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和市场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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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娥冒着绵绵细雨走出院子的时候,依然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就像没有一丝涟漪的秋湖。她抬起手来旁若无人地摸了摸溜光的头发,眼里荧光闪烁,就像《紅岩》里的江竹均用性命去换监狱之花一样从容镇定。
门外早就守候着一堆红卫兵。街花虎着脸瞪着杏眼,走上前去二话没说,就将一双短小的解放鞋挂在陈玉娥的胸前,陳三娃的這双脏兮兮的绿胶鞋就像兩条哭泣的咸鱼,在众目睽睽下微微颤抖。紧接着另一个男红卫兵冲过去给她挂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陈玉娥一个踉跄,脖上的绳子就陷进了白皙的皮肤,街花又将咸鱼压住牌子。
“走!”几个人狠狠呵斥道。
围观者议论道,鞋子?破鞋?
陈玉娥低头看看胸前的那对熟悉的咸鱼,抬起恳请的目光,指着它们问道:“可不可以不戴这个?”
“那啷个行哟?这是证据!是你唆使陈三娃作案的证据。”
“少啰嗦,走!” 一众红卫兵齐声吼道。
她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跟着他们走出院子的大门。路过文化室的时候,她提出要把房门钥匙交给小儿子。
“哼,想得乖呢。”街花乐呵呵地嘲弄道:“老实告诉你,你的儿子,那个小反革命已经被押到现场去了。”
什么?陈玉娥腿一软,身体像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瘫了下来,眼中毫无视像,嘴唇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句话来说:“你……你们……白司令为什么不讲信用?”
“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呀?谁给你这个叛徒家属……谁给你这个反革命分子讲信用。”
哼…… 跟在最后的梁光头鼻子哼了两声。心想,陈二娃妈妈的脑壳真的有点毛病,和白天棒这种人谈信用,简直就像给癞蛤蟆带上白天鹅的红帽子。哼……他苦笑着摇了摇光头。
陈玉娥后悔莫及,为何昨日那么快就承担了罪责?
我不能去现场。我不去,批斗会自然就开不成,他们拿小孩子也没有办法,谁相信7岁的小孩是反革命?她这样想着,就干脆坐在地上不走了,两只手用力捏住胸前的咸鱼,惟恐“证据”被人拿走,就像一个没有满足要求的女童和家长耍赖那样。
围观者越来越多。刘小珍和几个女儿也闻风而来,她们听了旁人议论,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 哎呀!”幺妹挤到前面一眼看见陈孃孃手中那双熟悉的鞋子,不禁叫出了声来,刘小珍一把将她从人群里拖了出去。大妹二妹跑过来用先知先觉的口吻说:“你们看嘛,她变成像啥子样子了?”“现行反革命!真是可悲!”
那边又拉又扯,一阵大动静。陈玉娥赖在地上就是不走,红卫兵气急败坏,一边拉一边怒吼:“批斗会场已经站满了人,白司令早就等在那里了,你这不是存心想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咚……咚咚……上帝好像知道陈玉娥的心思意念。雷雨交加,大雨滂沱,祂想泼灭红卫兵胸中的怒火,祂想阻止这场批斗会。
这个上海摩登女郎,这个平时故作高雅,被打成叛徒家属还平静如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女人,此刻闭目蹬踹着,弄得披头散发,衣袂分尸,全身上下脏兮兮,泪水鼻涕雨水泥浆混在一起,画了一张丑八怪脸谱,一时间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泼妇、一个比懒婆娘还不如的邋遢婆。
"再问一遍,走不走?”
“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陈玉娥的吴侬软语带点哭腔。
“你?!”啪地一下,一个无情的耳光搧了过去。人群里刘小珍的内里发出一声撕裂,她连忙闭目深呼吸,幺妹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她睁开眼睛牵着幺妹从人群中踉踉跄跄退了出去。
黑五类居然反了,那还了得。打!除了梁光头梁四妹大妹二妹等少数几个人以外,红卫兵造反派一轰而上拳打脚踢,这是检验他们对领袖是否忠心的关键时刻,谁的手越硬,那么他的革命立场就越坚定。有人抓起反革命分子的头发拖她走,街花就像李铁梅高举红灯怒目视瞪鸠山那样,对着脚下这个龌龊的头颅举起军用皮带,呼地抽了下去。顿时一条乌蛇印迹从陈玉娥的额头眉眼至鼻子嘴角迅速蔓延,有围观者吓得别过脸去,再转过头来看,陈玉娥已经昏死过去,躺在泥水坑地里不省人事,但两只手依然紧紧握住那两条咸鱼。刘小珍又急又怕,发白的嘴唇抖动着轻声念叨:“怎么办,啷个开交哦……”
人群里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打不得了,你把她打成这个样子,啷个弄她去批斗?如果把她打死了,哪个敢去参加死人的批斗会?再说留个活标本,市场街才有反面教材教育其它黑五类噻。”
说话的是梁光头的爸爸。他家三代都是红五类,他本人属于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说话自然一掷千金。
“梁伯伯说的有道理,莫打了,打不得了!”刘小珍乘机上前劝阻红卫兵。
“妈,管你啥子事,快点回家。”大妹上前去拉母亲,生怕皮带落在妈妈身上。
梁伯伯对围观的革命群众说:“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围观者无人应答,稍顷,刘小珍用颤抖的声音朝里喊:”梁伯伯说得有道理,这样搞下去,恐怕今天的批斗会开不成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梁光头轻言细语和街花商量:“算了,不要再打了。”他指指躺在那里动弹不得的陈玉娥说:“这个样子啷个给白天……白司令交代?”
陈三娃呢?陈三娃哪里去了?幺妹这会儿才从噩梦中惊醒,一阵冰凉的冷风掠过她的胸怀。她躲在妈妈身后,不敢凑拢去看躺在地上的陈嬢嬢,可又不忍离去。
人们议论纷纷,哎呀,本来就是叛徒家属,这下更惨了!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叫她儿子把鞋底的五星削下来,削了下来不说,还要拿菜刀去宰……
幺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内疚、恐惧、担忧凝成一口大铁锅从头上扣了下来,使她沉闷窒息,那是顶着铁锅从云端上摔下来的感觉。她双目紧闭,身体一个劲地往下坠。“妈……”她摇了摇母亲的手臂,无力地叫道,刘小珍立即用温厚的手掌为小女儿搓揉前胸后背。
幺妹缓了一口气,清醒了许多,她踮起脚尖抱着母亲温软的脖子耳语。刘小珍即刻面如灰土,俯下身来悄声说:“幺妹,这个话再也不要对第二个人说了,就是在家里也不能对姐姐她们说。”“我们走吧!”刘小珍牵起女儿的小手儿就走,幺妹不甘心地望了一眼那边,颤抖着说:“陈嬢嬢……啷个办呢?”刘小珍弯腰正待耳语,只听有人幸灾乐祸地叫道:“担架来了,今天就是抬也要把她抬到现场去。”
幺妹按照母亲的指示,以梅花鹿的神速穿过水巷子、千厮门,向朝天门码头——红港跑去。
刘小珍说,只有一个人镇得住白天棒,那就是他的父亲白师傅。往年白天棒因盗窃被抓以后,派出所和居委会从来不通知懒婆娘,只通知白师傅。只要白天棒一听到父亲马上驾到,立即就打起冷摆子来,就像筛糠似的无法刹车。每一次白师傅默不作声地领着这个丢人现眼的逆子刚走出派出所,就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对这根扶不起的猪大肠大打出手,而且每次都是在大家的力阻之下才善罢甘休,在白天棒哭天抢地的哀嚎之中,白师傅对着警察叔叔和居民委员不停地鞠躬作揖,一脸尴尬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伙五大三粗的搬运工人在白师傅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中学批斗现场,令白天棒一伙人猝不及防。当时他站在台上正向躁动不安的革命群众解释:“由于反革命分子陈玉娥装疯卖傻不愿意到现场来,批斗会要推迟一下,请大家不要退场,耐心等一阵。”操场上站满了人,就像密密匝匝的树林,一棵挨着一棵。树们还没有听完白天棒的话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时,白天棒的一个部下神情紧张地走上台来,踮起脚尖和他耳语一番,他即刻跑走了。底下又是一阵骚动。
陈三娃被关押在一间教室里。以白天棒为首的市场街造反派,准备将反革命母子俩同时押上台亮相,好让大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这个娃儿毕竟太小,没有陈玉娥来替他坦白承认是肯定不行的。到底怎么办?如果实在不行,就直接把陈三娃提上台去亮个相,让大家过把瘾,也算做了个交代噻。白天棒及其同伙正在左思右想权衡利弊,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你今天到底想干啥子?”白师傅叉着腰问不肖之子,暂且给足他面子,把他喊去教室关起门来问话。
“我干啥子嘛,我这不是在干革命吗?我斗反革命!”白天棒不耐烦地指着门口说:“你最好不要管闲事,各人回码头去。”
陈三娃被反绑起来扔在教室墙角,像一只束手待毙的小鸡,一边张着干渴的嘴喘气,一边惊恐万分地打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想伺机逃生。
“嘿!老子今天就是不走!”白师傅冷笑道,索性坐了下来,转过身指着屋角的陈三娃,问道:“这就是你要斗的反革命?”
白天棒隔着几张课桌坐了下来,半晌不吭声,绿幽幽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生怕老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让自己下不了台。僵持片刻,他起身吩咐身边的随从出去维持一下会场秩序。
“哈哈……哈哈哈……”白师傅突然仰首大笑,笑得几根日光灯一晃一晃地直打秋千。陈三娃不明就里,把脑袋缩进身子里去了,像只大蜗牛。
“哈哈…… 哈哈哈……”
“老汉,你不要在这里发疯,要不要得?”白天棒看見身边的部下被他老爹笑懵了,他擦去额头的冷汗,冲着他老爹大吼道。
“你说啥子呢,我发疯?好啊!老子今天就是疯了!你格老子马上把他放了!”做父亲的命令道。“他才好大点?才几岁?一个小崽儿做了啥子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你想想自己小时候……”
白天棒立即打断他的话:“我说老汉,你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各人注意一下影响。”他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打量着老汉的随从。他们有的牛高马大有的虎背熊腰,个个都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他们戴的是清一色的红港八一五袖章。哼!他知道老汉哪一派都没有参加,这难道不是为了置他于死地,专门找了一帮死对头来挑战吗?他心里忐忑不安地敲起了小鼓,面部肌肉无法遏制地抽搐起来,喉咙開始燃烧,他吞了吞唾液,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慌。
“你说啥子呢?我立场有问题?好!有问题就有问题。不管啷个,你马上把这个小娃儿给老子放了再说!”白师傅心里搁着那个大南瓜,那个大南瓜救了他老娘和一家大小的命,他想,这么多年自己连一粒南瓜籽都不曾回报陈家,今天正好给了他一个还人情的机会。他一个箭步跨过去,蹲下来为陈三娃松绑,满身散发的油汗味儿,让这个小崽儿闻到了久违的父亲味道。
“白叔叔耶!”陈三娃突然爆发嚎叫,把内心的惊恐和憋屈瞬间吐了出来。
咚!咚咚咚……一串天雷砸了下来,淹没了陈三娃的哭声,炸得白天棒眼中的火星直冒。“你干啥子?!”他跑过去挡在白师傅和陈三娃中间。“今天偏不放!”白天棒心一横吼道,他想,要是把陈三娃白白地放了,那岂不就真的下不了台。
“放不放?”白师傅站了起来,一字一顿的问。
“不放!”白天棒咬紧牙关,尽可能控制面部运动。
陈三娃的哭声被这父子俩的对峙再次嚇了回去,他重新蜷缩成蜗牛。
“放不放!”
“不放!”
饿得奄奄一息的陈三娃,耷拉着软不拉叽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冰凉的地上,用一种事不关己的目光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出看不懂的戏。
“放不放!”
“老子就是不放!”
白师傅的那几个内伙子在旁边摩拳擦掌,手爪早就发痒了,如果不是白师傅的儿子,他们已经把他砸成一堆肉泥了……只见一个个梁山好汉怒发冲冠,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捏得湿浸浸的,心脏都快蹦出胸膛了。
“啪!”白师傅故态复萌,再展雄风,微微踮脚,一个厚重的巴掌扇了过去,“你个龟儿子的,还想充当我的老子!”
陈三娃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双眼冒出死灰复燃的火花,好像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猫突然闻到了鱼腥味,小鼻子惊喜地唏嘘着,小黄脸儿泛着蜡光。
白天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狠掐老汉的脖子,白师傅不得不往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几双铁钳般的大手即刻把白天棒的双手生生地拉了下来,其中一个用膝盖猛袭白天棒的关键部位。
“哎哟!”白天棒双手捂住裤裆,蹲了下去。
这当儿神情紧张的街花推门而入,准备汇报有关情况(陈玉娥装死卖活还没有醒来,而台下的群众已走了一半),恰好撞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半张着嘴僵在门口迈不开步子,就像失灵的木偶呆立在那里。半晌,街花才反应过来,跑出去把外面的人马召唤进来。双方势均力敌,两军对峙着,窗户外趴滿了看客。“雄起!雄起!”不知道他们是在为何方摇旗呐喊。
白天棒见部下进来,立马强忍着难言的奇耻大辱站了起来。父子俩血红的目光犹如上膛的子弹。两个人身后的兄弟伙怒目而视。一分钟、两分钟……毕竟是父子之战,大家心知肚明,即便打出了信号弹,也不敢随便拉响地雷。
三分钟过去了,屋里的空气凝固起来,连灰尘都停止了舞蹈。就在白师傅即将挥手发号施令的那一刻, 一位貌似篮球运动员的“红港八一五”跨过去拍着白天棒的肩膀说:“老兄,你就听你老汉一句话,把这个小娃儿放了。反正外面的群众都走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再说吧。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老汉的脾气。”白天棒气呼呼地看着老汉脖子上那几根乌红的指印,心想:"今天老子总算报了一箭之仇。”再说,裤裆里的玩意兒火飘火辣的疼痛难忍,心一横,放吧,正好没有台阶下呢。
街花见状,立即跑到外面台上向操场上疏疏朗朗的群众宣布:“因为红港八一五的跑来捣乱,不不不,跑来干涉……白司令正在和他们谈判,所以批斗无法照常进行……”雨过天晴,阳光把街花的脸庞映得绯红,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撒谎。
望眼欲穿的革命群众,这会儿就像霜打了的秧苗,恹恹的不悦。他们三五成群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有的骂红港八一五,有的骂市场街反到底,还有的骂反革命分子。
陈玉娥被白天棒的部下抬过来后被扔在中学门边,像一团乌黑的大麻绳蜷缩在泥水坑洼里。从里面出来的群众踯躅不前,有的忍不住把一肚子的失落和怨气化成唾沫吐在她身上,几个和陈三娃差不多大的小娃儿,捡了树叶和碎瓦块往她身上扔,可这团乱麻纹丝不动,她的脸藏在胳膊肘下,人们看不见她的反革命嘴脸,觉得很不过瘾。
“装死吧?!”有人发出疑问。
“让开!”白师傅推开围观的人,后面跟着惊魂未定的陈三娃。
“妈妈……“陈三娃哭喊着朝那团乱麻扑了上去。陈玉娥闻声睁开眼睛,喃喃道:“三娃子……”母子俩紧紧相拥,突然母亲手一松,脑袋耷拉了下去,儿子哭喊道:“妈!妈妈……”有人不忍看下去,赶紧退到人墙外。
白师傅整理好破担架,对那位酷似篮球运动员的徒弟说:“来帮一下忙,把她抬走!”
“这,不太合适吧……”篮球运动员犹豫着,尴尬地朝师傅笑笑,笑容后面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恐,好像一个与伙伴做枪战游戏的孩子,被对方用手枪逼到了悬崖边。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让她死在这里,以后哪个还敢来参加批斗大会?抬走!”白师傅说着握住担架的一头。
运动员摸摸后脑勺,很不情愿地走到担架的另一头。
“让我来吧。”梁光头突然现身,一把推开篮球运动员对白师傅点点头,说:“走吧!”四目交汇,兩人會意地點點頭。围观者作鸟兽散状。
白师傅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腰间的肋骨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方才想起被逆子掐脖子时,倒下去被课桌折了一下腰。“他妈的,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他狠狠地骂道,随即定了定神,目光炯炯,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在陈三娃心目中,他就是《小兵张嘎》中的罗金宝叔叔。梁光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反正他不是坏人。陈三娃跟在担架后面,摇摇晃晃踮起脚尖,想看看他头顶的梅花是否依然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