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90 爆裂之夜

感恩节一过，Diego的家族成员聚集旧金山，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邀请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现任市长、市参事等等政府官员，连叶叔这样的著名商人也在邀请之列，不过，邓安达、Jeff Green（旧金山共辩律师长）和警察局长、消防局长则被排除在外。前首席法医Ryan被开除之后，Diego的最终验尸报告上写的是“自然死亡”。

Diego的儿子Carlos在记者会上不点名地指责抹黑父亲形象的政治人物和媒体，暗示父亲的死是个政治阴谋。他义愤填膺地说：“我父亲生前为旧金山人民服务，得到旧金山人民的热爱。他不畏强权，不怕得罪任何势力，勇敢捍卫旧金山人的利益，是旧金山的骄傲。我不知道父亲在临死前经历了什么，但我肯定是至黑至暗的时刻。我不会让父亲死不瞑目的，我要替他讨回一个公道......”

邓安达在电视前看到这一出戏的时候，Ryan已经回到了老家，据说是不打算再次踏足“邪恶的加州”。他在电话里和邓安达简短地聊了几句，说：“Adam，我打算去教书了。顺便帮父亲管理啤酒厂的生意。回头看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人生。”

邓安达接不上话。稍微顿了一下，说：“也许，你可以起诉旧金山市政府。他们这样开除你是个错误。”

“算了。我累了。”Ryan换上轻快的语调：“我也许终于有精力谈恋爱娶亲呢。再不动手，真的就太老了，呵呵。我回来以后，看见周围朴实的居民，感受自己大家庭的温暖，觉得这才是人生重要的东西。Adam，你也许不一样，我反正没大抱负。过去的这些年就算是一场大梦。一夜归零吧，没啥了不起。”

“那好，你多保重。有机会我去看你，喝你家的啤酒。知道你不会回到邪恶的加州啦。再见，兄弟！”

邓安达放下电话，五味杂陈。Ryan如果真的起诉旧金山市政府，那就是明年和自己站在了对立面。不过，那也正常。邓安达在这方面看得很开。他“看不开”的地方，就是放弃自己多年的努力一夜归零。如果他遇到Ryan这样的境地，还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呢。

家庭，对单身汉Ryan来讲，在他事业上最为失落的时候，忽然具有无比的吸引力。而自己呢？目前看，算是家庭事业双丰收。可邓安达怎么也得意不起来。以他谨慎多疑善思虑的个性，永远有如履薄冰的感觉------家庭事业都一样。他总是比别人更努力，总是想比别人多往前看几步，总是想有个更完美的计划，总是鞭策自己要拿满分......真的很累。

拿到了吗？

事业刚刚攀上一个高峰，算是小测验满分吧。后面如何当市长，才是大考呢。

家里的事情，则是每天的作业，肯定没有拿到满分啊。Mary越来越焦虑，孩子们在家大气不敢出，总是希望去外公家避难。Mary还说自己总是忘记事情，好几次忘了学校的活动，也忘了和立初霜在工作上的安排。立初霜总是诧异地问：“哎呀，你真的不记得啦？”

几次下来，Mary觉得自己要疯了。邓安达下定决心，劝Mary去看了心理医生，效果嘛，目前还看不出来。邓安达只得暗自祈祷：上任后顺风顺水，不要再有重大事件刺激Mary了。

父亲的病情在邓安达胜选之后奇迹般稳定下来。看来心情好，对身体的功效是惊人的。不过，父亲也很担心儿子，怕他“在仕途上栽跟头”。邓安达真希望疗养院没有电视没有报纸，这样父亲对政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总是随时拨通电话来敲打他了。唉，Ryan接管父亲的啤酒厂就算是“光宗耀祖”了吧？自己是如何把父亲的胃口养得这么大的啊？真是便宜了Ryan那小子。

邓安达苦笑一声，开始讨厌这么没斗志的自己。接下来的四年，不会容易的啊，眼前就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呢......

1月份是就职典礼，父亲一定会来，他不会错过这个“光宗耀祖”的高光时刻的。邓安达想想就紧张。好在，李主任和洛雪负责整个就职仪式的程序。尤其是洛雪，会完美计划好所有的细节。有她在，邓安达放心很多。

2月份是春节。叶叔那边千万要趁机会报恩。邓安达会帮叶叔介绍码头管理人员和海关的关系。叶叔最近希望进入手术室建造行业，邓安达也会帮他尽快打通关节。其实也不算是利用职权了，只不过打个招呼把申请提上来，加快审批速度罢了。叶叔算是体谅他，知道他很廉政。

3月份有猎人角大型招商项目。4月份5月份都有高科技公司的大型博览会在旧金山召开，是引进高科技租户的好时机。吵得一塌糊涂的警察和消防员福利问题，年中必须提到日程上来。学区重新划分，以及是否取消老牌磁校的议题也是躲不过的......

眼看就要过圣诞节了。在这之前，州政府有一些相关的活动他要去参加。之后，邓安达计划趁上任之前的空档，带家人去太浩湖滑雪，等孩子们一放假就走。也许Mary暂时离开旧金山，会放松一点吧？

邓安达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想象一下美好的画面：在充满欧陆风情的浮雕穹顶下，走上市政厅豪华的大理石台阶，在市长楼层那围着雕花栏杆的露台上俯视宏伟的大厅，然后转身穿过精美石刻的拱门，沿着肃穆的木质墙板的走廊一路到头，就是200号房间了----那里将是他接下来四年的办公室。那个办公室他去过无数次，在近期心里也想了无数次如何重新布置。别的不说，他一定要在办公桌上摆好装帧精美的全家福，一角的墙上挂着Lina和Leon的儿童画。还有父亲当年送给他的传了三代人的英文辞典也一定要带在身边......

四年，也许是八年，等着他大展宏图。旧金山将因他而更加美好。

想到这儿，邓安达舒服了很多。

“临水一方”即将完工，因为剩下的都是内部装修，所以2007年的冬季风暴并没有影响进度。天气晴好的时候，银色的楼体在湿地的衬托下如同即将启航的大船，昂首傲视蓝天白云和水草飞鸟。

招租工作早已启动，来自中国的几个公司和机构率先租下来一片办公区域，其中包括一个文化推广中心，会在将来开设中文以及中国文化课程。祝总朋友的公司豪气地租下了顶层一半的办公区域，在春季会开始内部精装。那个叫做“幻城”(MetaCity)的公司派来了两个代表，在立初霜的帮助下和建筑公司接洽，展开后续工作。

立初霜也即将把自己的办公室搬进“临水一方”，倒不是贪图条件好风景好，而是把这里当成了她的“旗舰店”。客户来开会，顺便参观一下，就可以看见她的实力了。

“临水一方”带来的投资移民项目也进展顺利，立初霜给Frank推荐的豪宅客户络绎不绝。Frank大方地每笔生意都分给立初霜30%的佣金。立初霜乐得清闲又进账。不过，她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把自己的地产公司做大。

自从香港之行回来，立初霜就不再让Frank插手她的商业地产公司的生意了。Frank退回自己的小公司专心买卖民居豪宅。而立初霜地产公司则一直用的是另一个Broker的执照。她希望将来自己全盘掌控，所以她计划在2008年考到Broker执照，彻底独立。考虑到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将会在旧金山，立初霜还计划搬家，成为旧金山居民。

Frank听了她的计划，摇摇头道：“现在买进地产，不是好时机喔。”

“还不到买方市场？”立初霜和Frank坐在半岛小城中心商业街的户外咖啡座闲聊。“2007年的新屋销售量减少很多，这是市场冷却的先兆吧？”在地产方面，立初霜虽然敏感，但还是很虚心，毕竟Frank在这个圈子里混了不是一天两天的。

“美国家庭的地产持有率前所未有的高啊。而且你知道吗？根据统计数据，接近40%都不是自主房，是投资。说得难听点，是有大量的人在地产市场投机，大头是华尔街那批人。次贷早晚要出事的。”Frank喝了一口咖啡，手指敲着桌子，有点急切地说：“2007年投机基金跑了不少，你看着吧，1月份上市新屋积压率会成倍，甚至成十倍于12月份的。”

立初霜也皱起来眉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新闻说越来越多的人付不出按揭，很多银行在收屋呢，拍卖和短售（short sale）不少。”

“要出大事的。”Frank叹口气：“不查收入，零首付......这些银行的贷款政策就是找死，我早就说了。而且金融机构把手里的烂地产包装来包装去，雇佣一堆精英做数据模型，然后再你卖给我，我卖给你......你看看，给我家打扫卫生的阿姨和她当垃圾工人的老公都在Lake County买度假屋了，这正常吗？唉，等着吧，我看几间银行要完蛋的。倒是可以买跌他们的股票，赚一小笔。”

“哈哈哈，你真是什么市场都能赚啊。天生财运好！”立初霜笑了：“那么，我其实也可以捡便宜货咯，比如去拍卖个房子？”

“还不是时候。而且你看上的房子，不会是最先被银行拍卖的那一批的。不幸的是，往往是穷人的房子先跳水。”Frank盯着立初霜的眼睛，问：“真的急着要搬到旧金山？你看上哪个房子就告诉我，不够的钱我出。”

立初霜佯装生气：“你又来了。我不要。不过，你如果低息贷款给我倒是可以。谢谢！”

“嗯，没问题。Faith，你累吗？别跑那么急不行吗？”Frank克制自己想要抓住立初霜的手的冲动，说：“马上Summer上了大学，你就空巢啦，该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了。”

“空巢才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大干一场！”立初霜故意气他。

没等Frank回话，立初霜转而皱起眉头道：“不知道Summer能不能拿到Wellesley的ED（提前录取）。不然她还要痛苦一阵子。”

“哎呀，这又是我搞不懂的地方了。非去名校吗？而且跑那么远。要我是Summer的父亲，才舍不得她跑那么远，就让她留在加州，那么多好学校。别以为Patrick那小子多可靠。也许等Summer飞过去，他就已经变心了。这个年纪的男生，不靠谱的，又是有钱人家的帅哥......” Frank猛摇头。

立初霜笑了：“你当初就这德行吧？”

“嘿嘿，不过我进步了。你看看，自从认识你，我还招惹过哪个女人？”Frank苦笑一声：“也许，我真的老了。”

立夏和Patrick连线，等着一起查看大学录取结果。一晃一年过去了，当时Patrick看放榜时那失望的眼神还在立夏脑海里清晰可见。如今轮到她自己了，才明白这种时刻有多紧张。

“妈妈，我要点进去了......”立夏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出汗。

立初霜环绕着立夏的肩膀，说：“进去啊，没啥了不起。”

Patrick在电话里说：“来吧，好运！”

深吸了一口气，立夏点进了自己的申请账户：脆据！

立初霜用力揉着立夏的肩膀，Patrick在电话那头不敢出声，但估计也明白了三分。

“Oh well，我其实预感到了......”立夏低声说。

“Summer？没事的，没事的。反正还有其他学校呢。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帮你准备其他申请文书。”Patrick在电话那头安慰道。

还没等立夏回应，她就听见电话里有别的孩子的声音，好像不止一个，男女都有。Patrick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Summer，我还有一个小组作业要完成。咱们晚一点再聊，好吗？”

“好，再见！”立夏冷静地挂了电话。

立初霜心疼地说：“想吃什么，妈妈去准备。不然，咱们出去吃饭？”

看着妈妈镇定的双眼，立夏心里百感交集。“妈妈，谢谢！嗯，我想吃炸糕了。可以去牡丹园吗？晚上我还想去道场......”

立初霜完全明白女儿的心思，于是挂上笑容说：“当然。我也好久没去了，挺想念他们的菜的。时间还早，不如先去道场，运动好了再吃晚饭？”

“也好。妈妈，外卖可以吧？还是想在家吃。”立夏这会儿开始伤心了。

“好，没问题。”

于是母女二人开车去了旧金山。立夏在道场挥汗如雨地练习踢腿，一个小时之后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她冲了个澡，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去买点文具，然后就回家。

立夏走在黄昏的街头，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迷失感。她不知道哪所大学能录取她，不知道明年的秋天会在哪里生活，不知道那个地方有没有Patrick，或者，自己的生活里有没有他？

忽然，街边的一栋民宅里发出来一声闷响。立夏惊得呆住了。很快，她闻到了焦糊味，看见几个窗口都冒出来浓浓的黑烟。

“着火啦！”人们开始失声尖叫。旁边楼房有人潮涌而出。街道上的车辆开始乱七八糟------有的减速好奇观望，有的迫不及待地逃走。

而立夏则仿佛置身另外一个维度，先是呆立几秒，然后缓步走了过去。

爆炸声、浓烟、火苗......

“妈妈......妈妈还在里面......”她听见自己在无声尖叫-------那是来自记忆里的呼喊。时空倒置，眼前黑雾迷茫，身体在炼狱里被灼烧......立夏脚下生根，似乎是要抓住记忆里这惊悚的一幕。

“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在意识飞走之前，立夏觉得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连根拔起”，在更大的一声爆炸中和那个人一起被掀翻在地......

爆炸声、浓烟、烈火、警笛，再加上一双有力的臂膀......立夏的记忆仿佛被雷电划开一个口子，却瞬间闭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图片拍摄于旧金山九十年代末期一次民宅爆炸，当时周边几条街的房屋玻璃都被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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