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四十章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林少中在碧桂花园设家宴。

先来的是石晓楠父女。石晓楠的父亲石德忠与林少中同岁，大高个儿，腰板挺直，一头浓密的乌发梳得油光铮亮，他和女儿一样，戴一副浅色镜框近视镜，一副学者风度。他原是老家电视大学的校长，后来辞了职来新城经商，不过他奋斗了十几年，钱没赚到，还欠了不少债。

现在石德忠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儿的公司上了。石晓楠负责销售，他负责组织货源，他们公司主要做莱丝集团的面辅料生意。石德忠心里有一个如意的小算盘，只要女儿抓住林少中就等于抓住了聚宝盆，莱丝的采购量一年十几亿，自己只要做十分之一，一年的利润就是两三千万。

林少中和石晓楠父女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

林少中问：“石校长，最近业务怎么样？”

石德忠笑道：“林总，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顺利。”

林少中又问石晓楠：“晓楠，老孟有没有刁难你呀？”

石晓楠笑着说：“有你在，他哪敢刁难我。”

林少中笑道：“老孟这个人不错，不过你们也可以适当地考虑一下他的利益。”

石德忠连连点头，“明白，林总提醒的对，我们一定跟孟经理搞好关系。”

林少中笑着点点头。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狗叫。

林少中走到窗前一看，李健牵着一条大狗站在门外。

林少中对石家父女说：“咱们下去吧，李健来了。”

林少中刚下楼，李健就牵着一条大狗冲了进来。这狗足有一米多长，半米高，大头，大眼，一张吓人的大嘴里不停地流着口水，它胸肌异常发达，腰瘦短尾。

见到林少中，大狗低吼着向他冲过来，李健死死地把它拽住。

林少中乐了：“李健，你从哪里搞了这么个大家伙？”

李健笑道：“路边捡的。我知道林总喜欢狗，就给牵回来了，正好让它看家护院。”

石晓楠笑道：“李健，你骗人，我知道，这是斗牛犬，很值钱，不可能是捡的。”

李健嘿嘿笑道：“晓楠，确实是捡的。”说着他把狗牵到院子里拴了起来。

一会儿，郎老板到了，他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大雁走进客厅。大雁双脚双翅被细绳绑着，惊恐地瞪着眼睛，伸长脖子“鹅——鹅”地叫。

郎老板叫道：“李姐，你把大雁杀了吧。”

李姐连连摆手：“我可不敢，我害怕！”

李健说：“让我来吧。”

他从厨房拎了一把菜刀过来，准备杀大雁。

“且慢，”林少中喝住李健，“让我试试枪法。”

说完，林少中走上楼梯。

一会儿，林少中拎着一杆气枪从楼上下来。

“李健，你把大雁拿到院子里去。”

李健一手提菜刀一手拎大雁来到院子里。

“林总，要不要解开绳子？”李健问。

“解开。”林少中说。

李健解开大雁脚上的绳子，接着要解翅膀上的绳子。

郎老板大叫：“解不得，解开大雁就飞了。”

林少中笑道：“如果大雁飞了，咱们这群癞蛤蟆就吃不到天鹅肉啦。”

众人哈哈大笑。

李健把大雁扔到地上，自己站到一边。

林少中站在大厅门口，距大雁两三米，他抬起气枪，屏气瞄准，“砰”的一枪，铅弹正中雁头。

众人连呼：“好枪法！好枪法！”

大雁摇晃一下，好像有些站不稳，接着它狂奔起来。

李健见状飞跑过去将大雁扑倒，接着，他摁住大雁的脖子，手起刀落，把大雁的头砍了下来。

没想到这只没头的大雁竟然站了起来，它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这只无头的大雁。

片刻，大雁栽倒在地。

李健拎着大雁走回来，他惊魂未定地对郎老板说：“郎总，下一次你在西江杀好了再带回来，我可不敢再杀这东西了！”

林少中微微一笑：“都说你李健天不怕地不怕，杀只鹅把你吓成这样。”

李健对林少中拱拱手：“林总，我服了，我可没有你老人家那么大的胆量。”

众人又哈哈大笑。

郎老板对李健说：“李健，我车里还有十几条毒蛇，你去把蛇也杀了吧。”

李健直摇头：“饶了我吧，郎总，今天有天鹅吃就可以了，蛇就改日再吃吧。”

林少中笑道：“也好，蛇先养起来，改日咱们再聚。”

李姐很麻利，很快就把大雁收拾好，她用大铁锅炒了一大盘辣子炒雁块。

接着，所有的汤菜都端上了餐桌。

众人围着餐桌坐好。

林少中开了一瓶茅台，晚宴开始了。

一天，林少华收到了丹尼尔的邮件。丹尼尔在邮件中说，今后取消纸质订单，公司全部订单信息都存在订单管理系统ADM里，目前ADM里已经有四千份订单，他指示林少华立即根据ADM订单资料开始采购原料。

林少华把订单从ADM系统里打印出来，发现订单总数不到一千份，且订单信息存在大量错误。他立刻将问题反映给丹尼尔。丹尼尔核查后，发现ADM系统确实有问题；不过现在修改ADM系统已经来不及了，为了节省时间，丹尼尔决定立即按每款一万件订料。

林少华算了一下，四个品牌一共有二百个款，如果每款一万件，那就要订二百万件原料，每件原料成本按平均二十块算，二百万件的原料成本价值四千多万人民币。

林少华感到压力巨大，上一季只销售出五十万件，仓库里还有七十多万件库存。这一季就算销售量翻一番也不过一百万件，生产二百万件就意味着可能出现一百万件库存，责任太大，他犹豫了。

想来想去，林少华想出了一个笨办法，他给莱丝集团分散在全球的所有销售公司发了一封邮件，他请各销售公司将各款的销售数量马上报给他，他将根据销售数量订购原料。

销售公司的反应十分不理想，他们说销售还在进行，订单数量每天都在变化，一个月后才有准确的数量。

见林少华迟迟不动，丹尼尔天天发邮件催。最后，丹尼尔让林少华到A城总部面谈。

接到丹尼尔的邮件，林少华问赵小凤：“赵经理，你对采购数量怎么看？”

赵小凤微微一笑，“少华，跟单的事你全权负责，我就不瞎掺和了。”

林少华知道赵小凤怕背黑锅；再说订料是自己的职责，没有理由连累赵小凤。

第二天李健开车接林少华去A城。林少华上车后发现赵小凤、贾秀杰、任秀芳也在车里，他们三个也去A城。

莱丝集团总部位于维多利亚港湾，那是一幢摩天大厦，莱丝集团租了两层。

他们乘电梯直到顶层，来到丹尼尔办公室门口。

丹尼尔的女秘书进去通报后，出来说老板让贾秀杰、任秀芳和赵小凤三人先进去。

林少华在门前的沙发上坐下来，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单把自己留在外面？

林少华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高楼林立，不远处是维多利亚港湾，天空白云朵朵，海面波光粼粼，这里是“头枕大山、脚蹬大川”的上等风水宝地。

听赵小凤说丹尼尔特别信风水，品牌部装修搞了两遍。第一遍装修完后，丹尼尔特地从A城请了一个风水大师来审查，结果大师说风水不好，丹尼尔便让林少中按照大师的意思重新装了一遍。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贾秀杰他们三人出来了。

林少华问：“丹尼尔跟你们说什么？”

赵小凤刚要说话，任秀芳抢先回答：“老板和我们研究接管A城样板室的事。”

好像怕林少华再问，贾秀杰笑着说：“少华，你赶快进去吧，老板等着你呢。”

丹尼尔的办公室很大，透过他身后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港湾全景。

丹尼尔坐在一张黑色高背靠椅上，他身前是一张暗红色的老板桌。见林少华进来，丹尼尔站了起来，向林少华伸出手，他脸上带着诚恳而谦逊的笑容。

“少华，你怎么样？”

“我很好。”林少华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第一次来A城？”

“是的。”

“OK，你可以在A城玩两天，明天晚上再回河东。”

“谢谢，不过现在正忙，以后吧。”

“没关系，你好好玩两天，费用公司报销，我会跟少中说的。”

林少华再次感谢丹尼尔。

沉默片刻，丹尼尔问：“少华，你准备什么时候订料？”

“马上开始订料。”

“订多少？”丹尼尔面露喜色。

“五十万件。”

“为什么？”丹尼尔皱起眉头。

林少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分两步走：第一步每款先按两千五百件采购；等到我们知道准确的订单数量后，再根据实际数量做补充。”

丹尼尔没有马上表态，他用笔在纸上接连写了好几个“五十万”。

丹尼尔显得很苍老，巨大的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其实他刚四十岁。他有一颗缜密的大脑，他的大脑总是能够将利益最大化；在他心里，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外表谦和，彬彬有礼，对他了解不深的人很容易被他谦谦君子般的外表所迷惑。他原来的老板马克就是这样一个人，马克信任丹尼尔，委任他为销售总裁，结果丹尼尔却几乎带走了公司的所有客户，成立了他自己的公司，这件事给了马克致命一击。很多人都以为丹尼尔好交往，其实他是一个表面随和，内心坚定，又十分自负的人。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这十多年，许多人想跟他合作，都被他拒绝了。尽管他非常需要资金，但他宁肯贷款，也不允许在他的公司里出现一个可以减弱他权力的股东。

丹尼尔在中国投下了巨资，由于对中国大陆不了解，目前他只好依靠林少中。经过这段时间合作，他已经看清林少中是有巨大能力和巨大野心的人。他现在十分犹豫，他需要利用林少中的能力来完成他在中国大陆的发展计划，为此，他不得不向林少中做出妥协和让步；不过，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摆脱林少中，在莱丝这座山上，绝不能出现第二只老虎。

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忍受林少中了。林少中拼命地安插自己的亲信，他在莱丝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丹尼尔感到了这张网对他的威胁，他在研究这张网，研究如何利用这张网，如何突破这张网。他发现了林少中这张网上的薄弱环节，那就是贾秀杰、任秀芳和赵小凤，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野心，并且他们对林少中并不忠诚。这三个人善于伪装，懂得隐忍，像水一样善变，这些都是政治家的基本素质；但可惜的是他们只知道一些雕虫小技。一个合格的企业家最大的本事就是深谋远虑，而这一点恰好是这三个人所缺乏的。所以说，这三个人很容易被他人利用，被他人当枪使，他们的最终结局很可能是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搞工厂关键靠三套班子：一是技术班子，二是生产班子，三是采购班子。丹尼尔对这一点知道的很清楚，他拉拢赵小凤是为了掌握技术班子，拉拢贾秀杰和任秀芳是为了掌握生产班子，采购部的孟俊立也是他拉拢的对象，不过孟俊立对林少中死心塌地，他打算先从薄弱环节入手。

丹尼尔研究过中国文化，他知道对付中国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诱以官、禄、德。”他准备用这个办法先从贾秀杰、赵小凤、任秀芳身上破局，只要诱惑足够大，让这三个人倒戈是有把握的。

丹尼尔明白林少华是林少中扔在品牌部的一粒棋子，有他在，品牌部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林少中的眼睛，同时他还可以牵制赵小凤，最重要的是林少中可以借林少华之手插手品牌部业务。不过，丹尼尔并不担心林少华。经过这一段观察，他觉得林少华远不如他哥哥林少中有心计，并且他没有人脉，又缺乏政治头脑，应该掀不起什么大浪。不过成事不足的人往往败事有余，他担心林少华因头脑简单给他闯祸。这次让林少华到A城，就是想进一步考察林少华，看看他会不会给自己闯出大祸。

丹尼尔在“五十万件”后面写上乘以三，然后把纸推给林少华。

林少华拿过纸看了好久，然后问：“丹尼尔，你的意思是按一百二十件采购？”

丹尼尔笑着点点头。

林少华把纸推回去，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我完全看不出这样做的理由。”

丹尼尔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又把纸推给林少华。

林少华拿起一看，上面写着“请按一百二十万件采购，所有责任由丹尼尔承担。”

林少华把纸放到桌上笑道：“丹尼尔，上一季是你亲自估计的生产量，到现在还有七十万件存货躺在仓库里睡觉，这说明你的估计也不一定对。如果你让我来做决定，目前我只能按五十万件订料，等收到实际订单后，我会根据实际数量补充订料；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做法，请你换其他人指挥采购。”

丹尼尔沉默了很久，然后点点头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做，我会让销售公司尽快将订单发给你。”

从丹尼尔办公室出来，林少华到海洋公园玩了半天，当天晚上他就返回了金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