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再会(五)
九
两、三天后,牧野带着一个名叫田宫的人一起早早地就来到了阿莲家。田宫是一家有名的御用商家的管家,对牧野收养阿莲也出了不少力。
“真是奇怪啊!像这样梳了圆发髻,根本看不出来是以前的那个阿莲。”
长了一脸豆斑的田宫在明亮的灯光下与牧野相对而坐,推杯换盏。
“我说牧野兄,如果梳了岛田发髻或是赤熊发髻的话,也许差不了太多,毕竟以前是那个————”
“嘘!这里的阿婆眼神不怎么好,但耳朵可好使着呢。”牧野嘴上叮嘱着田宫,但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没事儿!她听见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阿莲,想想过去的事儿,是不是像做了一场梦啊?”
阿莲逗弄着坐在膝上的小狗,正眼也不瞧田宫。
“因为是牧野兄所托,说什么我也得两肋插刀啊。万一有一天露馅儿了可不得了。我这颗心哪,一直提溜着,直到船进了神户港才放了下来。”
“哼,这种事对你还不是轻车熟路?又不是第一次——”
“我可不是开玩笑。偷运活人这可是头一次!”田宫一口喝干杯中酒,脸上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
“总之阿莲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呀!”牧野伸出粗胳膊给田宫的杯里斟满了酒。
“不敢不敢,当时我真的是提心吊胆啊。而且船到了玄海时又遇上了大风浪。——阿莲,你还记得吧?”
“是啊,我当时想自己恐怕得跟船一起沉到海底去呢。”
阿莲给田宫斟酒,总算搭了腔。不过,说不定那艘船沉了的话比现在更好呢。——她忽然这样想。
“你能有今天,咱们大家都开心。——不过牧野兄。虽然圆发髻这么适合阿莲,你难道不想看看她以前的样子吗?”
“看以前的样子有什么好的?”
“那倒也是,——提起以前,以前的衣服就没带过来一件吗?”
“岂止一件衣服,连发卡梳子都带来了。不管我怎么劝,她也舍不得扔掉——”
牧野隔着长火盆扫了一眼阿莲。阿莲好像没听到牧野的话,一直注意水壶里的水是否变凉。
“那就更好了!怎么样,阿莲?哪天你穿上从前的衣服,陪我俩喝酒,好不好?”
“那样的话,你也会想起以前的情人吧?”
“哼,我那个情人如果长得也像阿莲这样标致的话,也值得让我回想。——”
田宫用筷子拨弄着魔芋粉,麻脸上露出一丝淫笑。
那天晚上,田宫告辞离去后,牧野跟阿莲说想要辞了陆军的职务,下海经商。只要上面批准,田宫现在就职的那家御用商人马上就会给出很高的薪水。
牧野看起来很疲惫,躺在火盆前,抽着田宫带来的马尼拉雪茄,说道,“那样的话,你就不用住在这里,我再找一个宽敞的地方!”
“只有我和阿婆两个人住,这个家就已经足够大了。”阿莲正忙着给狗喂残羹冷炙。
“那样的话,我也会过来一起住。”
“你不是还有夫人吗?”
“我老婆?我最近就会跟她分手。”从牧野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番话不像是信口开河。
“你还是少做点缺德事吧!”
“我管那些呢!我挣的钱,我想怎么做,谁都管不着!再说了,也不都是我的错!”牧野露出阴险的眼神,不停地吸着雪茄。阿莲一脸寂寞的表情,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十
“那条白狗病了!——对了,好像就是田宫大人来那天的第二天病的。”阿莲的佣人阿婆跟我的友人医生K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好像是食物中毒。那条狗一开始每天都待在长火盆前酣睡,后来就开始在榻榻米上跑来跑去,把榻榻米都弄脏了。夫人喜欢那条狗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似的,特地给它买牛奶喝,给他喝宝丹药,对它特别上心。这倒也没什么,只不过看着让人讨厌。狗病了以后,夫人就经常跟狗说话。”
“跟狗说话,其实也就是夫人对着狗一直不停地说话,有时甚至深更半夜也能听到夫人在说话。就好像狗能听懂夫人的话似的,想想就瘆得慌。有一次,我记得是一个大风天,夫人外出回来,去附近算命先生那里给生病的狗算命回来,我隔着门板就听到房间里面夫人在说话。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爷来了呢,从门缝往里瞧,里面只有夫人一个人。大风吹得乌云时不时地遮住太阳,夫人把狗抱在怀里的样子,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那样子实在是可怕哦。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那条狗死的时候,夫人着实可怜,但我心里可就轻松了许多。每次狗拉屎撒尿都得我来收拾,所以狗死了,我特别开心。不光是我,老爷听说狗死了,也像做了祛邪似的,乐呵呵地走了。你问那条狗是怎么死的?有一天早上,夫人还没起床,就连我也还没起床呢,它就倒在镜子前面死了,嘴里还吐着青色的东西。死前病病殃殃的一直趴在长火盆前边,差不多有半个月吧。”
那天正是药研堀集市开市的日子,阿莲在镜子前面发现狗死了。就像阿婆说的那样,尸体平躺在,嘴里吐着青色的东西。阿莲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之前那条狗是生离,这条狗是死别。也许她命里注定就不能养狗。这让她内心感到异常的压抑。
阿莲坐在那里,一脸茫然地望着狗的尸体,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面映出了她和躺在地上的死狗。她盯着死狗看了半天,忽然就好像头晕了似的,双手捂住脸,发出轻轻的惊叫声。
镜子里的狗的原本黑色的鼻子,不知怎么变成了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