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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侣17:三天光明

倦侣17:三天光明

博客

吃过午饭,东南北和章妤坐在露台上,面前放着一大桶冰淇淋,两个人围着桶边缘一口口默默吃着,慢慢露出中间一块凸起。章妤抬头看着东南北笑了一下,用勺子绕着凸起划了一圈,然后用勺尾刻画了下头发和五官的形状。东南北随后偏着勺子向下挖去,吃到一半时,他把纸筒撕掉和章妤一起继续雕刻,慢慢呈现出塞内卡的头像。

突然远处传来连续的汽车喇叭声,东南北站起身向河口村方向望去,看到一辆“奔驰”牌吉普车停在工程车后面,立即跑下楼。

车上依次下来万山河、封灵、张诚,随后李明关掉发动机也走下车。

“东南大师!别来无恙。”张诚紧走几步握住东南北的手说。

“老张风采依然啊。”东南北笑着说,“好多年没见了。”

万山河和封灵牵着手站在旁边微笑着,东南北转头说:“贤伉俪还是甜甜蜜蜜,不是故意秀恩爱吧?”

李明走过来说:“他俩总这样,我也怀疑是在做秀。”

“大半辈子都在做秀就成真的了。”万山河笑着说,“真诚祝贺东南画展开幕,真好,你实现了我们未曾实现的梦。”

 

一行人回到露台时,章妤正坐在那里看着冰淇淋桶发呆,“塞内卡”已经融化、浓稠的奶液溢出了冰淇淋桶的底座边缘。

东南北为章妤介绍:“你们仨都是吃油泼面一伙的,我和老张是吃‘天价大虾’一伙的,那个水灵灵的姑娘是喝咸菜猪肉汤长大的。”

“还水灵灵?都五十了。”封灵看着章妤说,“章妤你好,我叫封灵,你是画家?”

“油画专业。”章妤说。

“全能艺术家、设计师,大V博主,鱼太后。”东南北说。

 

坐下后,张诚看着桌上的冰淇淋桶说:“大师的日子就是不一样啊,冰淇淋都成桶吃,吃一半化一半。”

东南北“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们的东西吃不掉就得扔掉,我特意为来宾准备了玉米叶编的手拎筐,喜欢什么就装什么。全村就剩那些十几年前手编筐都被我买来了,封灵灵喜欢的话也可以把多的筐都带走。”

“你这是真不打算过了?”万山河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南北说。

“真可惜!”李明说。

“对了,我想起李明刚通过律师考试的时候答应过帮我们维权。”东南北说,“从法律专业角度看我们还能起死回生吗?”

“法律也是权力的玩物。”李明说,“我只能安慰你,比你更加不公的案子多了去,有的都是灭门,你还能有自由。所以你认了就得了,千万别走信访。”

“我认了,我也不准备补交房租更不可能帮他们恢复原样,随他们便吧。”东南北说。

“肯定不要出一分钱!公司法人是谁?赶紧换掉,不然会给你拉到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里去,限制高消费。”李明说。

“换谁都一样。”东南北说,“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怎么样?我特意查了一下,大约有两百多家各级政府也是失信被执行人,他们会给市委书记、市长‘限高’?”

“你还是活在世外桃源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万山河说,“你以为你姓‘赵’吗?”

 

不久后楼下小广场传来说话声,东南北伏在露台栏杆上一看,是许美慧和小方,大声打过招呼后刚一转身,囡囡已经跑上露台一边跑一边喊着“咚咚!爸爸!”扑在东南北怀里紧紧抱住。万山河等人面面相觑,东南北抱着囡囡说:“Long story。”

囡囡松开手臂后看到了章妤,迟疑了一下说:“阿姨?”

章妤笑着站起来拉着囡囡的手说:“你竟然还记得我?这么高了?真漂亮,气质也好,金老师好吗?”

 

小方和大家打过招呼后递给东南北一个印着“香气博物馆”的小纸袋说:“素素姐走不开,她让我捎给你的,祝贺大艺术家首展开幕。”

“谢谢!”东南北接过纸袋说,打开后看了一眼。

“素素姐说,这款香水叫珠宝。”小方说。

东南北拿起袋子撑开口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嗅了一下,很久没有睁开眼睛。

 

“你们约好了一起过来的吗?”东南北问许美慧和小方。

“候机时碰到的,小方和囡囡在一起,我看囡囡似曾相识,没想到是你和金素的女儿。”许美慧打量着东南北说,“你真像海的儿子。”

“海的老人。”东南北说,“我为你们介绍一个艺术家。”说完叫过正和囡囡说话的章妤。

 

唐霜、于成立刚到不久,桑格妮一个人到来,韩导的团队和本地的几个朋友也随后到达,大家坐在露台上聊了一会儿,东南北看看时间说:“估计就我们这么多人了。”

“肯定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消息在朋友圈里刚发不久就被封号了。”李明说,“好在我碰巧看到,他们都没看到。”

 

东南北站起来拍了下手说:“欢迎诸位新朋、故人、亲人光临‘三天光明’活动现场,我是河口艺术小镇前镇长东南北。我先给大家介绍下活动日程,今天是我和桑格妮的联合画展,明天是我发小投资的电影《围棋》试映及众筹会,后天是芣苡乐队的全国巡演莱城站演出,但是他们要明天晚上到。因为现场正在施工,白天机械声音太大,所以活动都在晚上举行。我先带大家简单看一下,然后回到画廊。晚上我们在艺术家厨房吃饭、睡在艺术民宿’。今天没铺红地毯,但是所有路都是工人们临时清理出来的,大家体会一下私家小路。”

 

走到一楼时,东南北一边和囡囡一起把玉米叶手编筐发给大家一边大声说:“除了工地上的建材,艺术小镇七座建筑室内的所有东西大家如若喜欢,尽量全部带走,留个纪念,不然我又要租民房存放。”

“感觉像打土豪、分田地。”万山河拎着筐说。

“这都是阶级仇恨,你们下手狠一点啊。”东南北大声说。

 

许美慧拎着筐站在东南北旁边说:“我明天和小方和囡囡一起去机场,我在武汉沙湖边上买了套房子正在装修。”

“你还是坚持到最后才退休,不过也好,手续办起来简单。”东南北说,“感谢你专程过来,我是你看着长大的。”许美慧“呵呵”笑了两声。

“对了,外汇账号我已经注销了,我想既然归隐了,就安心修行吧。”许美慧说,“你的那部分我全换成美金托人转到你香港账号里了,有很多钱,完全够你安心做艺术了,以后不要再搞这些事情了,好吗?”

东南北点点头说:“谢谢阿美!这是我在故国的最后一站。”

 

桑格妮跳着脚过来说:“猫叔,我想要那个试听机,我突然冒出一个作品灵感。”

“说过了,除了猫叔,你都可以带走。”东南北说,“‘切尔西’撤了之后,你和于老师后来签哪家了?”

“你猜,你肯定能猜到。”桑格妮说。

东南北笑笑说:“香廊?看来我完璧归赵了。”

“不是啦!如果不是切尔西撤了,我准备一辈子和猫叔的帝国主义画廊混。”桑格妮说,“不过江浦林人很好,切尔西的画家他几乎都要了。”

 

这时沈雨晴和张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桑格妮大叫一声冲过去和沈雨晴抱在一起,于成立和东南北一起走过去和张老师热情地打招呼。

 

“要不是看到你转发的朋友圈,我真不知道东南个展的消息。”沈雨晴和于成立说,“张老师原来还在筹备他的展览,听我一说也要来。”

“谢谢!谢谢!”东南北说着拉过唐霜,“这是我姐,唐大霜,你们的网友。”

唐霜苦笑着说:“好歹没叫翠花。我听于成立说过沈老师是‘国美才女’,但我估计他是有意忽略了‘美女’。”

 

来到兮廊,大家各自转了一圈后回到场地中间围在《广陵散》四周,东南北看着沈雨晴说:“雨晴,给大家导览一下吧?放心,我受得了批判。”

沈雨晴思忖了一下说:“怎么说呢?这件作品初看时会感觉构成色彩太明显,但是如果耐下心来去品,尤其通过镜子折射出来的视觉效果还是很有冲击力的。不过当代的作品越来越需要文本注释,如果不是对古代和这些现当代著名知识分子的背景有所了解,或者不了解新中国的历史及被掩藏的真相,恐怕读不出作品的深刻含义。”

囡囡趴在东南北肩上悄悄说:“咚咚,我觉得这件作品挺瘆人的。”

“感觉也对。”东南北悄声说。

“东南之前的架上作品我也看过,虽然也有些感觉,但是远不如这件作品来得强烈。”沈雨晴说,“另外我觉得是否可以配点音乐呢?比如就配《广陵散》的乐曲,像一首哀歌,音乐有时更有穿透力。。”

“雨晴,如果现场有人弹呢?”东南北说,“章妤可是全能艺术家,她的古琴水平比我高多了。”

“那更好了!”沈雨晴说完转头看着章妤说,“怎么样?我还没听过古琴的现场演奏。”

“我只是《酒狂》的水平,一直没敢碰《广陵散》。”章妤说。

“那你俩合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我爸爸也会弹古琴。”囡囡拍着东南北肩膀说。

“好,等第三天光明时。”章妤说。

 

“桑格妮姐姐的作品呢?”囡囡附在东南北耳边说。

“等下。”东南北拍了下囡囡的头说,然后指着和他的作品《无所事事》并列隔开的一套像牙科座椅的设备和大家说,“这是桑格妮唯一参展的作品,名字叫《真相》,不过需要互动,看谁有勇气接受灵魂拷问。”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桑格妮盯着沈雨晴笑,沈雨晴说了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后跨上了椅子,大家慢慢围了过来。桑格妮在沈雨晴手指尖、手腕、额头、颈动脉包括锁骨下面贴上了传感器,然后打开机器、打印机和电脑显示屏调试着参数。准备就绪后,桑格妮和沈雨晴说:“整个测试时间是十八分钟,只有是和否两个答案,你可以选择什么问题都不回答。如果你回答‘是’就动一下左手指,‘否’就动一下右手指。机器会自动‘测谎’,如果机器认为你‘说谎’就会发出微弱的电击,放心,绝对安全。”沈雨晴点点头。

 

机器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姓沈?”沈雨晴左手指动了一下。

机器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叫雨晴沈?”还没等沈雨晴反应过来时,第三个问题又开始了:“你是艺术家?”沈雨晴动了下右手指。

“你是思想家?”沈雨晴没动。

“你参加过革命吗?”沈雨晴动了下右手指,突然皱了下眉头笑了一下。

 

十八分钟过后,桑格妮示意囡囡帮她把沈雨晴身上的传感器摘下来,然后自己在电脑里操作了一下,打印出一份文档笑着递给沈雨晴。

“不许暗箱操作。”万山河突然大声说,大家跟着起哄。

沈雨晴迅速浏览了一下说:“好好好!桑格妮你来宣读吧。”

桑格妮看着文档清清嗓子说:“沈雨晴,学者。自负、清高、激进、具有反抗精神。消极,忧郁、有酗酒和自杀倾向……”

现场嘘声一片,沈雨晴微笑着点头。

囡囡伏在东南北肩头说:“咚咚,有这么神奇吗?”

“原理不神奇,很像企业里招聘时使用的性向测试。”东南北说,“我觉得建模和问题及顺序排列很有技术含量,我操作过这部机器给堂姐夫‘测谎’,结果非常黑色幽默,他的内心极其凌乱。”

“电击是怎么来的?”囡囡问。

“随机的,尤其是在模棱两可的问题上大概率会放电,造成被问者内心恐慌,促使说‘真话’。”东南北说。

“我觉得应该设置个‘报复程序’,如果有上来乱搞的,就提高电压电死他。”囡囡说。

“你都跟谁学的?”东南北拍了下囡囡的头笑着说。

“我只有一个爸爸。”囡囡说。

 

电影《围棋》试映前,东南北站在舞台边向观众们介绍说:“这部电影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投资拍摄的,与其说是电影倒不如说是一部记录片,但是因为涉及到敏感题材,只能重新编排。拿到拍摄许可证后,总投资六百万、采访了几十位故事原型人物,耗时一年半,总共拍摄了五个多个小时的片子最后剪出这版送审,广电总局给了三条反馈意见,等电影放映完我们再放出原件图片。我朋友宁愿不公映也不想改,但是我说服他先通过众筹的形式往下走走看,资金只是小问题,很重要的是我想通过试映获得一些灵感,看看能不能通过审查又不削弱片子的艺术力量。”

“遗憾的是,几个同时代的朋友今天多数都已返程,幸运的是芣苡乐队和他们的粉丝提前赶到,我看还有几个沧桑面孔。”东南北说,“那我们就纯粹按照一部文艺片来看,随后我再爆一些幕后花絮。”

 

《围棋》描述的是两伙长期缠斗的黑恶势力“黑吃黑”的故事。双方在各自的‘保护伞’下在医疗、医药、养老、保健品和殡葬行业明争暗斗,各有斩获、互有死伤。影片的结尾是一伙势力为几位官员抢夺他们相中的风水宝地,通过暴力手段将周围十几户村民住房和坟头强拆,改建成一片巨大的豪华、合法墓园。但是官员的亲属土葬后被另一伙势力怂恿村民掘出棺材,影片最后定格在一片黑色的土地上的一口红木、大漆、雕花、描金棺材。

 

电影放映了两个多小时候,小剧场灯光重新亮起之后,观众席上沉默了许久。

东南北、韩导和团队成员一起走到舞台前面,沈雨晴和章妤、张老师坐在观众席最前排,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吐了口气问:“广电总局反馈的意见是什么?”

韩导笑了笑说:“你们应该能想到。”随后示意工作人员将投影画面切换到审查意见的图片,大家一起望向屏幕。

 

  1. 要有一个正能量的结局,政府最终将黑恶势力和他们的保护伞全部一网打尽,将村民回迁,恢复绿水青山或变成公墓。
  2. 强调涉事官员贪污、受贿和思想腐化、生活堕落是极少数个人行为。
  3. 加强黑恶势力良心发现、悔过自新的心理转化过程和政府在其中起到的积极作用及“扫黑除恶”运动给予犯罪分子的震慑。

 

“从艺术角度来看,这个结局非常完美,给观众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而且‘掘墓’这件事情有很多寓意。”沈雨晴说,“具体针对这三条审查意见,我觉得很难处理。第一,正能量的结局倒是可以,但是这两伙势力已经将自己成功洗白。第二,影片中并没有刻意表现官员的贪腐行为,只是着力描述两股势力成长过程。第三,片中所有角色对是非、黑白、善恶的反应非常麻木,他们早已经失去思考和辨识能力,如同僵尸。”

 

“可不可以这样呢?”章妤说,“我们就给影片一个完美的正能量结局,丝毫不用考虑内在的逻辑性,最好看起来是两部电影简单剪辑在一起的,这样形成一个强烈反差,达到一种反讽的效果。”

 

张老师举手示意了一下说:“要是换一个时代背景呢?比如发生在民国、‘旧社会’、日占时期的满洲国呢?但这样服装、道具包括演员发型都得改,可以用黑白效果。”

 

这时观众席上有个年轻女子举手示意了一下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首先声明我确实不会投资,因为我不大懂,而且作为电影来讲最重要的是票房,估计会很惨淡,连公映恐怕都难。但是如果我有更多的钱可以作为赞助,不求回报,只希望这样一部电影能留存下来。我只想就影片本身向导演和主创团队提个问题。”

韩导看着东南北笑了一下示意她讲下去。

“谢谢。”年轻女子说,“在我的印象中东北人是很野蛮和不讲道理的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动刀子,但是今天看的这个片子,感觉他们都是普通人,甚至有时候还很懦弱,还有一些温情的戏份,请问导演,你是有意这样设置的吗?”

“这应该由编剧来回答。”韩导看了一眼东南北说,“也说我个人体会吧,我是山东人,我之前没有关注过东北黑社会题材,偶然机会碰到剧中的一位大哥,无意中听到他和别人聊到一些人和事,我是和你一样的感觉。”

“我在东北长大,我熟悉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并不是所有‘混社会’的人都纹身、断指、带伤、满嘴粗话,两伙势力的领导者都是毫发无损、文质彬彬。”东南北说,“这部片子突破了格式化,更加真实。它让我们重新审视一些被妖魔化、被恶俗化、被边缘化的群体,以一种大院邻居的眼光看待他们的成长和异化,并思考背后深层的原因。”

 

“我有同感,”另外一名观众说,“尤其是Z哥这派的一个打手,部队复员,喜欢说相声,对正式工作有点懈怠,被开除后流落社会。他下手狠、利落,就是一刀或者一脚,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他为恶的边界吧,他只是为了达到效果。片中还有一个细节,他每流浪到一个地方,哪怕躲在舅舅的铁道班房里,都会把唯一携带的那件说相声的长褂小心地挂起来,用口含着水向起皱的地方喷雾,然后像圣物一样挂起来,虔诚地敬拜。”

 

“还有一个细节。”年轻女人补充说,“Z哥交待掘墓任务时严厉警告下属一定不能让村民打开棺材、不能动尸体和随葬物品,我不大明白,这正常吗?”

“我觉得这两伙势力首领的智商都很高。”一个年长的男人说,“他们为各种权力和利益代言,并有意编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主要斗争方式是攻击对方的保护伞,并形成了一种默契,甚至私底下有合作。所以他们既不想把事情搞大,也不想让官员们消停,这样他们就能始终持有交换利益的筹码。所以掘墓并不鞭尸就是一种典型的边界处理手法,让事情可大可小。”

东南北笑了一下说:“可防可控。”

 

“从这点上看,这部电影还是很辛辣的。”张老师说,“官场现状就是这样,都是贪官,彼此也都知道对方是贪官,但是可以相安无事,也不会把对方往死里整,你来我往,达到一种均衡的利益格局。所有利益团体都在小心避免自己成为鹬、蚌,从而让渔翁得利,所以这部电影很‘烧脑’,所有人都在局中,黑白角色随时切换,盘中局势一变,连对弈者都成为棋子牺牲掉,剧本写得非常好。”

韩导看着张老师点点头、轻轻拍了下东南北的手臂。

 

“其实整个社会都一样,高校里也是。”沈雨晴说,“越来越少批判的声音,一方面和政府严格控制舆论有关,另一方面大家多多少少都带有原罪,彼此间都知根知底,既丧失了批判的资格又缺乏批判别人的底气,表面看起来一片祥和,但暗潮汹涌。”

“岁月静好。”韩导笑着说。

“越深的海水表面越平静。”章妤说。

 

“如果这部片子里反映的都是社会现实,那太黑暗了,生、老、病、死都被各种利益集团把控着,普通老百姓活不起、死不起。”观众席上一个男人说,“这种片子肯定不允许公映的,我看你们就别当投资计划了,也别改了,以众筹的名义给每个出资人一个未删节版就行。”

沈雨晴笑了下说:“韩导,翠花和二黑这场‘床戏’审查方没要求你删掉?两个离异的农民在墓园里挖了个地窖欢愉,激情似火。”

“啥都没露,只有两团黑影和清晰的声音,应该不会触及‘红线’。”韩导说,“那是我们底层人民唯一的低成本幸福体验了。”

 

突然窗子外透进红蓝交替的警灯灯光和交叉的光束,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小剧场上面下来几个着装但没带帽子的警察和几个协警,东南北认出领头的是海岸派出所所长,迎过去打了声招呼。

“接群众举报,你们在此非法集会、传播淫秽物品,请配合我们执法。”所长大声说,随后指挥人收缴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你们干什么?”沈雨晴高声说着站了起来,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对准协警说:“请你们出示证件,还有搜查证。”

所长一摆头,两个协警骂骂咧咧地冲到沈雨晴面前伸手抢夺手机,所长同时大声说:“谁都不许拍啊,一律没收。”说完看着东南北说:“博士,走吧。”

身后突然传来大叫和撕打声,东南北回头一看一个协警正从后面把着沈雨晴的手臂,另一个协警在掰沈雨晴的手指欲抢手机,她一边大叫一边用力挣扎,章妤上前欲扯开协警的手未果,低头咬了一口协警的手腕。这时又冲过去一个警察扯着章妤的头发拉开,被咬到的协警松开手后随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东南北回身紧跑几步跳起来将扯着章妤头发的警察踹倒、握紧拳头朝打章妤的协警脸上击去,突然脚下一软身体抽搐了几下瘫在地上,倒在地上的警察扔掉电棍,爬起来挥舞着警棍朝东南北头上砸去,章妤架住了他的手臂,沈雨晴扑倒在东南北身上护着他的头。

 

从拘留所出来,东南北、章妤和沈雨晴搭了一部出租车直奔湿地公园。湿地公园里所有建筑的大门上法院的封条都被撕开,很多窗子都开着,几乎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不见了,连《广陵散》和《真相》也被搬走了,地上留着几堆锯末和几块碎片,沈雨晴放在艺宿的行李也不见踪影。

 

工头说:“法院来贴条的前几天还好好的,隔了没两天我们工人就发现窗子被打开了,随后陆续几天东西越来越少,都是晚上来人干的。你的船早没了,车倒一直没人动。”

 

三个人开车回到李家村,车子还没停稳,章妤就打开副驾驶的门跳了下去,打开院门冲到后院,东南北随后跟了过去,和章妤并排站在一起,看着三哥皮包骨的尸体无声地落泪,沈雨晴站在东南北身边,紧攥着他的手。

 

就地安葬完三哥三个人回到餐厅,东南北很快端出一个电热水壶和三个高脚杯,倒满了两杯后递给章妤和沈雨晴,沈雨晴接过后惊讶地说:“热的,红酒吗?就是欧洲圣诞集市上卖那种吗?”

东南北说,“还是有点差别。”

“是雅典那个酒吧里的Honey wine吗?”章妤喝了一口说,东南北点点头说:“是用希腊产的红酒和蜂蜜一直煮热的,不过我添了半瓶矿泉水,稀释下酒精和糖度。”

“真好!胃里好暖。”沈雨晴揉着肚子说。

 

各自回到房间,东南北简单洗漱下找出两套内衣和薄羽绒衣推开了废墟房间门,章妤正在浴室里冲澡,沈雨晴裸着身体在吹头发,东南北放下衣服问:“晚餐想吃什么?不是,是想喝什么酒?”

沈雨晴关掉吹风筒看着东南北说:“你这里什么酒都有吗?”

东南北点点头说:“包括各种肉和海鲜,不过都是冰冻的。”

沈雨晴想了一下说:“我想喝烈酒。”说完转头问章妤:“师妹,你要喝什么酒?”

章妤大声说:“威士忌!”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迅速喝掉了一小锅牛肉汤,沈雨晴用纸巾擦了下嘴角说:“好喝!你放了罗勒叶?”

东南北点点头说:“不过番茄酱是国产的,也没加新鲜的番茄。”

“这盘酸辣白菜很开胃。”章妤说。

“这道白菜片炒木耳在东北有个名字叫‘黑白两道’。”东南北说。

“很形象,东北人就是道道多,我听东北人说过‘五迷三道’是什么意思?”沈雨晴说。

“我想想啊,好像是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意思。”东南北说,“东北话很有特点,很多是满语演化过来的,很多四个字的词,我经常自己都搞不明白,但紧急的时候能‘秃噜’出来。”

“脱落?”沈雨晴说。

“东北话,意思差不多。”东南北说着端起酒杯和沈雨晴、章妤碰了一下,章妤端着酒杯凑到鼻子下面闻了下抿了一口、张大嘴“哈”了一声。

“先别急着喝啊,雨晴说句祝酒词吧?”东南北端着酒杯说。

“祝……我们……岁月静好。”沈雨晴说完,东南北和章妤爆笑出来。

“师姐,你太有才了!”章妤说。

“Fuck岁月静好!!”东南北随后说。

“Fuck岁月静好!干杯!”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全部一饮而尽。

 

“愿三哥一路走好。”章妤喃喃说道,东南北握了一下她的手。

 

“你们应该是狱友,怎么论的师姐、师妹?”东南北说。

“在澳洲同一所大学留学。”章妤说,沈雨晴拿起空杯子向东南北示意。

“你们悠着点。”东南北边倒酒边说,“这款酒我只有两瓶,是老董特地寄过来的,为了‘三天光明’,据说是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里最有代表性的一款。”

“这是威士忌?”沈雨晴说,“味道很怪,煤炭味儿很重,还有股海带味儿。”

“对,据说是用苏格兰高地地表的泥质媒来烘烤麦芽。”东南北说,“我也是第一次喝,不大习惯,要不要换?”

“我不换,我喜欢这种苏格兰男人味儿,像《勇敢的心》。”章妤说。

“好吧,我也深度体验一下师妹喜欢的男人味儿。”沈雨晴说。

 

很快三个人就喝下了大半瓶威士忌,沈雨晴晃了晃头说:“酒真是好东西,喝完了飘飘欲仙的。我一直没测出自己的酒量,看来我真是有酗酒倾向。”

“我无意中测过自己酒量,有一天写作的时候不知不觉喝掉了将近一瓶700毫升的烟台威士忌,竟然没醉,还骑着摩托去海上游泳,不过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东南北说。

 

“你好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很久?”沈雨晴说,“会感觉孤独吗?”

“没有特别想过,但是根据网上的标准自测了一下,我已经到达孤独的最高阶段了。”东南北说,“第一阶段是拼命地想融入人群,不管是刚到深圳还是刚回到村里时。第二个阶段是拼命地想填满自己时间。第三个阶段是完全享受独处的时间,开始高效率地完成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创作。”

“嗯,挺好的。”沈雨晴说,“我在留学期间也经历过这三个阶段,其实早年只要一换新环境都会重新经历一遍,现在不会了。”

“但你们还是孤独的,只不过孤独已经伤害不了你们了。”章妤说。

“每个现代人都是孤独的,这是现代性决定的,不可逆转。”沈雨晴说,“人类文明史就是人类走向孤独的历史。史前人类不会孤独,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确保生存,农耕时代只有少数上层人士才有独立思考时间,还是得摆脱家庭和宗族亲属的束缚,所以很多先贤都是单身。中世纪的时候人把心灵和肉体都奉献给了神,个体的思考毫无意义。现代科学革命和启蒙主义导致人摆脱了神和自然的双重枷锁,独孤感从此开始加剧。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基于宗族和血缘的组织形式逐渐坍塌,每个人都基于价值观自由选择社群,比如现在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但是价值观一直处于流变状态,最后就会发现社群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人。”

 

“师姐认为爱与孤独是什么关系?”章妤说。

“孤独是常态,爱是偶发,爱解决不了孤独。”沈雨晴说,“但我们能抗拒孤独却抗拒不了爱,爱对我们像食物对于身体是必须的,孤独对我们像糖对于糖尿病人可以控制。”

“我相信爱到深处更不会孤独。”章妤说完和东南北相视一笑。

 

“东南,你准备怎么办?艺术小镇没了,连出海的船和东南三哥都没了,还是‘刑满释放’人员,估计村子里你也待不下去了。”沈雨晴想了一下说,“你想不想回到学校?你的条件被国美聘个教授应该没问题,还能经常见到沈总编。他闲不住,一直在翻译书,你俩是绝配。”

“我就差送给女儿作为她成年礼的回忆录没写完了。”东南北说完看了一眼章妤,“但是我哪都不想去,写完回忆录后赴一个死亡之约,在全世界选一片最深、最纯净的海,和她一起沉入海底。”章妤莞尔一笑。

“和你?”沈雨晴看着章妤说,愣了一会儿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浪漫……真幸福……我好嫉妒!我舍不得你俩!”。

“我想睡一下席梦思垫子。”东南北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沈雨晴抬起头眼睛带着泪说,“我要你俩陪我喝酒。”

 

“师妹,东南北有和你讲过他在国美时候的事情吗?”沈雨晴说着大笑起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像个乞丐,就是个乞丐,比乞丐还乞丐。头发油乎乎的、浑身发臭、牙齿焦黄、指甲缝里一条黑泥。但是他一开口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然后发现他的眼睛很清澈,想问题也很深,我意识到这至少不是一般的乞丐。”

“可以想象。”章妤看着东南北微笑着说,“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讲什么,但我多少能猜到。他也很少问我问题,我们一生也没见几次面,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说话。”

“可以想象,你们做爱的时间都不够。”沈雨晴说。

 

“雨晴你知道吗?89±5画展上你的开幕致辞确实把我震到了,我一定是第一个鼓掌、最后一个放下的。”东南北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的发言。”

东南北说完站了起来,模仿沈雨晴清脆的声音说:“如果说星星曾经无名,那么我们至少还记得落选沙龙画展,那些当时被主流社会排斥甚至声讨的艺术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得以被时间验证。无从比较十九世纪的波拿巴王朝和新中国政府的心胸和品味,但是我们经历并铭记那些近在眼前的历史事件,也不时得知在那个被烧毁的废墟附近聚集的艺术家被驱逐、被遣送,我相信这个冬天之后他们还有个冬天……”

“你的记忆力可真好。”沈雨晴眼光闪烁着说。

“我操!这种有情怀、有高度、有勇气的致辞我从来没听过男人说,而你是一个娇小的女人,还是童音。”东南北笑了一下说,“我那时觉得你这种人应该只存在于学校里或者书本里,后来发现学校里也只有你一个,书本里根本没有。”

“你把我写在回忆录里出版,书本上就有了。”沈雨晴说,“你那一刻爱上我了吗?”

“没有,你离我太远了。如果涉嫌有爱,也是敬爱。”东南北说,“不过我打赌参加月亮美术馆开馆展的很多男人都爱上你了,我随时能感受到你身上聚集着他们欣赏和爱慕的目光。”沈雨晴哈哈大笑起来。

 

“你知道章妤怎么震到我了吗?”东南北和沈雨晴说,“是在我走进她工作室那一刻,她的房间里塞满了和艺术有关的东西,包括那条很艺术的变色龙,我想她怎么可能如此热爱艺术?怎么能打通所有艺术形式的边界?”

“你不也是吗?不仅横跨艺术界和金融界,而且横跨国家、都市和乡村的边界。”沈雨晴说,“所以你俩才是一界的,无界之界,连生死边界都五迷三道了,所以才有死亡之约。不行,我必须用酒浇灭心中的妒火。”沈雨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没听说用酒精灭火的。”东南北笑着说。

 

东南北又打开了另外一瓶“艾雷岛”威士忌,很快又喝掉了一半,忽然隐约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农村好玩的,不管碰到什么事儿都要放挂鞭,而且不分时候。”东南北笑着说。

“是不是小年了?”章妤望下窗外说。

“我算算日子啊。”东南北说着掰起手指,“九号活动开始,十五天拘留,二月五号春节,还没到小年。”

“恍若隔世。”沈雨晴悠悠地说。

 

喝完两瓶威士忌后,三个人一起收拾好了餐厅、互相搀扶着回到废墟房间。沈雨晴一头扎在床上,迅速熟睡,章妤看着东南北耸了下肩膀说:“我想和你做爱。”

东南北揽过章妤的腰吻了一下,拉着她准备出门,被她拉住,迅速脱掉了他身上的衣物,用力扯着他坚硬的部位。东南北边褪下章妤的衣服边亲吻着她的身体,抬起她的一条大腿,略微躬下身体,她按着它进入身体合在了一起,她压抑着呻吟了一声,咬着东南北的耳朵说:“我好爱你,海神。”

“我也爱你,小鱼儿,太后。”东南北悄声说,“竟然历经了二十二年,丝毫不褪色。”

 

东南北抱着章妤蹲下,拾起棉袍披在章妤肩上站起来向门走去。

“别丢下她,她醒来会很孤独的。”章妤说。

 

章妤和东南北一起钻进被窝,侧身对着东南北摸着他的鼻梁和嘴唇说:“我们都好好睡一觉吧。”

东南北点点头吻了一下章妤的嘴唇,她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帮沈雨晴脱掉了外衣,盖上被子,抱住了她,然后拉着东南北的一只手盖在自己胸上,东南北伸出另一只手臂垫在章妤颈下贴着她沉沉睡去。

 

窗外又传来一阵隐隐密集的鞭炮声,章妤翻了个身伏在东南北的臂弯里,闭着眼睛伸出手抚摩着他的脸和胸膛,手肘碰到他坚硬部位时顺手抓起揉搓了两下翻身爬到了他身上,摇晃着屁股对准后沉下身体活动了两下又继续睡过去。

 

沈雨晴起身后到洗手间小便、刷牙,冲了下身体,裸着身回到房间后看着地上的衣物愣了一下,掀开被子看了一会儿,默默钻进被窝贴在东南北身侧。东南北伸出手臂揽过沈雨晴的肩膀,章妤抱着沈雨晴的腰拉过来,三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沈雨晴向上挪动了下身体和东南北、章妤的脸靠在一起轻轻地摩挲着,章妤抬起身把她拉在东南北胸前,伏在她的背上慢慢摇晃着身体。沈雨晴抬起头和东南北吻在一起,随后起身跨坐在他胸前和章妤抱在一起亲吻着,翘起臀部一点点滑向东南北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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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Donsur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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