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出岫 七、荼縻开尽满地心伤

见湘云给自己跪下，慌的云儿连忙起身躲避，连声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给我跪什么？要跪
，你得跪给老天爷，还有那位好心的王爷。”立刻拉起她来。

湘云道：“此刻是你告诉我这些，我就只当你是老天爷，你是王爷。”湘云擦了泪道：“我算是在
贾家长大的，贾府的老太太是我的姑祖母，我在襁褓中父母早就去世了，一直跟着叔叔婶子过日子。姑
祖母心疼我，常让我到姑舅舅家来，和宝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他、他---”湘云几乎说不下去，摇着头
哭泣道：“我最担心的是他，还有园子里我那几位好姐妹，这辈子如果还能见他们一面，我死上八回也
愿意，就是为这个，我现在还不忍心就死了。”

云儿同情她，说道：“看出来你对宝二爷情深意重，比别人不同。不过他不是已经娶了位宝二奶奶
么？前些日子我妈妈还叫我去应事儿到他朋友那里唱曲子，就为了贾府宝二爷娶亲，后来又没去成，说
是他家不比往日了，不叫也罢。至于你说的贾家还有的千金小姐们，难说现在是死是活。我听说有位姓
林的姑娘是最俊的，才华横溢，满京都富家子弟都想着她，要是那时她还在里面，恐怕这会子就完了。
”湘云的心又一点点地沉下去，那年中秋赏月自己和黛玉在凹晶馆对诗，她的那句“冷月葬花魂”，当
时自己就觉得诗句绝美，但太不吉利，难道她现在真的花魂已逝了吗？湘云禁不住落下泪来道：“宝二
奶奶是薛家的宝钗姐姐，我心服她，也只有她才能撑起来爱哥哥的将来。林姐姐---难道她还能比我更
惨烈？那真的太可怜了。其实先前大家都觉得姑祖母会把林姐姐许配给宝哥哥，后来不知怎么的，林姐
姐没能成---我知道宝哥哥是喜欢林姐姐的。”

云儿笑道：“哎呦，他们还真的像听说的这么周折，既然宝二爷喜欢林小姐，老太太就该顾及些情
人的感怀，倒让自己的亲孙子暗地里伤心不成？不过这些事我们这样的人也顾不得，单说现在你该怎么
办呢？妈妈是不会让你逃脱的了的。”

湘云低声道：“混一日便罢，混不了，就死。”

云儿明白她的心性，轻轻笑了笑道：“开始都是你这样的，象你这样儿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这
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又转卖到别的地方多少。实话告诉你，你知道那关在大牢里的女人，命途还不如
咱们，她们白天挨打，夜里---不说也罢。在这里熬到像我这样，说话也是管用的。前段日子我陪襄阳
侯家的戚小爷，亲手从他家救出一个就要打死了的丫头---这些都是为了将来到阎王爷面前折罪用的。”

湘云道：“既这样，姐姐请先救救我吧，将来到阎王爷面前，我也会替姐姐说好话儿。”云儿一笑
出声：“呵---你果然是聪明机灵的，赶我的话头儿说。实在话说，我救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还
要靠你寻到一位真心救你出去的恩主儿，这里头只认银子不认人，连我也没少挨了打，何况你们。”

湘云知道云儿的亲娘就是老鸨子纪妈，那是个打死人都不眨眼睛的主儿。卖到这里的女孩子们都是
签了生死契约的，打死一概不偿命。云儿又道：“依我说你这几日先应付着，等两天我和妈妈说让你跟
我出会去，到外面我便可以帮你照应些。但是在院里头，你还是听妈妈的。”湘云低头思忖，这时就听
下面老鸨纪妈喊叫云儿，说是外面的车夫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出来，说着就要上楼来，吓得云儿赶紧
出门来应着，到楼梯那边挡住了纪妈，连哄带扯地把个老虔婆子支应到大门那边。湘云方悄悄溜下来，
藏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过了几日云儿果然和纪妈讲了湘云的事情，只说要让湘云破下脸来，非要到大场面里走几回才行，
说不定有人看上了她，就能花大价钱梳拢了，这锦香院不又多出个头牌来？说的老鸨子咽了口水道：“
她那个口舌，说话有时都不十分清楚，弹唱也不会，还会和我耍硬功不见客人，没得人家会花钱看她那
个哭丧脸子？”云儿道：“这算什么，场面里什么人没有？就有人喜欢这样有骨节的女子来也说不定。
再说妈妈留她在眼前，早晚气的要死，不如放给我来调教好了，不让她惹了你的气，再给妈妈使唤，妈
妈也多活好几年。”那老虔婆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为了孝敬我才要那小娼妇？别让我看出什么来。”
云儿把手里的胭脂盒子砰地扔到檀香梳妆镜台上道：“罢咧，妈妈只当我那心被虎狼衔去做了顿肉食，
以后女儿不提这件事。”老婆子心疼那半盒胭脂粉溅了出来，道：“依你就是了，什么事儿当家花剌这
么白眉赤眼的，你要是真有那不用强就降了敌的手段，这院子以后就归你当家。”说着就出门下楼去。
云儿跟在后面噎她的话儿道：“你有那一日求我当这个院子的家，我还不一定应了呢。”老虔婆想回身
骂她，想想她说的也有理，将来自己死了，还真指望女儿管着这院子，承继了自己的事业，谁知道那时
候会是什么样儿呢？

于是湘云就开始随着云儿出会走场去。到了外面云儿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丫头，轻易不让她到酒桌边
去。云儿把原先抱琴的丫头换给了另外一个红妓女，这里便让湘云替她抱琴，又给她换了个名字叫香眉
，连姓氏也改了。

湘云从此倒遂了心，跟着云儿出去消息也灵通了一些。听说在大牢里的宝玉和宝钗他们倒没怎么受
苦，有一位权重位尊的北静王爷曾上书皇上请求宽待了这几位不曾犯案的贾家人，又让刑部的人不要随
意荼毒贾氏犯人，所以宝玉宝钗李纨他们在牢里还算平安。湘云暗地里给那北静王爷磕头，求菩萨保佑
这人永远的高官厚禄。只是那犯了事儿的王熙凤被打了几回，一病就死了。湘云在夜里捂着被子哭了两
次，心里哀叹命运的无常变化，想当年凤姐儿在宁荣二府内叱咤风云，挥洒谈笑强似男儿，如今一抔黄
土掩埋了这个风流俏佳人儿，而她的女儿巧姐儿，听说似乎也被卖入了城外的娼门。湘云内心唏嘘伤痛
不已。

大家都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黛玉的消息。有人说那林小姐好像被人藏匿了起来，又有人说是有贵人护
送她出了贾府，回原籍苏州去了。总之黛玉好像逃脱了一劫，并没有被毁誉牵连。湘云有时暗暗祈祷黛
玉能够找到自己来帮她脱离苦海，可是又嘲笑自己白日做梦，别说黛玉这会子自身难料，就是她平安造
化了，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她一个病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让自己逃脱？

那日湘云心里伤感，跟着云儿出会叫局，在屋子外面无事，看到那满园子的花木正旺，回想起当年
自己曾醉倒在大观园红香圃外的青石板凳上，落花半埋，香梦沉酣的情景。那时被一众姐妹和丫头们叫
醒了，犹不知身在何处。现在的处境的的确确是难料身将何处了，而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到爱哥哥和众
姐妹了。湘云心中忧愁乱想，一时在地上用树枝划字儿，见她写了半阙《忆秦娥》词道：

费思量，春来骤觉寒意凉。
       寒意凉，荼縻开尽，满地心伤。 

写完那个“伤”字的最后一笔，湘云禁不住抽泣一声，吧嗒吧嗒接连落下两大滴眼泪来，正砸在那
个伤字上，立时就浸洇到细砂土中，那字迹也模糊了。

忽然就听得一个人轻叹口气道：“唉，可惜了。”

湘云闻声抬头望去，只见花丛后有一位眉目清秀，身量俊朗的珠冠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