望她还在。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她房间的名牌还在，只是门上多了两张纸，见她之前必须问护士，看来病情开始恶化了。她的床边开始放着一台机器，里面都是尿，一根管子不停地从肚子里抽出液体，咕噜咕噜的。

这时，她的午饭刚好送来，我欣喜地端进去，终于有机会喂我喜欢的老奶奶了。

还没开始喂，她就感激不尽，让我不要拘谨不要害怕，床怎么样调节，在哪一边喂随我的便。我去给她拿了一罐姜汁汽水一杯冰。她说，麻烦你了，你可能还要帮我切一切吃的东西。说我会全程伺候的，她说那我就躺着啥都不用做了。我笑着说是啊，你就躺着享受。

然后一口口喂她喝番茄浓汤，她说好暖和好舒服。我说我是新手，喂得太快太慢你尽管提意见，她很幽默地说，在临终关怀这件事上，你我都是新手……

她边吃我们边聊，我聊我的过去，她告诉我她的一生。老太太大专毕业，以前是福特的秘书，然后做了什么分析师。她说她从福特辞职去保险公司的时候她老公离开了他，说起这事她突然来了精神，跟我说你看看他早有准备，早就准备好等我辞职那天就跟我说拜拜。我说那你没再婚？她说有句老话说：been there, done that。然后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补充一句，他倒是再婚了，女朋友无数。我说那他肯定很帅。她笑了起来说，还行吧，但是已经死了，十一月死的。我心里笑了起来，死的日子都记得那么清楚。

她听完我的经历，重复一遍，说，你这故事也不少啊，你看看你这几十年学到了很多东西啊，那你是不是还要继续上学？我说是啊，继续读书，为了学而学。

问起她的病情，她说她的身体很久以前就不制造红血球了，经过了很多年的治疗，最后医生说他们无能为力。然后她突然很无奈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会死啊。我附和着说，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她笑。

吃了一大半汤和三明治，她说不想吃了，我说那再来点冰淇淋？她说好啊好啊，于是干掉了一小盒橙味冰淇淋。她怕耽误我时间，总是想很快咽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对我说，真抱歉，我吞咽有点问题。

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十岁，一个六十二岁，也都老了，所以来得不多，到了最后的日子，也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病房里。她说，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我撤走餐具的时候，弄了条热毛巾给她擦脸。她说，真高兴遇见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看见你了，我们还真有点像呢。我说明天，明天我再来喂你，你想想还有什么故事要告诉我。她微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