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81:子夜惊魂
【尘封档案】系列之181:子夜惊魂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3年第01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前途无量的年轻医生、医院里的外科精英半夜值班时突然精神失常,警方怀疑是受到了严重惊吓。可案发现场属于侦探小说中所谓的“密室”,受害者又是独自一人,是谁、又是用什么手段把他吓疯的呢?受害人已无法说出真相……改革开放初期入警的小邹参与侦破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样一桩离奇的无头案。多年之后,让我们跟随老刑警的讲述,一探子夜惊魂背后的秘辛。
一、子夜惊魂
邹大道刚从省公安厅刑侦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儿子小邹即将完成警校的学业,实现邹家父子俩的薪火相传。在儿子入职刑警队前夕,老邹跟他讲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参加公安工作时参与侦破的第一起刑事案件。稍后,小邹将老爸的经历向一个略有文学功底的同学小萧作了转述。小萧决定将其撰写成文,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从公安学院大专班毕业。别小看如今到处遭人白眼的“大专",那个年月你要是有个大专文凭,不管你是哪所学校哪个专业,哪怕是函授的,都是香饽饽。我就是被市公安局作为“人才”引进的,如愿以偿分配到刑警队。报到那天,火车晚点,一位名叫司徒铁的同志从后半夜一直等到清晨六点,在站台上整整等了我五个多小时。我刚下车,他一手抢过我的行李,另一只手老虎钳似的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像是生怕我突然反悔,冒出另攀高枝的念头。
司徒铁那年二十八岁,是局领导专门给我指派的带教老师。我按规矩叫他师父,他说咱就不搞客套了,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工作场合是同志,私下就是哥们儿。再说了,老弟你是公安院校大专班毕业的(当时还有中专班),在咱这里算是独一份了,我只是初中毕业,可不敢当你师父。
其实,司徒铁这个说法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初中都没念完,就去了另一所学校——当时被称为“革命大学”的部队。当的是侦察兵,超期服役,在军营锤炼了五年。转业回地方后分配到公安局,直接就进了刑警队,1985年我入警时,他已有六年警龄,担任刑警队第四组组长,这个职位相当于后来的中队长或探长。
从火车站去市局的途中,司徒铁跟我说了当天的安排:早餐、报到、去宿舍休息,下午由他陪同去省城几处名胜古迹转转,晚上放一部香港侦探片给我看——他特别强调,是彩色的!没有夸张,那时候彩电、彩照都是稀罕东西,录像放映厅也是刚刚冒出来的新鲜事物,至于家用录像机,那就更别提了,普通人家想都别想。我就读的那所公安学院清一色的黑白电视,跟录像机自然无缘。说实话,我长这么大,只是在大商场里看见过彩电,拍张彩照都属于难得的奢侈。不仅是我,那时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这样的条件。
香港侦探片的诱惑让我十分激动——名胜古迹就在省城,早晚都有机会去,香港片就不一样了,我恨不得转眼天就黑下来。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俩刚在市局食堂坐下吃早餐,司徒铁就接到通知,说是领导召见。估计这种情况是常事,临走他歉意地对我说,吃完早餐自己去政治处报到,如果他还没返回,就去行政后勤处取宿舍钥匙。
我领了钥匙来到宿舍,刚准备收拾行李,门卫大爷匆匆赶来,说司徒铁来电,让我立刻去他办公室,有活儿要干——也就是说,之前的安排泡汤了。不过,我不仅没失望,反而有点儿兴奋:新手入警第一天就给安排任务,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被我撞上了!
司徒铁担任四组组长,有自己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楼梯间改造的,只有五六个平方,阴暗潮湿,通风不佳,混合着霉味和浓重的烟味儿,一个人窝在这里实在憋屈。可司徒铁对此很满足,说这是分管局长破例给他特配的。
司徒铁坐在刻痕遍布的写字台前——估计是从那儿捡来的破烂,低头在一张纸上划拉着什么。见我入内,他一跃而起:“小邹,实在抱歉,今天的安排都没戏了,领导给咱们派活儿了。”说着,他把我让到他坐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坐在靠墙角的一把没靠背还断了一条腿的方凳上,他也真是能凑合,从食堂淘来一根柴火棍,接在断腿上。
接着,他就开始介绍案情——
9月11日,也就是今晨一点半之后,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生了一起十分古怪的案件。受害人丁奇博,二十七岁,省一院外科医生。昨晚丁值夜班,一点零五分,外科病房一入院十小时的工伤病人因伤势过重死亡,丁按照规定填发了死亡证明,并在值班记录本上作了详细记录。之后,丁奇博离开值班室,不知去向。
凌晨三点前后,有护士向丁医生报告病人情况,不见其影踪,只好打电话给医院总值班室。总值班室估计丁医生去了实验大楼——实验大楼303室是医院领导专门配给丁奇博作为研究场所的,电话打去,无人接听,遂派护士去实验大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验大楼毗邻太平间,深更半夜的,护士独自过去觉得怵头,便叫上一个护工同往。303室的窗户亮着灯,两人在楼下喊丁医生,没有应答。白天电梯发生故障暂停运行,尚未修好,两人只得步行上楼,三楼楼门却从里面给锁上了。两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头,急报总值班室。
总值班室安排保卫科、医务科值班员火速前往,先后砸开楼门和303室房门,发现了业已陷入昏迷的丁奇博,他手腕上的那块表已经摔坏,时针指在三点零二分上。医院方面立刻组织抢救,丁奇博苏醒过来后,二话不说,冲着一位参加抢救的医生劈面就是一拳;随后翻身下地,一头钻进床下,全身颤抖,表情惊恐,无论旁人如何劝说也不肯出来。经医院精神病科专家会诊,认为丁受到严重惊吓,导致“突发性精神分裂症"。院领导指示立即将丁奇博送往市精神病院监护治疗。
随即,医院保卫科向市公安局报案。刑警队值班的三组组长大老张率队出动,驱车前往省一院勘查现场。
303室位于实验大楼三楼,面积约十六平米,南面四扇钢窗紧闭,墙壁右上角有一个直径不超过二十厘米的烟道口;房门在北侧,镶有乳白色毛玻璃窗,门外是走廊。这个房间是医院分配给丁奇博的工作室,屋内有两个装满中外医学著作的书橱,还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置丁奇博用来进行医学研究的器械……
说到这里,司徒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我作为一枚菜鸟,本着向前辈学习的态度,在工作手册上对上述内容作了记录,这时不见了下文,禁不住催问:"往下呢?什么情况?"
司徒铁嘿嘿一笑:“这往下嘛,暂时就没有了。大老张带着三组一番折腾,结果一无所获。他是市局里有名的‘霹雳灭’,带着一肚子窝囊离开现场,下楼梯时没留神一脚踩空……一百八的体重,脚踝骨伤成什么样你去想吧。好在就在医院里,就地检查——骨折!然后就是夹板、拐杖伺候。所以呢,这桩活儿就从大老张的三组转到咱们四组来了。领导刚才把我叫去,就交代了以上情况,三组的勘查报告还没来得及写呢,当然,也不用他们写了,往下都是咱们四组的活儿了。咱们四组原本有五位,三个去外埠办案,家里就剩我和内勤小张姑娘两个,你老弟来了,那正好咱俩搭伴,劲儿往一处使,把这桩活儿尽快拿下!"
刚到刑警队就上案子,而且还是个扑朔迷离的案子,我既激动又志忑:“我……我是新手……”
“新手也比没手要强嘛,你跟着我干就是了。这个案子像是个‘密室案’,在好多侦探小说里都看过,本来以为是胡编乱造,没想到,不但真的发生了,还让咱俩碰上了,你说这是不是好运气?几十年后咱退休了,还可以跟孙子辈吹吹生……”说着,司徒铁话锋一转,“闲话少说,咱这就开张了,你说说看,这个案子,我们从哪里入手呢?"
我觉得他有考我的意思,认真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设想:“这位丁医生有没有健康方面的问题?比如精神病家族史什么的?"
“大老张他们勘查现场时就向医院方面询问过,人家否定了。”
线索几乎等于没有,我想出个精神病家族史,已经是竭尽所能,再没其他思路了,只好坐在那里干瞪眼。没想到司徒铁的话还没说完:“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市精神病院保卫科吗?您是哪位……老于啊,我是市局的司徒铁……麻烦你给打听个事,今晨你们那里有个入院的病人……对对,姓丁,是省一院的大夫……麻烦你问问主治医生,这个病人有没有服用过什么致幻药物……不用回电话,我们这就要出去,到时我联系你……"
放下电话,司徒铁一跃而起:“走!我们去省一院看看现场。"
我们驾着摩托车赶到省一院,看了实验大楼303室现场,无甚发现。医院保卫科给我们在同一楼层安排了一间临时办公室,司徒铁一进门,就给市精神病医院保卫科于科长拨了电话。对方的回复是:排除了病人摄入致幻药物的可能。
司徒铁微叹一口气:“唉,我想走捷径,却没这个运气!看来真得花些力气了。"
我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丁奇博是被别人故意吓昏的?"
司徒铁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怀疑。问题是,昨天晚上整栋大楼只有丁奇博一个人进去,他进去后还把三楼的楼门上了锁,303室门窗紧闭,只有一个排烟的通风口,那是进不去人的,作案者是怎么把他吓昏的呢?"
对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司徒铁拍拍我的肩膀:“行了,想不通先不想了,我们该去食堂填肚子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离开临时办公室,我俩沿着走廊往楼梯口方向走。司徒铁突然停住脚步:“这里号称实验大楼,应当是有电梯的,怎么没见?"
我指着走廊另一头:“好像在那边呢。”“那我们坐电梯下去吧。”
于是我们向后转,来到走廊西侧尽头的电梯前。我抬手按了一下红色按钮,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又按了一下,依然如故。
背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你们就是按到天黑,电梯也上不来!"
我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身材颀长,皮肤白皙,一张娃娃脸,月牙眉下一双乌黑的丹凤眼显得有些调皮;白大褂没系扣子,能看到里面的红色特利纶衬衫、米色直筒西裤,白大褂左胸上印着“医078”字样。这身打扮,加上她手里拿着的一本外文医学杂志,显然是医院里的一位正牌医生,而非护土。
我向她讨教:“怎么?电梯环了?”
姑娘抿嘴一笑:“可不是嘛,你们还是走楼梯吧。"
司徒铁眨眨眼睛:“坏多久啦?”
“上星期就坏了,行政科说已经报修了。你们就辛苦一下吧,你看栋居刑警(日本电影《人证》中的角色,是那个年代女观众心目中的帅哥),爬四十二层楼都不带歇气儿的。”说这话时,姑娘嘴角带着笑意,那是在调侃我们了。
“那倒是。请问你是……”
“我叫袁云莺,外科的。”
司徒铁明知故问:“医生还是护士?”
“当然是医生啰!”袁云莺挺挺胸脯,口气颇为自豪,“本姑娘省医大本科毕业,五年里完成了外科和伤科学业,获得双学士学位,现在在本院外科工作。"
“哦,了不起!”司徒铁肃然起敬,“以后我要是不幸受伤,知道该找谁了。"
“作为省一院的一名外科医生,非常乐意为阁下提供医疗服务……”袁云莺从百大褂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
司徒铁也努力装出一副绅士派头,稍稍欠身,双手接过看了看,把名片夹在随身带着的塑料封面笔记本里。
“袁医生,再见啦!”司徒铁转脸对我说,“那好吧,我们今天得学学日本同行栋居警官了,走吧。"
下楼的时候,我悄声说:“这位袁医生不简单啊,医科大学五年学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她居然还是双学位,厉害!"
司徒铁其实是知道袁云莺的,他告诉我,袁出身于中医伤科世家,其已故父亲就是曾经闻名全省的伤科名医袁逸石。袁家祖传气功、武术和伤科,司徒铁入警伊始,袁先生曾受省公安厅之邀,担任擒拿格斗训练班的业余教练。司徒铁是侦察兵出身,在部队是擒拿格斗科目的尖子,身体素质又好,当时被袁先生看中,准备收其为入室弟子。可惜的是,这期训练班还没结束,袁先生就不幸遭遇车祸身亡。说着,司徒铁叹息一声。
我俩默默下楼,司徒铁一路无语,想必是陷入对恩师的回忆中了。出了实验大楼,司徒铁忽然开腔:“小邹,我刚刚在想,要是电梯没坏,就可以直接进入三楼的楼道,丁奇博把楼门锁住就没用了。这电梯坏得还真是时候啊……”
二、准名医和杂务工
在食堂,我们刚放下饭碗,医院保卫科牛科长匆匆赶到。他告诉我们,昨晚在丁奇博班上死掉的那个姓叶的工伤病人,这会儿家属来拉遗体了,正在太平间闹呢,问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司徒铁一扬下巴:“走,看看去!”
医院太平间在住院病区和实验大楼之间,门口有一条可供一辆小卡车通行的甬道,直通连接门诊、实验两栋大楼的水泥路。我们过去时,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正围着一辆南京牌2吨卡车看热闹。这些人大部分是陪诊的病人家属,小部分是医院的医生护士,刚才我们在电梯口碰到的那位袁云莺医生也在。
“劳驾。”司徒铁边说边往人群里挤。司徒铁虽然身着便服,但脖颈上挂着照相机,人们寻思八成是新闻记者(那年头儿记者是比较受尊重的,还真有点儿“无冕之王”的味道),于是纷纷侧身让道。
我们上前一看,尸体还没抬出来,人们围观的是坐在卡车上的活人——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粗壮的青年妇女。两个男人神色悲戚,有一个眼圈有点儿红肿,而女人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却只有愤怒。他们脚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桶,里面的冰块冒着白色的雾气。我上下打量着这三位,他们就是死者的家属吗?
这时,两个身穿胸口印有“二建公司”字样工作服的男子从太平间里抬出一副草绿色帆布担架,担架上的尸体盖着白布。黑胖女人一声令下:“快铺冰!”
身边两个男人连忙在车厢上平铺了一层冰块,几个人小心翼翼将担架抬上车,放在冰块上,还在担架周围用冰块堆起两道二十厘米高的屏障。显然,这些措施都是为了降温,以防尸体腐烂。我估计死者家在外地,要运回去安葬。
那个眼圈红肿的中年男子忽然抽泣起来,口中唤着“三弟”,俯身揭开蒙在死者身上的白被单……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叫——死者叶某的面容实在太吓人了,头上裹着渗血的纱布,眼睛半睁着,眼球突出,脸颊、下巴上几道刚刚缝合的伤口因肿胀几乎崩裂,露出深红色的肌肉……
黑胖女人见状,更是嚎啕大哭。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大概其听明白了:这个女人是死者的嫂子,系城郊玉溪村农民。死者叶某是泥水匠,省第二建筑公司临时工,昨天下午快收工时,不慎从脚手架上坠下,送入医院,抢救到午夜,终是不治身亡。
建筑公司的同志重新盖上白布,劝女人节哀。那胖女人倒也真听话,立刻停止哭泣,用袖子拭去眼泪,冲先前揭开白布的那个男子厉声喝道:“当家的,人是为他们建筑公司死的,就这么白死了吗?”
建筑公司的代表好言相劝:“有什么要求,回头都可以商量,天热,遗体搁不起啊!”
“哼!我们买这些冰干吗?就是冰死人的!”胖女人大声嚷道,“告诉你们,咱提出的条件一天不答应,这人就一天不下葬,就搁在你们单位大门口!”
司徒铁扯扯我的衣袖:“走吧,往下的谈判旷日持久,我们欣赏不到底的。”
下午,我们和牛科长及另外两个保卫干部一起开会,请他们介绍相关情况——
这个案子的受害人丁奇博,在省一院乃至整个省城医务界,可以说是大名鼎鼎。他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读的是省医科大学外科专业。由于这届高考是拨乱反正后的一个紧急措施,不但考试和录取及入学时间各省(市)可以自行决定,不搞全国统一,连个别学科比如医学院校的本科学制也允许适当灵活一些。丁奇博就读的省医大本科比同类医大少一个学期,四年半即可。
丁奇博是这一届医大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全省各大医院争着要他,据说个别医院竟然组织专班进行公关,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医大校长、书记的住所门口,弄得那二位老八路出身的领导半个多月没敢回家,也不敢老是待在学校,只好像当年打游击那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眼见得丁奇博如此抢手,两位领导商量来商量去,干脆不伤脑筋了,让丁奇博自己决定算了。
从外表看,丁奇博就是个斯文书生,白白净净,戴着副褐色秀郎架近视镜,平素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总有点儿畏畏缩缩的,加之身材瘦弱,若是早生些年,活脱一个人们印象中“右派”分子的模样。周围人对他的印象如出一辙:读书强,处世弱,遇事缺乏主张。
不料,他面对择业的反应,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在接到“自作主张”通知的第一时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即刻作出决定,告诉二位领导说,他选择去省第一人民医院。像是担心领导反悔,他当场拿起领导桌上的电话打给省一院时任院长龚镜伯,把情况作了说明。龚院长当时的那份惊喜可想而知,二话不说,立刻前往省医大领人。不过,丁奇博是有条件的,他向龚院长提出,进入省一院后,绕过新手入行必经的“坐门诊”环节,直接进手术室!
龚院长毫不犹豫:准了!
医界有规矩,但凡新入行的外科医生,进手术室相当于旧时的“学生意”,得有带教老师。想直接操手术刀可不行,先得“拉钩”——在整个手术过程中,用特制的金属钩子把病人的腔膛扩张到一定程度,主刀医生才好进行手术。这个入门程序时间比较长,业内人士戏言:“拉钩”十年!
这当然不是为了折磨新手,而是给入行新人一个观摩的机会,同时也让他对开刀手术的“鲜血淋漓”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司空见惯的过程。即便丁奇博是全省各大医院争抢的对象,也不能在这方面搞特殊违反行规——“坐门诊”的环节省略就省略了,因为这是让新人熟悉医院环境和各部门运转的过程,但“拉钩”关系到一个人是否具备外科医生的基本素质,更关系到病人的生死,那是绝对不能省略的。
不过,这小伙子似乎注定是个创造“例外”的角色,他“拉钩”的时间远远没有十年那么夸张,仅仅三个月零三天,他就获得了解脱。
医生都要轮流值夜班的,新医生更是如此。一天午夜,正是丁奇博值班,救护车送来了一位急诊患者。这个患者的身份有些特殊,是省政府的一个什么主任,正厅级。当晚跟外商进行招商引资的谈判,回家途中突然发病,随即送医。省一院急诊室值班医生诊断为“心脏主动脉夹层破裂",即主动脉内膜与中膜撕裂,形成壁间血肿。这种症状非常凶险,患者的生命危在旦夕。急诊医生随即通知外科准备手术。当时国内医院的外科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把专业科室分得那么细,省一院倒是有心脏外科,可如果按现在的分工,“心脏主动脉夹层破裂”应该是血管外科的业务。别说那时候一院没有血管外科,就算是北京、上海,也没有哪家医院有正规的血管外科。
那晚外科值班的有三个医生,除了丁奇博这个新手,还有两个是已经工作了七八年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生,他们都没有做这种手术的经验。丁奇博当然也没有,但他在之前的实习阶段曾全程目睹过一次成功抢救这种病例的手术,事后还向主刀教授反复请教,是有一些心得的。见那二位医生互相推诿,谁也不敢拍板施行手术,丁奇博有点儿着急,向二位指出情况紧急,再拖下去,可能要拖出人命了。
这时,当晚在医院总值班室当班的副院长赶到了,那是一位眼科专家,由于“隔科”,医术再精湛也没用。省一院能做这种手术的专家只有一位,可他一天前到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去了,如果从其他医院临时借调专家,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这位副院长急得团团转,但也并未六神无主,冷不防问待在旁边始终没吭声的新人丁奇博是否知道这个手术该怎么做。丁奇博根据自己所知说了说,副院长寻思不如让丁奇博上手术台试试,遂回小丁你敢不敢。丁奇博竟然毫无惧色:“敢!”
于是,双管齐下,一边急电外院借调专家,一边由丁奇博主刀手术。待到外院专家匆匆抵达时,丁奇博已经把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患者扯回了人间。
此事被业内称为“奇迹”,而丁奇博则是创造这个奇迹的“奇人”,副院长临场作出的决定,使他成为发现这个“奇人”的伯乐。接下来,组织上自有嘉奖:丁奇博当然不用再“拉钩”了,破格晋级,担任正在筹备中的心外科二组副组长;不久,老院长龚镜伯退休,那位眼科专家副院长由副转正,就是现在的黄院长。
丁奇博成为心外科专职医生后,刻苦钻研业务,三年多来没回过距省城不到百里地的老家,吃住都在医院,真正做到了“全年无休”。除了做手术,他还革新了几样医疗器械。最近这段时间,丁奇博的主攻方向是“左心转流人造心脏血泵”。“左心转流”是国外刚开始研究的一种抢敷心脏手术后濒死患者的先进医学手段,在进行这种抢救时,以往使用的人工心肺机功能落后,不能满足患者重要器官的受血需要,往往会导致组织损伤、坏死或其他并发症,急需人造心脏血泵来代替。
那么,丁奇博在这方面的研究有无进展呢?人们则无从知晓。丁奇博向来对自己的技术研究情况守口如瓶,即使是面对发现他的那个伯乐黄院长,也不会和盘托出。
不过,丁奇博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他也是肉体凡胎,也有喜怒哀乐。他和牛大贵之间的冲突最能说明这一点——
牛大贵1980年中学毕业,1983年秋天分配到医院工作。其父是省城一家专门接待外宾、华侨的大饭店的厨师长,医院人事劳资科长以为他也必定会点儿烹调技艺,便安排他去食堂工作,指望他用祖传技艺为全院医务人员服务。
谁知这个想法大错特错。这牛大贵自幼娇生惯养,二十余年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是个油瓶跌倒也不肯扶的角色,哪里肯向他老子学手艺?头天进食堂上班,让他上灶炒大锅菜,这家伙跳上灶台,长柄菜铲当煤锹,使的又是装卸工铲煤块的力道,一铲下去,把铁锅戳了个拳头大的窟窿。食堂司务长看他不是这块料,便打发他做杂务工,上三班,兼卖饭菜。从此,省一院医务人员食堂在卫生方面揭开了新的一页——
牛大贵不讲卫生,不守规矩,上班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卖饭菜时嘴上叼根香烟不说,偶有作风成冒不仅不戴口罩,还在岗位上叶痰擦鼻涕。这也实在是太恶心了,何况是医院的食堂。医生护士忍无可忍,屡次向领导反映,要求将其调离,可不知什么原因,这家伙依旧每天站在窗口卖饭,时不时油腔滑调,调侃那些向领导告状的医务人员。
大家没有办法,只得采取抵制手段——不去他的窗口买饭菜。于是,每当开饭,别的窗口前门庭若市,人头济济,牛大贵的窗口却门可罗雀,空无一人,只有不知就里的外来就餐人员光顾。
丁奇博自然也要到医务人员食堂用餐。他是个大忙人,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到食堂窗口排队买饭也恨不得以分秒计算。开头几天,丁奇博没留心牛大贵的七号窗口,后来发觉这个窗口人少,
心里一阵喜欢,马上光顾。他虽然刚来不久,却是全院瞩目的人物,他不认识牛大贵,对方可认识他,主动招呼:“哦!丁医生,你要什么?”
“四个肉包子,一碗榨菜肉丝蛋汤。”
“好嘞!”
应该说,牛大贵如果愿意,手脚还是挺利索的,一眨眼间,就舀了满满一碗汤放在窗台上,随后大手朝笼格里一伸,抓了四个肉包子放在丁奇博的碗里。
“四两饭票,五毛三分菜票。”
丁奇博看着肉包子上那几个清晰到连指纹都辨得出的指头印,懵了半晌才愤然质问:“你怎么用手抓?"
“不用手用什么,用脚?”
“应该用夹子!”
“呸!你小子也配来教训我?撒泡尿去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牛大贵身强力壮,心脏健康得很,用不着动手术,不怕得罪丁奇博,此刻正闲得无聊,干脆破口大骂,拿丁奇博解闷儿。
丁奇博气得两眼发黑,汤也不要了,拿了装着包子的饭盆就走。去哪里?直奔院长办公室,进门奉上肉包子,让黄院长查验指头印,然后表医心:不处理牛大贵,他就不离开院长室!
这场纠纷的结局是,牛大贵写了份检查,贴在食堂墙壁上,丢人现眼;三天后,他被调去当杂务工了。
但丁奇博还不肯罢休,最近医院评议加浮动工资,他上院长室跑了一趟。很快,本来榜上有名的牛大贵接到通知,因为之前那份检查,这股财水流不到他脚下,工资“浮”不起来了。牛大贵气得一蹦三丈,跺着脚把丁奇博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甩下一张病假单,一病就是七天,昨天晚上刚来上班……
自然,这位由于不讲卫生失去涨工资机会的牛大贵成了嫌疑对象。
会议结束已是下午五点半,司徒铁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了看:“尚有余款,这会儿赶回局里也吃不上饭了,咱们干脆下馆子。”
下馆子我自是求之不得。问他去哪里吃,他一摆手:“目标鸿云楼,出发!”
我们离开医院,步行穿过一条横马路,来到12路公交车站。正赶上下班高峰,候车的人不少,足有百十人,又不排队,乱哄哄地拥在一起。司徒铁皱起眉头:“聚了这么些人,来一辆车只怕也挤不下,咱们干脆多等一会儿吧,好饭不怕晚!"
这倒也是,饭馆不是食堂,不会那么早就打烊,我们干脆离开站台,到马路边等待高峰过去。路边有报栏,其中有一个格子专门供人们张贴各种告示、通知、启事一类的“豆腐块文字",调房的,找工作的,招聘的,什么都有。我们闲着无聊,就浏览着打发时间。其中一张十六开粉红色道林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打头是四个铅印字“重要启事”,我正想往下看,司徒铁笑着提醒我:“这张启事可不能看!一看,你的晚饭是否吃得下都成问题了。”
我认为他在胡扯,不予理睬,只见那张启事上写的是:
亲爱的中国朋友:
日本富士福电气设施贸易有限公司驻中国分公司向诸位紧急求援—
本分公司经理富士泽田先生患晚期肝硬化,生命危在旦夕!医学专家建议对其施行肝脏移植手术,现急需一具人体肝脏,供体性别不限,应排除疾病、药物等死因,年龄宜在18至30岁之间,生前身体健康,家属无遗传性疾病,死亡时间宜在六小时内,并进行符合移植需要的处置,保存状态完好。凡有符合上述条件的死者,其家属如愿意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尽拯救海外朋友之爱心者,速与本分公司联系。肝脏一经取用,不论效果如何,本分公司即以重金酬谢。如不拟接受酬金者,亦可商量其他方式。
本分公司地址:省城五光路233号
电话:……
一九八五年九月九日
乖乖!这可真是一篇奇文。
公交车终于进站了。之前左等右等不到,现在一下子来了三辆。在车上一颠腾,我有点儿反胃的感觉。司徒铁的警告不无道理,我真后悔没听他的话,只有自嘲: “真是自讨苦吃啊!”
三、这个对象不能排除
往下,就该和牛大贵聊聊了。次日上午,我跟着司徒铁再次去了市一院。
医院实验大楼后面的围墙边有一间简陋的青砖平房,以前是用来堆放扫帚、拖把、痰盂一类杂物的小仓库,牛大贵由炊事员调做杂务工后,便占据了这里,先是作为偷懒打瞌睡时的休息室,后来因为要上夜班,来来往往不方便,干脆找几块木板搭了张简易床,又抱来被褥。从此,这屋子就成了他的“行宫”。
牛大贵昨晚上夜班,此刻刚下班回来,顺路从食堂打了早饭,正坐在门口边吃边抽烟。我俩走到他跟前,他才从饭盆上抬起头:“二位,你们找哪个?"
司徒铁朝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牛大贵?”“你们是……”我们都穿着便装,他没认出我们的身份。
“市公安局刑警队。”
“呵——向警察同志致敬!”他夸张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人民卫士嘛,没有你们,我能在这儿安安静静吃早饭吗?”
这家伙是个油嘴儿,开口就淌油。司徒铁跟这类人打交道有经验,扔了支香烟过去:“过奖了。”
对方手里的烟还没抽完,顺手接过夹在耳朵上:“二位登门有何见教?”
“久仰大名,特来拜访。欢迎吗?”
牛大贵做了个“请”的手势,起身往屋里走,我们尾随而入。
刚跨过门槛,一条黑影蓦地出现在眼前,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悍猫,正凶狠地盯着我和司徒铁两个陌生人。牛大贵挥挥手,悍猫才不甘心地摇着尾巴让开了道路。
待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的妈!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差点儿就向后转了——这家伙大约是世界上最不讲卫生的角色了,屋里脏乱得像狗窝……不,比狗窝还不如,简直就是一口巨大的垃圾箱。地面上烟头遍布,酒瓶盖、糖果纸也随处可见,在有些地方甚至堆成了堆儿,看样子他“进驻”以来从没打扫过;桌上堆着好几个没洗的饭盆,里面尽是肉骨头、鸡爪子、鱼脑壳,空气中充斥着酸溜溜的异味;天花板、墙角挂着蜘蛛网,还有蜒蚰爬过留下的闪着光亮的痕迹……
万万没料到,作为全省重点卫生单位的省一院里面还有这样一块地方。倘若省卫生厅领导来视察,看到这一幕,没准儿会当场昏倒。
牛大贵还跟我们客气:“二位随便坐。”
我四下看看,哪里有我们坐的地方?司徒铁淡淡地说:“这里不错,够得上插旗了。”
这家伙明明听出司徒铁在嘲讽他,却不以为忤:“我还要继续努力。呵呵,二位,屋里地方太挤,对付着在床上坐坐吧。”
我扭头看了看,床上又是一个世界——草席上积着厚厚一层污垢。那条本来是红颜色的棉毛毯,一个夏天用下来,就像在染缸里浸了几天几夜,已变成皂褐色,尤其是经常和脸部、下巴摩擦的部位,油光锃亮,假如给理发师傅看见,肯定会觅去当磨刀布。床边柜子上摆着热水瓶、杯子和一个老式闹钟,这个闹钟的确有些年头了,外面广播喇叭里刚“嘟嘟嘟”地报过八点钟,它却已经走到八点二十分了。柜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幅电影女明星的彩色剧照,那位漂亮姑娘尽管微笑着,表情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估计正因不幸误人这样一个环境后悔莫及。剧照下方挂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钥匙,钥匙下面,就是那只好斗的悍猫了,此刻,它那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司徒铁似乎毫不介意,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我目光四下一扫,屋里实在没有比床铺再干净的位置了,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司徒铁身边。
“二位,有话就快说吧。”牛大贵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司徒铁抽着香烟,不紧不慢:“就是随便聊聊,好不好?"
“不好。”牛大贵摇头,“你们上日班,昨夜睡过了;我上夜班,还没睡觉呢,这一‘随便’,要‘随便’到几时?"
司徒铁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此话有理。”
“哈,我看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爽快人,干脆开门见山。你们听着不中意,那就看着办。我知道你们是为那个姓丁的来的,实话说吧,昨天早上听到这消息,我比涨了两级工资还高兴!这小子是我的克星,是该吃点儿苦头。当然,我要声明:丁奇博死也好,活也好,完全与本人无关!”
司徒铁边听边点头,不过,这并不是通常含有“赞成”意思的点头,完全是一种调节气氛的习惯动作——对方明明已经住口了,他点头的动作还没停止呢。片刻,他也意识到自己这个点头的动作有点儿多余了,开口道:“那么,是否可以向你了解一下昨夜你本人值班时的情况?话先说在头里,这完全是出于自愿,你如果不愿回答,我也不勉强。”
“遇上你这样一个警察,没说的!我愿意回答。不但回答,我还要提供线索!"
我心下疑惑,难道这家伙不是嫌疑对象,而是知情人?真是小看他了。以后可不能仅凭讲不讲个人卫生来衡量一个人。
司徒铁坐稳:“洗耳恭听。”
牛大贵说:“我这次因为没涨工资,病休了一周,前天傍晚六点钟方才回到医院上班。我们杂务工跟他们医生护士的班头不同,夜班从晚上六点到早上七点,整整十三个钟头。接班以后,我先到我包干的病区兜了一圈,收了几个空热水瓶,给老爷小姐们(指的是医生护士)灌了几瓶开水,然后回到屋里听半导体。八点钟,我上床睡觉……”
司徒铁打断他:“上夜班可以睡觉?”
“按规定是不可以的,可我管他什么规定不规定!你不知道,没给我涨工资,我每月只拿四十九元钱,干那么多活儿干吗?这一觉,你知道我睡到几时?"
说到这儿,牛大贵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是在等我回答。我只有摇头。
“睡到下半夜一点多钟,刚睁开眼睛,外科护士小刘在门外大叫,说她们那里死了个病人,让我送到太平间去。送完尸体,我去洗澡,然后回来吃宵夜,弄了二两喝喝,完了就迷糊过去啦。等到醒来,天已经亮了。就这些,结束!”
说罢,牛大贵从柜子里拿出包“三五”洋烟,每人发了一支。
司徒铁抽着烟,似是在思考牛大贵上述那番话,半晌不吭声。我在一旁忍不住了,提醒牛大贵:“你刚才说,你还要提供线索……”
“哦!”牛大贵使劲儿拍了一下大腿,“差点儿忘记说了——喝完酒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前面实验大楼里有电梯刹车的声音。嘿嘿,这说明有人在开电梯,明白吗?”
“电梯?”司徒铁的两条长眉向上耸了耸,“你没听错吧?”
“怎么会听错呢?”牛大贵脸上流露出“被人小看了”的不悦神色,“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耳朵没毛病。”
司徒铁没有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其他还有什么吗?你刚才说丁医生是你的克星,你跟丁医生有过节?”
牛大贵纠正:“是姓丁的跟我有过节……”接着,他就把自己被丁医生投诉,从轻松的食堂岗位上被调来打杂,以及涨工资的好事被丁医生搅黄两桩事说了说,和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差不多。
这家伙倒也坦率,对自己在食堂窗口卖饭时的违规操作毫不掩饰,也没有为自己辩护。临末,他又把话题延伸到他对丁奇博的“反击”上:“这小子故意跟我过不去,他是不知道我牛某人的厉害!我当年在南关那一带可是有点儿名气的,那帮哥们儿送我两个名号,一个叫‘赛石秀’——打架敢拼命,另一个叫‘小诸葛’——遇事会动脑筋,讲究斗争策略!”
司徒铁尽量憋住笑:“这不是文武双全?”
“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对丁医生……”
“他给我使绊子,我就给他穿小鞋呀!”
“怎么穿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损我,我也损他。怎么损?有段时间,这小子看上了袁医生,就是普外科那娃娃脸女医生,暗地里使劲儿追。袁医生大概也动了心,开始跟这小子约会。我看不过去了,袁医生长得好看,性格好,家境也不错,如果这事儿成了,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吗?美了姓丁的,损了袁医生这朵鲜花嘛!我就瞅个空子向袁医生进言:袁医生啊,听说你在跟丁医生处朋友啊,这事儿你得细掂量啊。我听人说过,丁医生家里上辈人可是出过两个“神经病”的,您是医生,应该知道这“神经病”会遗传啊……袁医生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一个哥们儿以前就在丁奇博老家那边插队,是他告诉我的。袁医生听了没说啥,不过,往下两人就吹了。丁奇博没辙,女医生里再没合适的,只好找护士谈对象,现在他跟内科护士荣佳鸣好上了。”
“嗯,听上去袁医生跟你挺熟的?”
“七八年前我就认识她了。她姐姐嫁的丈夫金老师跟我家住一个大院,结婚宴就是我爸给掌的勺。袁医生常去姐姐家,见得多了,就熟了,我还给她修过自行车呢!”
“哦,是这样。你还损过丁医生什么?”
“另一桩事儿是去年5月,丁奇博一直想出国深造,可是,省里没给下而公派生名额,自费吧?自家得掏很多钱,别说他一个农村娃,就是袁医生出身名医的家底也掏不起——您二位可能不知道,她爸活着的时候,可是全省著名的伤科名医、武术大家。您二位别看丁奇博外表像个书呆子似的,其实一点儿都不傻!他以前不是救过一个省政府的厅官儿嘛,他就在人家身上动心思,也不知他怎么鼓捣的,竟然让他搞到了一个公派生名额。我听说后当然不乐意了,这心情您二位可以理解,是不是?可是,这方面的内幕我不了解,没法儿损他。那些日子,我那个着急呀……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写一封匿名信举报到省里,不提丁奇博,就说那个厅官是腐败分子,收了外商多少多少好处。当然了,我没任何证据。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姓丁的那小子风风光光出国不是?不管有用没有,至少出口恶气。你说这是诬告?我不管他!反正是匿名的,人家找不着我。你问为什么我现在告诉你,而且你还是警察?那是因为我歪打正着,没多久,新闻里就播报了那个厅官被抓起来的消息,罪名真是受贿。厅官一出事,丁奇博公派出国的事就没下文了。您说,这是不是老天有眼?不过,匿名信这事,还请二位务必守口如瓶给我保密……”
回到实验大楼的临时办公室,司徒铁和我反复分析牛大贵的话,都觉得吃不太准——牛大贵毫不掩饰对丁奇博遭厄运的幸灾乐祸,这是真实情感,还是有意为之,以迷惑我们?他在值夜班的十余个钟头里,除了把工伤死者叶某的尸体送往太平间时有人证明,其他时间都是他一个人,没有旁证,尤其是案发时段。至于他提供的“线索”,也让人难以相信。是不是他休息了一个星期才来上班,不知道电梯已经坏了,所以才这样说,以转移警方的视线?
我说:“此人疑点很大。”
司徒铁说:“目前尚不能把他从嫌疑对象中排除。这样吧,下午我们去趟精神病院,看看那位立志医学研究的丁医生是不是清醒了。他要是恢复了神志,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四、探访准名医
下午,我俩驾着摩托车前往精神病院。刚停好车子走进住院区,一个姑娘迎上前来:“你们是公安局的吧?来看丁奇博医生?我叫荣佳鸣,是一院的护士,请跟我来。”
从昨天下午保卫科同志的介绍中我们已经知道,荣佳鸣是丁奇博的未婚妻,上午牛大贵也提到了这一点。司徒铁跟荣佳鸣握手:“我是司徒铁,这是小邹。小荣同志,丁医生情况怎样?好点儿了吗?”
“好些了,感谢你们的关心。”
丁奇博昨天人院后,省一院领导考虑到需要有人照顾,便派人通知正在家里休息的小荣,让她来这儿陪伴护理。她在这里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了。
我们随荣佳鸣上了二楼,进入一间单人病房。屋里一桌二椅一床,床上一个身穿白蓝条病号服的青年男子半躺半坐,那模样、气质、神态,加上鼻梁上那副近视镜,果然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听见脚步声,他的眼皮向上抬了抬,朝司徒铁瞟了一眼,却并不开口,自顾搓他那双手。
荣佳鸣走到病床前柔声说:“奇博,公安局的同志来看你了。”
丁奇博搓着手,嘴唇动了动,半晌终于开腔,却是驴唇不对马嘴:“《405谋杀案》(当时一部国产侦破故事片)!”
“唉——”荣佳鸣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坐下,“他昨天刚入院时更糟糕,发狂、打人,一个疗程之后,倒是不动武了,就是不大开口,开口也是文不对题。”
“他开口时都说些什么?”司徒铁问。
“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请注意,是我发明了心电图描记法’,这句话大约每隔一小时就要说一遍。另外就是念叨一些电影的名字,什么《红衣少女》、《黄英姑》、《蓝色档案》、《白玫瑰》、《黑面人》……有时念叨着,忽然就大喊大叫,怪吓人的。上午医院的同事来看望他,他大叫一声‘红衣少女',把袁医生吓得脸都百了。"
我插话问:“医院上午来人看过丁医生啦?”
“是啊,党委、团委、工会、保卫科都派人来了,要不,我怎么知道你俩下午会来呢?组织上挺关心奇博的,这些东西就是他们拿来的。"荣佳鸣指指桌上的罐头、水果、奶粉和乐口福。
司徒铁又问:“小荣同志,除了这些,丁医生还说了些什么?”
“别的他没说。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说过什么没有,你们可以去问问这里保卫科的同志。为了奇博的安全……”荣佳鸣顿了顿,“他们说也是为了我的安全,晚上由他们派人来护理。”
其实不用问那么多,就凭刚刚那句“405谋杀案”,我们今天指定是白跑一趟了。丁奇博神志尚未恢复,从这个胸怀大志的患者口中得到案子的情况,压根儿不可能。我朝司徒铁瞥了眼,他也正无奈地看着我。屋里一时冷场,只有丁奇博不停搓手掌发出的“沙沙”声。我不由得有点儿担心,照他这样搓下去,用不着到明天,手掌心就要搓掉皮了。
片刻,司徒铁又开腔了:“小荣同志,案子发生前几天,你在和丁医生的接触中是否注意到什么异样迹象?”
“没有啊。”荣佳鸣不假思索,“他和以往一样,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扑在‘左心转流人造心脏血泵’的研究上。为了查阅资料方便,他还要我帮忙,到新华书店买了好几册不同版本的《中英对照词典》、《日汉对照词典》。"
“他的情绪怎么样?”
“兴奋,信心十足。”
司徒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那个年代,医院里禁止吸烟的规定执行得不是很严格,多数情况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间荣佳鸣:“这里允许抽烟吗?你要是不介意,我们……”
“给我一支!”搓手掌的声音停止了。
“奇博!”荣佳鸣惊喜地扑到病床前。病人要烟抽,这是神志趋向正常的反应,作为恋人,她自然激动。
司徒铁把香烟盒递到丁奇博面前:“很高兴为一位准名医兼准发明家服务。”
丁奇博自己取了一支香烟,荣佳鸣帮他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这是病情好转的开端,我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那么多疑问的答案都藏在他脑子里呢。待他抽了几口烟,司徒铁和颜悦色地问:“丁医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丁奇博再次怪声大叫,那声音凄楚、尖厉,还有点儿阴森森的。
由于猝不及防,不但是我,就是侦察兵出身的司徒铁也吓了一跳,怪不得上午来探望的那几位之一、团干部袁云莺的脸都给吓白了。
“丁医生,你可真会出其不意。”司徒铁叹口气,摇摇头。
丁奇博这一声怪叫,无疑打消了他想和对方“谈谈”的打算。一支香烟还没抽完,他忽然掉头征求我的意见:“我们告辞吧?”
这样干坐着确实也没啥意思,我自然同意。随即,我们和荣佳鸣告别,离开了丁奇博的病房。
跨进摩托车车斗时,我忍不住嘀咕:“简直是个无头案子!”
司徒铁语气淡定:“刚才他说了那么多电影名字,对我有点儿启发。原来生活和艺术不尽相同,电影中出现的情节,我们侦查过程中多半会遇到;而侦查过程中出现的情况,影片里却未必能反映出来。这几年刑警干下来,我经手的疑难案子往往都是这样开头的,但这难不倒我们……”
说着,他发动引擎,摩托车像脱缰的烈马一样蹿了出去……
五、他没有作案时间
第三天上午,我比司徒铁晚到医院。上到实验大楼三楼时,我看见司徒铁正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那里和一个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聊天。我们那间临时办公室的钥匙在司徒铁手里,他不开门我进不去,只得过去奉陪。
司徒铁招呼我:“来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医院请来修电梯的老周师傅,已经有二十多年工龄了,经验丰富,技艺精湛,小毛小病手到病除。周师傅,这是我师弟,也是三零一五厂搞机修的。呵呵,您老别笑话,他那点儿手艺连我都不如。”
我懵了,司徒铁这是怎么了?吹牛啊?我们明明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怎么突然就变成三零一五厂的机修工了?
不容我细想,司徒铁用胳膊肘碰碰我:“老弟,咱们趁这机会向周师傅学着点儿,平时有什么搞不明白的,赶紧请教。”说着,他掏出香烟恭恭敬敬递给对方,再划燃火柴点上。
周师傅吸了一口烟,满意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电梯方面什么都难不倒我。不是吹,只要给我材料,造一架都行!”
司徒铁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咱想向您老请教,这电梯通常最容易发生什么故障?”
“刹车失灵。这‘失灵’指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刹车无效,电梯不能停,一停就往下掉;另一种是刹车太松或太紧,这种毛病电梯可以停,但和楼位相差半尺一尺,太松是低,太紧是高。比如我现在修的这架电梯,就是刹车太松的毛病,停下来电梯比楼面低半尺。这种毛病修起来容易,快点儿只需一支烟的工夫,慢点儿也不过喝一壶茶的时间。”
“还有呢?”
“还有就是钢丝绳被绞住。这可不能小看,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必须立刻关掉电动机,否则钢丝绳会被绞断,电梯往下摔,那就闯大祸哩!”
“哦!”司徒铁摆出一副十分虚心好学的样子,掏出本子把对方的话记下来。
此举使周师傅大为高兴,主动提出要带他上楼顶电梯机房去看看,当场传授调试刹车的方法。直到这时,我才想起牛大贵昨天提供的那条线索,司徒铁这是在核实啊!我本来也要跟着一起去,司徒铁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他那意思是,有他一个人去机房就可以了,我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医院方面有什么情况找不到人。
这座建筑号称“实验大楼”,其实有点儿名不副实。省一院虽然是重点医院(那时国内医院还没分级),但自己并没有研究机构。此楼名称据说是沿袭而来——省一院过去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栋楼是大学的实验大楼。后来医大搬迁,一院划出来,这栋大楼归一院,一部分房间用来堆放药品、器械、书籍、医疗档案等,另一部分房间则分给拔尖青年医生当工作室,让他们有地方悉心学习和研究医疗技术。由于选拔条件苛刻,偌大一所省一院仅有三人获得这份资格,丁奇博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另两位医生似乎不像丁奇博那样勤奋,反正这一阵儿都没来过实验大楼。当然,也有可能他们的科研方向与丁奇博
不同,没必要天天泡在实验大楼里也未可知。
我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圈,碰着几个来借阅书刊的医生,他们似乎知道我的身份,都朝我点头致意。我闲着无聊,很想拉住一个跟他们闲扯,说不定能了解到什么情况,可这几位都是来去匆匆,看上去挺忙的,我不敢冒昧打扰。
楼梯方向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转脸一看,袁云莺打头,领着五六个穿红着绿、肩披白大袖的姑娘,手里还拿着拖把、扫帚、抹布,看样子是来打扫卫生的。可是,这似乎应当是勤杂工干的活儿,身为医生的袁云莺怎么也干起这个来了,而且还首当其冲?
“怎么样,我说三楼光线好吧?拍这种灯光型的柯达彩色胶卷,光线要特别讲究,这个闪光灯功率低,穿透力不强,非得借助自然光不可。”袁云莺对女伴们说。
这时我才注意到袁云莺手里的照相机,原来她们是来照相的。袁云莺也看见了我,冲我调皮驰眨眨眼:“哦!这儿还有一位警官先生哩,不用问,准是摄影专家,咱们请他给拍几张吧!"
我没闹明白她们这是搞的哪一出:“袁医生,你们这是……"
旁边一个拿拖把的胖姑娘快嘴快舌:“国庆节快到了,团委举办摄影展览,咱们这是做个样子,拍几张,到时候选两张好的送去。这是团总支书记袁云莺同志一手操办的,胶卷还是她掏钱买的呢!"
倒看不出,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袁云莺还是当“官”的哩,看她那副样子,哪里像个领导?昨天去看望丁奇博,还给一声“红衣少女”吓得脸色发白呢。这情形眼前几位姑娘准不晓得,否则肯定会哂笑她的。想着,我对袁云莺说:“你的点子不错啊。”
“闲话少说,肯帮忙吗?”
我自然点头。
她马上把照相机递给我,回身招呼大家:“姑娘们,开始!先来一张集体照,全体打扫走廊,作品题目叫《大家动手》。"
姑娘们嘻嘻哈哈一阵,各自摆出一副“认真打扫”的架势,袁云莺在一旁指挥,我则选角度对镜头,一连按了两下快门。接着,根据袁云莺的安排,我又给她们拍了几张集体照,然后给她们分开照,两人一张,三人一张。
最后拍摄个人照,每人两张,排队。胖姑娘似有表现欲,争着要第一个拍摄。她手里捏着一块抹布:"我摆一个什么姿势好?"
“这个……”我转脸四顾,想在这单调的环境里选一个有新意的角度。
“有了!”袁云莺指着304室的毛玻璃,“你把外面的白大褂脱了,就穿衬衫,站在这里揩窗,他在里面拍摄,通过乳白色的毛玻璃,你这件大红衬衫会显出一种隐隐约约的朦胧美;你的大半张脸从门框边上探出来,眼睛别看镜头,自顾看玻璃,眼神专注一点儿。这副作品就叫《一尘不染》。”
“匠心独运!”有人在我们背后评论。我回头一看,是司徒铁回来了。
袁云莺嘻嘻一笑:“栋居警官过奖了!”
“这幅作品没准儿能获奖,让我来扬扬名。”没等我同意,司徒铁已经从我手里接过照相机走进304室,招呼胖姑娘“准备”……
给姑娘们拍好照片,回到我们的临时办公室,刚在椅子上坐下,袁云莺出现在门口: “栋居警官,我可以跨进东京警视厅的大门吗?"
司徒铁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
姑娘进门,在司徒铁对面坐下,我要给她倒水,她看看手表,谢绝了:“不啦,我马上要跟尹主任去三院参加会诊,那边有一位外国专家患了疑难病症。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跟你们反映个情况……”
“洗耳恭听。”
“听说你们去找过牛大贵了?我猜也许是为了丁奇博的事儿,因为你们不可能没听说过这对冤家的故事。
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们怀疑牛大贵,那我要为他说句话——丁奇博出事的时间是三点五十二分,当时他的表停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那天凌晨的这个时间,我正在牛大贵那里,所以我认为牛大贵不可能是作案者。”
凌晨时分,袁医生居然在牛大贵那里,这实在是有点儿不可思议。而且,这个情况,牛大贵昨天为什么不说呢?我扭脸看着司徒铁,他也睁大了眼睛,眼光里兜着一个问号。稍一停顿,司徒铁开腔了:“袁医生,谢谢你提供的旁证。我想再耽误你几分钟,这不会影响你的会诊吧?”
“不会,请说。”
“你是否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司徒铁的这句问话,实际上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你为何在那个时间点去牛大贵那里?第二,这个时间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拥有双学位的袁云莺自然是个聪明姑娘,马上领会,她的回答言简意赅:“我是叫他帮我带个口信儿。我姐姐跟他家住一个大院,眼看就是我妈妈的六十大寿,我想和她商量一下,叮嘱她星期天别出门,在家等着我。起初我也记不得这个确切时间,后来翻了值班记录才推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上夜班,零点接班,查病房到零点四十分;一点十分来了个急诊病号,处理到两点一刻;两点二十五分病房里有病人急性腹痛,处理完已经过三点了。我坐了一会儿就去找牛大贵了,那时他在喝酒。”
司徒铁一副沉思的表情,待袁云莺说完,他微微一笑:“袁医生,谢谢你了,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真过意不去。”
“没啥的。如果还有什么疑问,等我下午回来,随时找我。”
袁云莺离开后,我对司徒铁说:“这样一来,牛大贵就没有作案时间了,这个嫌疑对象是不是可以排除了?”
司徒铁自言自语:“这一点牛大贵自己为什么没说?也许……哦,他当时在喝酒,也许根本没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没有先见之明,当然不可能知道此时会发生没准儿会把自己牵连进去的案件,根本不会去注意时间,袁云莺也是事后倒推出来的……”
他的目光转向我,“小邹,本来我想再去找牛大贵谈谈,现在看来,要先把他往旁边搁一搁了。可是,接下来我们该把目光投向谁呢?”
该把目光投向谁?这个问题,我当然没有答案,更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答案。不料,下午发生的一桩意外,让我们找到了关注的目标……
六、医闹事件
这个意外事件的序曲是:丁奇博恢复正常,回省一院了。
据说,让丁奇博回来,是双方单位保卫科、患者本人及女友小荣的一致主张,因为患者接下来是巩固期,两个环境相比,省一院显然更适合他的巩固。
我们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去内科病房看望丁奇博。这个青年准名医手里捧着一本医学杂志,口中念念有词,不过内容已不再是一连串的电影片名,而是杂志上的医学专用术语。这种术语对于我们来说,相当于听天书。而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女友小荣正坐在床边结毛衣,看见我们她连忙起身招呼。
司徒铁彬彬有礼地冲她点头致意,扭头对半躺在床上的那位孜孜不倦的研究者说:“丁医生,听说你恢复了健康,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荣在一旁说:“奇博,他们是市公安局的。”“哦?”丁奇博一愣,抬眼望着我们。让我松口气的是,接下来他说的不再是什么“405谋杀案”了,“你们……来找我?”
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司徒铁尽量委婉:“丁医生,我们是顺道经过,听说你出了点儿事,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所以来看一下。”
丁奇博一脸不解之色,自言自语道:“出事?我……出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请你回想一下,前天,也就是9月11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你在实验大楼303室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丁奇博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看我们,又看看小荣,摇摇头,闭上了眼睛。那副神态似乎是在回忆,但也可能是表示不想跟我们说话。
正尴尬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气度不凡的老头儿——省医院黄院长。他客气地和我们握手,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他显然以为丁奇博在睡觉,怕惊醒了这个得意下属。司徒铁跟过去,悄声告诉黄院长:“他没睡觉,正在配合我们回忆一些情况。”
话音没落,丁奇博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人的确有些表演才能,他刚才明明听见黄院长进来了(我不相信他的“回想”会专注到两耳不闻身边事的程度),却仿佛才知道似的,先揉揉眼睛,才迟疑地问:“是黄院长?”
“是我。小丁,怎么样,你感觉好点儿了吗?”黄院长的语调十分亲切,显示出他对面前这个医学奇才的特殊关怀。
“我好了!”丁奇博郑重回答。不过,他的声音、语调、神色却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还末完全恢复。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也懂得精神疾病的恢复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有个过程。丁奇博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可能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那么,奇迹之上再发生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何以见得?因为他说过“我好了”之后,便立刻和黄院长谈起了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宠儿——左心转流人造心脏血泵。黄院长也很配合,听到“人造心脏血泵”这几个字,精神立马亢奋起来,干脆拉把椅子坐到床边,和丁奇博一起研讨。
两位医学工作者聊得那么投入,一时间似乎忘记了他们身边还有两个特地前来拜访的刑警。这显然有点儿不妥,抛开礼貌不说,我们又不是闲着没事干,案子在手,谁有耐心听他俩说这些没人听得懂的医学术语?等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假装喉咙痒痒咳嗽了几声,然而,这种干扰对他们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司徒铁的想法和我一样,眼见我一计不成,干脆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到了杯水端给黄院长。那老先生正说得口渴,道了声“谢谢”,边吹边小口抿着。
趁此机会,司徒铁赶紧提醒丁奇博:“丁医生,刚才我们请你回想的那件事……”
丁奇博似乎刚刚意识到我们俩的存在,愣怔片刻:“哦,让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值班,赶上一个工伤患者医治无效身亡,我处理完一应事宜,去实验大楼303室章杂志,进门后刚走到书橱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司徒铁追问:“往下怎么了?”
"突然,我听见外面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是有人经过的脚步声,不过……”
这时,门外真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病房门被“咣”地一下推开了,上午我在实验大楼遇见过的那个胖姑娘气喘吁吁地闯进来:“黄院长,快!快去院长室!前天死掉的那个姓叶的工伤病人的家属来闹事,吵着要找您,说有人割掉了死者的肝脏……”
“啊!?”黄院长惊得差点儿把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丁奇博也是一声惊叫,猛地从病床上跳将起来,瞪着眼睛朝胖姑娘扑去,胖姑娘顿时吓傻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幸亏司徒铁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拦住工奇博,顺势把他按倒在床上,扭头对小荣说:“赶快去叫医生,他又犯病了。小邹,过来帮忙看着点儿。”
我赶紧过去帮忙按住王奇博,小荣慌慌张张出去找医生。片刻,几个医护人员赶到病房,我终于腾出手来。司徒铁对呆愣在一旁的黄院长说:“院长同志,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想陪您起去见见那个死者的家属。”
黄院长求之不得,连声说:“好!好……”
所谓闹事的家属,就是前文曾经提到过的那个黑胖女人——工伤死亡病人叶某的大嫂宋秀芳。
可惜,我受司徒铁的差遣,打电话向市局值班员交代一桩事情(具体是什么事,稍后会有交代),没能看到她撒泼的一幕。当我打完电话赶到院长室时,宋秀芳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享受着最高规格的待遇——年迈的院长自己动手给她沏了一杯香气扑鼻的安溪珠兰茶。
司徒铁坐在离她三米远的椅子上,用一种俨然是院长代理人的口气对她说:“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毫无疑问应该得到适当的经济补偿,对此,我们公安机关会调查的;但你若是以此要挟医院,提出无理要求,那你的算盘就打错了,打人摔东西更是法律不允许的,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司徒铁已是声色俱厉——事后我听说,这女人提出的要求有二,一是医院方面赔偿三千元,二是把她从乡下调入省医院,月薪不少于六十元。
“明白……”宋秀芳心虚地垂下了眼皮,看样子她已知晓司徒铁的身份了。
接着,司徒铁拿起电话,拨通了市局刑警队的号码,要求速派法医前往郊外市建二公司验尸。放下话筒,他的眼睛不住往门外瞟,显然是在等待我和市局值班室通话后的结果。
没多会儿,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声。司徒铁随即离开院长办公室,等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折成十六开大小的报纸。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放,开口问黑胖女人:“宋秀芳同志,我想跟你打听一下——小叶抢救无效死亡是大前天清晨的事,当天中午你们就来卡车把遗体拉走了,当时也没说什么。据你说,和建筑公司还没谈好条件,遗体仍旧冰在那里。一般情况下,在火葬之前,应该是不会去动遗体的,那你是怎么知道遗体的内脏器官被偷走了的?”
宋秀芳翻了翻眼皮,讷讷地说:“我看到马路边贴着日本人的广告,说要收购死人的肝脏,就和他大哥商量……”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涨得通红,看样子她也知道这个馊主意是见不得光的。
司徒铁又问:“那个收购死人肝脏的广告,是你亲眼所见?”
“是啊。你们可以去看看,马路边上多着呢,车站上也有。”
“你识字?”
“嗯……”
“请问您的文化程度是……”
“我读到初二辍学的。”
“那就不错了。这里有一张刚刚拍摄的日本富士福公司的启事,就是你说的贴在马路边的广告,麻烦你给我们念一段。字比较小,不过,负责拍照的同志技术不错,照得很清晰……”司徒铁边说边打开报纸,取出那张启事的照片——是我刚才通知市局值班室派人赶拍的,加急冲印了出来。
宋秀芳对着照片傻眼了,只得实话实说:“我……我不识字..”
司徒铁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了,所以准备了这样一张照片,否则的话,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绕到眼下这一步。那就说说吧,日本人收购人体肝脏的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宋秀芳咽了一口唾沫:“是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什么人打的电话?什么时间?你在哪里接到的?”
“是一个女人。时间嘛,大概是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那时我在建筑公司的办公室里跟他们谈赔偿的事,电话打来说找我,我就接了。”
“这个女人的声音有什么特征吗?”
“这个……就是个女的呗,说话声音比较轻。”
“她把你骗了。富士福公司需要人体肝脏这回事倒是不假,但他们要求‘死亡时间宜在六小时内,并进行符合移植需要的处置,保存状态完好’。也就是说,不但要求死亡后立刻提取,提取的肝脏还得保存在医用保温箱里,保温箱的温度在摄氏2到8度之间,在满足上述条件的前提下,可以保存四十八小时。问题是,你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小叶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了,你说这个移植手术还能做吗?”
“真的?”宋秀芳半信半疑。
司徒铁指指桌上的电话机:“如果你不信,可以给富士福公司打个电话咨询一下,相信他们会详细告诉你的。”
宋秀芳一听大怒,抬手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这个杀千刀的,她耍我!若是让我碰上她,非甩她两个嘴巴子!”
“打人可不行!”司徒铁继续问,“那个女人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赶快来找院长,可以提条件;还说如果院长不在,找小叶,出事那天晚上值班的丁医生也行。”
"你没问她是谁?”
“她没说,还叮嘱我不要把她打电话的事告诉别人,说回头给我寄五十元钱来……”
七、真相大白
下午三点半,去建筑公司对工伤死者叶某进行尸检的法医赶到省一院,向司徒铁通报了初步鉴定结论:解剖表明,死者肝脏在死亡后两小时内被割去,腹部创口当即用羊肠线缝合。
司徒铁闻讯顿时兴奋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邹,这个案件的转机终于来了!黄院长,麻烦您派人把9月11日前后几天各科死亡病人的死亡证明副本找出来。”
从中午开始,我就觉得身体有点儿不对劲,头痛筋骨酸,这会儿更严重了,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但我还是硬撑着协助司徒铁把保卫科长送来的十七份《死亡证明书》整理了一遍。
司徒铁冲我呵呵一笑:“看出来没有?叶某肝脏被窃,一定同富士福公司的那个广告有关!为什么?根据那份启事的要求,这七个死者中只有叶某一人符合条件:二十岁;身体健康;无遗传疾病。”
我提议:“是不是去那家公司调查一下,是谁把那副肝脏送上门去的?”
司徒铁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肝脏是不是送过去了。如果双方事先联系好,在约定时间由富士福公司派人去取呢?目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肝脏在哪里。假设我们这里是富士福公司,一旦我们急需的肝脏到手之后该怎么做?这是有时限的,首先当然得尽快进行移植手术……”
往下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头晕眼花,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进入了瞌睡状态。朦胧中,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似乎是司徒铁在来回踱步,然后是拨电话的声音,司徒铁在跟什么人通话……
被人推醒的时候,司徒铁已不在屋里了。推我的是黄院长和保卫科长,前者大约看我脸色不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小邹,你在发烧啊!昨晚降温,你是不是着凉啦?小牛,你带他去内科看看。”
牛科长陪我去了内科,医生开了点儿药,让我先吃了,然后安排我在一间空病房里休息,我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沉,待司徒铁把我唤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了。
司徒铁大概一夜没睡,脸色疲惫,但眼睛却熠熠放光。"小邹,感觉怎么样?哎,你病得也真不是时候,害得我忙了一夜,没人帮忙,累得够呛!”
我歉意地说:“辛苦你了,我已经没事了……”
“好啦?真的好啦?那我可要通报案情了——窃取叶某肝脏的人已经查清了。”
“谁?”
“丁奇博。”
“丁奇博?!他不是这个案件的受害人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窃取了肝脏,却被别人算计了。这人是谁,至今还是个谜,能不能把这个家伙揪出来,今明两天是关键。走,先去食堂吃早点。”
在食堂里,我们碰到了袁云莺,她一见我们就兴高采烈地说:“栋居警官,昨天拍的照片冲出来了,每张都很棒!”
司徒铁说:"是吗?那一定要让我欣赏欣赏!”
这时,食堂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请注意,失物招领,失物招领——昨天下午,外单位电梯修理工在修理实验大楼电梯时捡到本院食堂饭菜票若干和一块手绢,现存放于失物招领箱内,请遗失者尽快前往认领……”
袁云莺正和司徒铁说话,听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广播那个通知,显然对那位专职广播员感到厌烦:“她这人就是这样,老怕人家说她闲着没事干,一个通知也要播个十遍八遍的……”
吃罢早饭,我和司徒铁回到实验大楼里的临时办公室。一进屋,我禁不住一愣:地面上满是烟蒂,室内的烟雾还没散尽;临时架起的行军床上,毛毯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没用过;桌上放着一台袖珍录音机、一部带长焦镜头的照相机和一大沓纸张……这情景表明,司徒铁整夜没睡,一直在动脑筋,苦思破案良方。
司徒铁打开窗子,用扫帚把地下的烟蒂扫掉,然后动手沏了两杯茶:“今天我们不出去,就在这屋里待着。你如果觉得闷,可以听听磁带,是邓丽君的歌,一个广州战友帮我搞到的。要是困了,可以在行军床上睡一会儿。我嘛,要在窗口守着,拍几张照片。”
说着,他走到窗前,搬来几个花盆放到窗台上,把照相机的长镜头架在花盆之间,弯腰调试一阵,满意地说:“这个角度不错。”
我有点儿糊涂,他这是打算干啥?正要询问,司徒铁又开口了:“哦,忘记告诉你了,割下来的肝脏已经找到了。你猜在哪里?真是意想不到,就在楼下的花圃里。昨天半夜我一个人在那里蹲了好长时间,总算找到了那个装肝脏的塑料袋,那股味儿啊……难闻得没法儿形容!之前那顿晚饭白吃了,全都给我吐出来了。现在那玩意儿已经处理掉了,技术员照了相,法医做了切片鉴定。”
没想到,我迷糊了一个晚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问:“你怎么知道那东西藏在花面里?”
司徒铁盯着镜头:“昨天你坐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时候,我给全市唯一能做人体器官移植手术的三院打了电话,询问这两天是否有人做过肝脏移植手术,那边说没有,也没人去联系过。由此可以推断,从叶某体内取下的肝脏并没有送到富士福公司,否则,他们肯定立刻要去做移植手术的。那么,会不会他们拿到肝脏后,连人带器官一起护送到日本做手术呢?如果他们真打算这么做,只有坐飞机回去这条途径。于是,我又给机场公安打电话了解情况,他们查了登机记录,并未发现名叫富士泽田的乘客。移植手术需要的脏器,即使保存条件完美无缺,也只能维持四十八小时,所以我断定富士福公司并未拿到叶某的肝脏。
“确定这一点后,我马上骑摩托车赶到那家公司,向他们询问9月11日以前是否有人和他们洽谈过捐献肝脏一类的事情。回到医院,我立刻去了丁奇博在实验大楼的那间办公室,试着复原案发当晚的情况----
“丁医生签署了叶某的死亡证明书之后,立刻赶到太平间把尸体的肝脏割下,草草缝合伤口,回到实验大楼303室。仅仅把肝脏割下来还还不够,他要继续进行医学处理,放进保温箱里保存好。保温箱倒是现成的,303室的冰柜里就有。不过呢,他毕竟不是职业罪犯,这种事是第一次做,整个过程一定非常紧张。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外面走廊里有异样的响动,下意识往门口一看,毛玻璃上面居然紧贴着一张脸——这张脸他不陌生,就是死者叶某!可想而知丁医生受到的惊吓,当场就把他吓昏了。你问是谁把叶某的尸体弄上三楼的?这个嘛,到现在我还不能最后确定,待会儿再说吧……”
说这番话期间,司徒铁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照相机镜头。
“丁奇博当场昏迷,303室门窗紧闭,没人进去过,那么,他割下的肝脏去哪儿了?难道长翅膀飞走了?我在303室里苦苦思索,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当时整幢大楼里就我一个人,医学实验室那个环境你是知道的,冷不丁儿听见响动,确实有点儿让人心惊肉跳,我当时一阵紧张,差点儿就拔枪了。最后终于看清楚……你猜是什么?居然是一只猫!是牛大贵养的那只悍猫!那猫身手不凡,飞檐走壁,顺着屋外的水落管子爬上来,通过墙上的那个烟道口钻进来拜访了!尽管给吓了一跳,但这只猫的出现解释了一直困扰着我们的疑问——正是它把肝脏叼走了!不过,这畜牲才多大的个儿,不可能一口气把一副肝脏都吃掉吧,我就到下面花圃里去找……”
司徒铁忽然住口,迅速按了一下照相机的快门。接着是一阵细微的“哒哒”声,待自动装置卷过一幅胶片,他又按了一下快门。
“行了,我的照片拍好了。”司徒铁直起腰。
“拍到了什么?”我问。
“冲出来第一个让你看就是。”他居然卖起了关子。
我还要追问,他却抄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小张,我是司徒铁,你马上来省一院门口,把我刚拍摄的底片拿去,即刻冲印出来!”
放下话筒,他从相机里取出胶卷。我解不开这道谜题,但也没有再问。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他拍的是什么了。我凑到照相机前,通过长焦镜头看到的是挂在对面门诊大楼后门口的失物招领箱,箱门上装着透明玻璃,上书“拾金不昧”四个红字。看来,谜底跟失物招领箱有关。
司徒铁任我摆弄照相机,他自己拿着胶卷出了门。片刻返回,拍拍我的肩膀,语气轻松的说道:“老弟,这几天的辛苦总算要有结果了。”
我连忙问:“究竟是谁把叶某的尸体弄上三楼吓唬丁奇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起初怀疑的是牛大贵,但我错了,其实,是那位美女大夫袁云莺。”
啊?!我蒙了。怎么会是袁云莺?丁奇博昏倒的时候,她正在牛大贵屋里呀!再说,如果真是她,为什么主动上门洗脱牛大贵的嫌疑?还有,她为什么要吓唬丁奇博?他们之间有矛盾吗?之前的调查没查到这方面的情况呀……
司徒铁猜透了我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昨天我去富士福公司调查关于肝脏的事,他们说9月10日下午五时许,先后有两人与公司联系捐献肝脏之事。一个是丁奇博,上门去的,他的条件是不要钱,而是要该公司担保他出国留学;另一个是女性,打电话联系的,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但没有报姓名,不过那边录了音,这个打电话的女人,正是袁云莺。”
“可她为什么……”
司徒铁抬手示意我少安毋躁:“且听咱细细道来。我们先回忆一下案子发生后的情况——头天勘查现场结束准备下楼时,袁云莺故意跟在我们后面,巧妙地提醒我们‘电梯坏了’,显然是想把我们往歧路上引,使我们放弃作案者通过电梯搬运尸体的推测。丁奇博住院后,袁云莺以团组织的名义前去探望,实际上是想看看丁是不是真的精神失常了,是否发现是她搞的鬼。丁奇博其实未曾怀疑到袁云莺,但他无意中说出的那个电影片名《红衣少女》却让袁非常紧张,认为对方可能留下了印象,因为作案当晚她穿的就是一件红色衬衫。为了判明在屋内透过乳白色毛玻璃能否看清红衣服,她精心设计了一次拍照活动,不巧我们在场,为了避免引起我们的怀疑,她故意发表了一通‘朦胧美’的高论。
“当年曾听袁老先生说过,袁云莺自幼跟他习练武术,能打善摔,对付寻常小伙儿以一敌一不成问题。不过,女孩子练功夫,用的多是巧劲儿,让她把这样一具尸体扛上三楼,做完手脚再搬回太平间,还是勉为其难了。况且,三楼楼门让丁奇博锁住了,她根本没法儿进出。这个袁医生的确很聪明,想出了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电梯。按说电梯已经坏了,不能使用,但她知道电梯的毛病仅仅是刹车松动,用还是可以用的,于是就以捎口信为借口到牛大贵那里窃取了电梯钥匙,还顺手把牛大贵的闹钟拨快了一刻钟——这个动作很重要,我们把牛大贵列为怀疑对象时,她便主动作证,同时,牛大贵也就成了她‘不在现场’的证人。
“本来,她这一番手脚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我根本没怀疑到她头上,谁知丁奇博突然好转出院了。事先她已通过照相证实,透过毛玻璃可以看到紧贴在外面的红衣服,担心丁奇博向我们提供线索,于是设法引诱丁奇博再次发病。什么办法?就是给死者叶某的嫂子宋秀芳打电话。那天运尸体时宋秀芳的一番表演袁是亲眼目睹的,知道宋贪财,又相当泼辣,果然,这个电话打完,宋就到医院来吵闹了,而且袁几乎就成功了,因为这个举动果真诱使丁奇博再次发病了……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推断出来的,不能算直接证据。正巧昨天修理工在电梯里拾到了手绢和饭菜票,经辨认,确系袁云莺遗失的。我和保卫科长商量,让医院广播室广播一则失物招领通知。袁云莺一听就犯愁了——最近这几天,只有她进过那部电梯。电梯是本案的关键,一旦沾上边就不容易甩掉,没别的选择,她必须把手绢和饭菜票秘密搞到手。刚才,我通过长焦镜头拍到一个漂亮的白衣女郎用老虎钳扭开失物招领箱的精彩画面。凭这张照片,我们就可以让这个百衣女郎自己交代了。”
司徒铁的一番推理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感到意犹未尽:“完了?”
“大体上就是这些了。”司徒铁点上一支烟,“真的很可惜,丁奇博、袁云莺都是年轻人中的精英,本可以大有作为,可他们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不择手段,亲手把自己毁了啊……”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司徒铁的感慨。
“请进!”
进来的是两位,一个是刑警小张,她是送冲印好的照片来的;一个是美女医生袁云莺,她是来让我们欣赏昨天拍摄的照片的。
司徒铁站起身:"袁医生,真巧啊,这样吧,我们先欣赏你的照片,然后,我也有两张照片请你看看,刚拍的……”(全文完)
【附录】
襄阳三零一五航空电气有限公司
襄阳三零一五航空电气有限公司是高新技术企业,公司的前身为原航空部3015厂,始建于1969年10月;1987年9月经国家计委、国家经委批准,由航空工业部成建制划转到东风汽车公司;2011年8月,由东风公司改制为独立公司,拥有独立法人资格。 公司主营业务包括:航空电源系统、车用电机电器、普通机械零部件研发、制造、销售及技术服务。公司产品执行国家标准和国家军用标准,产品除配套中航主机厂以外,还直接供应部队用户,产品性能稳定可靠,受到客户赞扬,取得了广泛的社会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