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假装成一个国家的罪人
滚君 摇滚客
在全美贫穷和犯罪最严重的贫民窟,住着一个91岁的中国老奶奶。
她出生在旧社会,双脚因为缠足变得畸形,耳朵失聪,无时无刻不受着血栓的折磨。
与常人相比,她的胃被切掉了十分之九,剩下的一节像肠子一样挂在那里。
她的家人都在国内,他们视她为流亡海外的叛徒,拒绝和她相认。
国内对她的舆论争执不休,谩骂声不绝于耳,无数人等待她像蜡炬一样燃尽生命油尽灯枯。
是的,他们觉得她是“国家的罪人”!
为了揭露病患真相,她一把扯掉权威的裤子,为了行医治病,她抛家舍业,散光了所有财产。
这个女人胆敢跳出来质问,皇帝怎么没穿衣服,凭什么不被全民当作“罪人”?
而今她风烛残年独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逼仄的角落里,独自等待命运的审判,功过是非任凭后人去说。
她叫高耀洁,一个假装“罪人”的女人。
(一)
高耀洁的坎坷,从她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写定。
1927年,高耀洁生在山东一个富庶的家庭,四岁识文断字,五岁就能熟读各种诗文古籍。
优渥的家提供坏境在滋养她文化修养的同时,也给了伴随她一生的伤疤。
五岁那年,家人拿来长长的白布,在她尚未发育成型的小脚上裹挟缠紧,钻心的痛苦深入骨髓。
“大户人家的女孩都要裹脚的,这样才能嫁个好人家”,家人这样和她解释。
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含泪倾听,怀着极大地善意去对待这个世界带来的伤害,却想不到这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多年后的一场政治运动,将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让她一心求死,但是求死不能...
高耀洁在一天天长大,27岁那年,她顺利从河南大学医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妇科医生。
在那个条件并不发达的年代,妇女生产比现在要危险的多。
可能是因为童年时的恐怖经历,她总是怀着悲悯去对待每一个病患,昼夜不停地奋战在第一线,拼着命抢救下很多人。
她成了十里八乡的名医,备受同仁、乡亲们的尊敬。
但是1966年的春天过去后,文革爆发,天也就塌了。
同事们把她堪称阶级敌人,和她划清界限,领导把她调离一线,每天让她干非人的体力劳动。
最让她寒心的是,乡亲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他们视她为毒草、害人精,全然不顾她曾救过他们的命。
她不相信,自己接受过的教育会一夜之间崩坏,更不相信,平时笑脸相迎的同侪们竟会恨她不死。
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更是这个决定令她终生残疾,还连累了爱子。
她决定要反抗。
在一次游行前,她拒绝挂牌,更不顾眼前的小将们的推搡,宁死不屈。
但事实是,这帮愣头青根本不会管她是男是女,更不会管她是多大年纪,举起皮鞭砖块就是猛打。
虽然在那些摩拳擦掌的革命小将眼里,她只是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胸中悲愤激荡,刚想发作,就被人下了死手狠狠重击了胃部,口喷鲜血。
为了保命,医院切掉了她四分之三的胃部,剩下一节像肠子一样耷拉着。
他们把她在太平间里关了大半年,让她夜夜和尸体在一起,不给食物和水,甚至还篡改她儿子的年龄,拉上刑场批斗。
高耀洁认识的一个女工,每天都会偷来少得可怜的剩饭给她,就是靠着这些东西她才勉强活了下来。
十年动乱之后,她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残废了,但是得到平反的她还想救更多的人。
所以人们能看到,有这么一个面色蜡黄、带着一副红色眼睛的女人,脚步不稳却忙忙碌碌窜梭的各个病房。
好像昨天那场踏天大祸跟她并没有关系。
初到九十年代,63岁的高耀洁正式退休了。无数病人欢送她,怀她救过的产妇,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接见她,赞许她做过的工作...
这个时候,收获了无数赞赏和鲜花的她,本可以安心在家里度过晚年,享受天伦之乐。
但令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是,另一个艰难千万倍的选择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或者天伦之乐,或者万丈深渊,这个六旬的老妪,必须独自做出选择。
只有你能做出选择,你也必须做出选择,因为这背后关乎几亿人的身家性命!
(二)
那年,她因为巧合认识了一个艾滋病女病人。
这个女人生在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既没有条件吸毒,更不可能乱性。
这个事情太蹊跷,背后一定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年近70岁的高耀洁身体力行,开始了调查取证的工作:
病人全家都没有感染这个疾病,病毒唯一可能的来源,便是曾在医院曾输过血。
随着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高耀洁越来越觉得恐惧。如果她脑海中的假设成立,医院的血库早已被污染!
感染病毒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这么简单了。数以万计的人,将暴露在艾滋病的阴影下,毫无防备。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能这样下去!如果跑不过时间,这片土地都会变成阿鼻炼狱。
拖着年迈的躯壳,她只身前往河南某村调查情况,结果她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在一间破败的小院,一个农妇脖子上系着一根草绳,悬挂在房梁上摇摇欲坠。身体冰凉,看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下面,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嚎啕大哭,“妈你下来,下来...”,因为饥饿,他抱着尸体的脚,和着鼻涕眼泪就开始嘬。
他们都是艾滋病患者,不久后,孩子也死于非命。
那个村子被人们叫做——艾滋村。
时至今天,这座村子依然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极少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人们的视线里。
如果你还有印象,2011年顾长卫指导、章子怡、郭富城出演的电影《最爱》,讲述的就是这块地方讳莫如深的往事。
这个片子最开始的名字叫《魔术时代》,后来改成了《魔术外传》、《罪爱》,最后才变成了现在的《最爱》...
电影《最爱》海报
因为这个村子来历,充满了魔幻却悲哀的意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掀起了一阵卖血热,加上地方上的支持,各个采血点纷纷打出了“一人献血,全家光荣”、“积极献血、快速致富”的口号响应。
这就是地方上提出的,所谓的“血浆经济”。
仅仅在河南一省,仅合法的血站就有230家,非法血站更是不计其数。
“一管血换五十块大洋”,当他们拿着崭新的钞票给亲友们看时,越来越对人投身这场拿钱换钱的疯狂运动中。
灭顶之灾在上百万人头上盘旋,可他们还在数着钱,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察。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在尽力粉饰着这一切。
高耀洁说,那些专门拍马屁的人,不让世人知道真相,掩盖真相,不说是卖血,说是同性恋或是吸毒,造成了病情的一再恶化。
她要把一切揭露出来!不止为了这些病人,更是为了整个民族的未来!
那年,全国最大的一场“灾难”被公诸于众,无数人家破人亡,也有无数人惶惶不可终日。
官方数据表示,当时河南全省累计有5.9万人感染艾滋病,而这个数字远不及真实数字的一个零头。
每分钟都有成批的艾滋病人死去,整个村都死于艾滋的更是屡见不鲜,几十万亡灵无处伸冤!
史称“中原血祸”。
因“血祸”患上艾滋病的儿童
当城里人对“艾滋村”都敬而远之,村里人都在终日等死之时,却有一个老迈的身影,踽踽蹒跚在各个村落里。
她是高耀洁。
她花光了几乎所有财产,先后编撰印刷了《艾滋病、性病的防治》、《预防艾滋病的知识》等书。
除此之外,面对大部分不识字的农村人口,她就一个字一个字给人家讲解,丝毫没有嫌隙。
本图片来自《凯迪》
她资助了一百六十多个艾滋孤儿,亲眼看到有孩子在胳膊上用刀刻下一个忍字,发誓要杀死血头。
几年下来,她的棺材本也全搭进去了。
不仅如此,在陪同那些艾滋村里将死的妇孺老幼时,他的丈夫因病突然离世!
她沉默不语,只是挥笔写下了十个字以明心志——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三)
与此同时,高耀洁和国内一些艾滋病专家的看法发生了冲突。
当时国内的主流看法是,全国艾滋病患者共几十万,并且主要靠异性间传播。
高耀洁却不以为然,她说:我走过这么多城市,去过这么多乡村,艾滋病患绝对不止那几十万!
这个天文数字也绝非异型间的传播就能够达到!
问题,一定出在血上!
之前有媒体统计过,全国四十万医生,敢站出来揭露场“人祸”的惟有四人,十万分之一耳。
而撑到今天,仍在固执己见的,唯有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一人而已。
她的所作所为拯救了不计其数的普通人,却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对于动了他们蛋糕的人,他们向来是不肯手下留情的。
那些黑血站的老板,一方面对她和家人进行恐吓威胁,另一方面派人对她进行24小时监视监听。
“老东西,再不闭嘴今天就弄死你!”
当地的有关部门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不许她见记者,做演讲。在“艾滋村”里,如果有村民举报高耀洁来了,村干部会奖励500元。
还有一些和她意见相左的同行,叫停她的演讲,阻碍她的研究,甚至不允许她继续编写防治艾滋病的书。
她腹背受敌、处处碰壁,纵然有心再做点什么,可是冰冷的现实却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她心有不甘,只得一声叹息:“好多人盼着我死,那些吃艾滋饭的人、怕我说话的人,都恨死我了!”
但是,她不甘就此放任自流。
2003年,副总理吴仪问她:“有人告诉我,中国艾滋病传播的主要途径是吸毒传播和性传播。”
她义正辞严:“他们都是在骗你!”
“你跑了这么多趟、花了这么多钱能改变什么?你得罪了这么多人,不怕被他们报复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应该是有规矩的世界。”
那年,她拿到了感动中国人物奖,和杨利伟、巴金、成龙站到了同一个领奖台上,台上的她似乎看到——
她的希望已经近在咫尺了,只要努把力,再努把力,一定能把血祸从这片土地上根除。
但是,她把问题想简单了,也低估了眼前的敌人。恨她不死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
(四)
2007年,因为对艾滋病做出的特殊贡献,国外给她颁布了两个奖项。她听闻后欣然前往。
但是这一次,她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挠。
地方上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用尽各种方法阻挠她领奖,希望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能知难而退。
事情越闹越大,矛盾也从高耀洁个人,上升到了她的全家。
那天晚上,她的儿子跪倒在她的面前,重重地磕头,前额撞击地板发出咚咚地声音——
“这次,您就听我们一次劝,别去了好不好。”
“咱们呀,惹不起他们。”
整个春节,老人家都没有过好,她又想到了文革动乱,儿子因她做了三年打牢。思来想去,她惊坐而起,提笔写下了一句话:
“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一切概与儿子无关!”
写毕,她飞往国外,只留下两袖清风,一声冷笑。
比起一双儿女的前程,比起自己的安危,她更在乎的是,有人要为全国不计其数艾滋病患正名。
领奖当天,她穿了一件中式外套,她说那是病人送的——
“我这次来,是代表中国艾滋病患者来的,我要为那千千万万死者服丧!”
彼时,全场掌声雷动,人们诧异地望向这个小脚老太太,看她在名宿如云的现场,慷慨激昂,灼灼生辉。
高耀洁这个举动,无异于打了更多人的脸。
回到国内,她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儿子因为这件事与她决裂,母子再也不相认;
小女儿也因为捕风捉影的原因,丢掉了工作远走他乡;
甚至很多国内网民,称她是丢了中国人脸的“叛徒”;
她想不通,自己抱着对国家,对这个民族负责的拳拳之心,凭什么就变成了全民的“叛徒”,变成了民族的“罪人”。
所以,当时的她随身带着毒药,她说:“一旦有不测,就服毒自尽!誓死也要留个清白在人间。”
她已不愿对身边人的看法再做考虑,只希望能有一方书桌,继续写完自己未尽的最后作品。
可是,这也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求。
(五)
不管是家人、同行、血站黑势力,甚至是一些有关机构,都在阻挠她写作,以及出版的进度。
没人在乎这个老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们只想让她闭嘴,让她消失!
在这样的环境下苦熬了两年,2009年,她流亡海外,她说自己不怕死,只想让自己的三本书出版。
全国无数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感染艾滋病,她必须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否则,死不瞑目。
那年,憋了一肚子气的老人家负气出走,一个人住到了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小房子里,和家人朋友全断了音讯。
据说当初家人给她寄来一封家书,上面写着:“你在走让国人谩骂的路,你继续这样折腾下去吧,你将在孤独和寂寞中死去。”
字字诛心。
她为病患一生奔波不但没有受到表扬,而且还众叛亲离、被人辱骂,老人的心境可想而知。
此时,有很多境外势力找上了这个看上去柔弱无助的老人。他们答应改善她的生活条件、给她名誉,只要——
她肯出面侮辱国家,做为他们代言的傀儡。
她大义凛然地拒绝:我生前的建树和成就,决不能成为嚣小鼠辈沽名钓誉的工具!
“我要保住晚节,不能和假货们混在一起。”、“我死后,尽可将我的骨灰洒进黄河...”
本图片来自《人物杂志》
因为拒绝合作,老人在境外的生活条件实际上恶劣得超乎想象。
每个月600美金的低保,是她生活的全部来源,她把面包撕成拇指大的碎片沾白开水,就是一顿饭;
房间狭小,除了堆积的书山,找不到其他更值钱的东西;
双耳失聪、行动不便,心脏病、血栓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可是她连打车去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邻居的眼里,她只是一个举止奇怪的亚裔老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消失,并在腐臭后被救护车拉走。
年近90的高耀洁躺在家中
几年前,有南方周末的记者去了老人的家里,意外地发现屋里虽然破旧,却非常干净。屋里还陈列着一盆小花。
老人语重心长地说,“花不会诈骗、拉帮结派、阳奉阴违”,像是在讲述自己这个“罪人”一生的过往。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那年,她已经写好了自己的遗书,寥寥一百多个字,道尽她的钢骨正气,只留清白在人间。
高耀洁遗书
她摘掉厚厚的眼镜:“一旦书完稿,那就是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想好了,我最好的死法和去处,是死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
(六)
老人渴望死在飞机上,因为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家人,面对众多不知情的陌生人,在他们眼里,她有罪。
她不该死磕地方权贵和奸商,不该抛家舍业流亡,更不该破坏了儿女的好前途,最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对一个还有理智的人来说,难道不是“罪过”吗?
然而,我们永远要记得,她所做的不仅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你我他的生命安全。
恰如作家刘震云所说的,“我以我血荐轩辕,哪怕知道万万同胞会拿自己的血沾馒头吃。”
对于所有读到这篇文章的各位,被微博热搜上的“演员结婚”、“偶遇歌手”塞满耳朵和大脑时,我想借用两句诗:
“为众人抱薪者, 不可使他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 不可使他困顿于荆棘。”
这样一个正义而勇敢的老人,我们怎能让她一个人战斗?
而今,这位老人已经走过了91岁,我只希望她能完成夙愿,平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