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夕阳无限好，最美是黄昏。
我开着我的新车从城里出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车里弥漫着小刚的歌声。

过完整个夏天／忧伤并没有好一些／开车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有离开自己的感觉／唱不完一首歌／疲倦还剩下黑眼圈／感情的世界伤害在所难免／黄昏再美终要黑夜／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现坚决如铁／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黄昏的地平线／划出一句离别／爱情进入永夜／依然记得从你眼中滑落的泪伤心欲绝／混乱中有种热泪烧伤的错觉／黄昏的地平线／割断幸福喜悦／相爱已经幻灭

我按下循环键，让这首歌一遍一遍的侵蚀着我。
天终于快黑了，尤其是远离城市的灯火之后，天真正的黑下来了。
前面出口处有个很大的公墓，那里白天都阴森森的，晚上就不用说了。我要去的地方必需经过那个公墓。
我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出乎意料的大，那声音听起来不是沙哑的嘶吼，是尖锐的喊叫。
我把音乐声调到最大，大得让整个车好像都震起来了。
我可以不听，但我不能不看。
车灯雪白透亮地照着前方。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雪白雪白的灯光照着前方，前方的路牌很清晰地写着，前面一英里处，是玫瑰园墓地。
车缓缓地驶出了高速路，一英里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
但那墓地里的一切，却相隔着天涯了。

我的电话很突兀地响起来。我打开车上的蓝牙，对方的声音从车的四处传了出来。
“你在哪里？”
我说，“我在玫瑰园墓地。”
对方嘿嘿笑了，蓝牙的接收信号有些微弱，从汽车音响里传出来的声音嘶嘶作响。
我赶紧再说一次，“我在玫瑰园墓地，不信，你等着我拍张照片给你看。”

我把车停下来，打开车窗，拿出iphone拍了一张玫瑰园门口的牌子，马上上传到facebook。我还打开了地点搜寻，对方应该能马上看到我的地点和我拍摄的照片。

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风声停了，四周静悄悄的。静谧中竟然有一种祥和的感觉。
这感觉，别说在墓地，就是在教堂，也没那么明显过。
我内心的恐惧被那种祥和的气氛一扫而空。我一向不去墓地，大白天也不去，但今晚，我突然想去逛逛。像逛街那样进去逛一逛。

玫瑰园墓地的牌子上雕着一朵连着枝蔓的玫瑰。诡异中带着甜蜜和温馨。进去的门半掩着。靠近路边的一排被高大的青松遮盖，外面路上的喧嚣连着尘世的噪聒好像都被隔开了。进去的路上还有几盏路灯，但继续往前，就一片黑暗了。天上有云层，借不到月亮的光。

我能嗅到空气中浓郁的玫瑰花香。这园中肯定种着玫瑰。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玫瑰园。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静默不语的灵魂，这园中肯定埋着过往，这是个毋庸置疑的墓地。


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小路走进去。我看了看天空，如果月亮出来，我就可以走进去看看。
风又刮起来了，云层在慢慢消退，月光在一点一点地移动。
那忽明忽暗的月亮让我想起什么来，但我又无法具体到什么上去。

好像是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昏暗的月色中，我开着车在高速路上狂奔。

那段时间，每次我从店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我要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家。那些黑黢黢的夜晚，我总是在路上。我常常开着开着就产生了幻觉，我觉得自己是一部车，或者说是车的某个部分。一直在重复着一些机械的行使任务。指令就是加油前进。

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自己，车是车。
我有些后怕，每当开车的时候我就给朋友打电话，我在说话的过程中提醒着自己，我不是一部车！我仍在思考，我仍在交流。

那时候，和我说话最多的是一个女朋友。
她也常常通宵无眠，她在陪伴我的过程中消磨着她的夜晚。
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说她的故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的故事。故事中，她常常给我提到这个墓地。我本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个墓地，一是晚上开车看不见，二来谁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呢？
她在电话那端说，你开到哪里了？你再开两个出口就是那个墓地了。墓地里种了很多玫瑰，白天去看的时候就像个大花园。
然后她的故事开始了。

我正在回忆着她的故事，月亮一下从云层中跳跃出来，泻了一地的银白。墓地上仿佛瞬间铺上白霜，寒意顿时袭来。我决定往墓地深处走去。
我看不请墓碑上写了什么，但我能看到每一块墓碑前面都盛开着一簇艳丽的玫瑰。

月亮跟着我步伐前行，穿过树梢的这头抵达树梢的那头，地上的树影也清晰可见。我在斑驳的树影中发现有一棵树枝的形状很怪，它是横着的，在一丛竖立着的树影中间显得很特别，这棵横着的树枝没有分叉，直直的，不太像树枝。

我盯着这树枝看了很久，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一棵树枝。我猛然回头往树上看去，树上确实有一个横着的东西。那东西带着钢铁般冷冷的寒意。我想那应该是一支长枪。那么枪的后面应该是什么呢？不会是个小动物吧？那么应该是个人了。但树枝深处茂密的黑影掩盖了一切。

我在想我该假装没看见呢还是直接走过去告诉那分辨不清的黑影，“我看见你了！”
我仿佛被钉住一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继续，下一步很简单，就是抬腿走路而已，但这简单的一步我却无法迈出。
很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中竟然没有感到恐惧，我有什么好恐惧的呢？那一定不是鬼，鬼就不用端支枪来壮胆了，他直接跳出来就是最有利的武器。一定是个比我还害怕的人藏在那里。端枪的人一定比赤手空拳的人更害怕才对。

这样一想我就释然了，我没有告诉那人我看见他了，我也无需告诉他我看见他了。我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一个墓碑很眼熟很亲切，尽管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我肯定我见过这墓碑。我拿出电话，打开上面的照明功能，我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是她，给我讲故事的女朋友。

我蹲下来，慢慢地读着她墓碑上记载的那些文字，很多都是她曾经告诉过我的，但我仍愿意在这月色下再读一遍。字字句句都很简洁，但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如实记载着她的过往。

突然，那种冰冷的感觉抵达我的背部。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句话本来该我来问，但却被后面那个人先问了出来。

这下我更坚定了他比我脆弱的想法，只有一个恐慌的人才会着急着想知道对方是谁，想干什么。

我是我，我什么都不想干。这样的答案让我觉得很安全。我缓缓转过身，看到了枪口和枪口后面的人。

“你是守墓人吗？别那么紧张。我只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我没有任何企图。你看，我什么都没带来，我也没打算从这里带走任何东西。”我说着把手机和车钥匙递给他。

他没有接我的手机和车钥匙，但他把枪口转开了。仍然不发一语。
“我有点渴了，能到你的住所讨一杯咖啡喝吗？”我继续释放善意。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小径方向走去，我快步跟上他的背影。

月光下玫瑰充满醉人的气息。墓地里仿佛是个浪漫乐园歌舞升平。

到他住所的时候我肯定我已经迷路了，那栋小房子从外型看起来就是个大一点的储屋间。窗户小得可怜。想想也是，在墓地修建一间豪宅来住的人该是怎样的人呢？墓地里是不住人的，就算住人，也该像我看见的这间屋子一样，装满无可奈何。

他把屋子里的灯光全部打开，他去炉子旁生火煮咖啡。其实我想告诉他来杯速溶咖啡就好。看他很认真地拿出煮咖啡的器具，我又不忍让他停下来，也许很少有人造访他吧，尤其是在这样半夜时分来墓地找他讨咖啡喝的人几乎没有。

我有时间慢慢打量他的屋子。墙四周都挂满枪支，长的短的，应有尽有。如果没有咖啡的香味弥漫其间，我几乎要认为自己走进了军火库。
我要问问他，存这么多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咖啡端上来，他先开口问我。
“你要到哪里去？”
“听说前面不远处有个昼夜开放的花市，我打算去那里买一束花，没想到路过这里的时候突然就进来了，完全没有预谋。”我说完啜了一口咖啡，很香很浓，竟然还带着玫瑰精油的味道。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

该我问他了。“你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枪？这里很不安全吗？”
“你看到的那些枪不是我的。另外，你要去的集市里卖的花都是从我这里送过去的。”我感觉到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后半句。
哦，我并不意外也不想深究。

我继续聊着。“我在这里的墓碑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嗯，他也不意外也不愿深究。

我们聊了很久，但基本上没有交接的话题，我说我的，他说他的。他不接我的话头也不给予任何解释，我亦然。
最后，整壶的咖啡都喝完了，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开始打电话的那人。大概是觉得我在墓地呆得太久了，催促着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向他和他的咖啡表达了谢意。“我想我该走了，我还要去花市买一束花。”
他站起来，又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送一束花给你。我们现在就去采。因为集市里的花都是从我这里送出去的。”
不错的主意，我欣然同意陪着他在月光下采摘一束墓地的玫瑰。


他把长枪提在手上，关上房门，带着我往墓地更深处走去。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枪不离手，其实，这墓地里不需要武器。
月色如水，荆棘枝头的玫瑰花瓣上仿佛流淌着银光。让人有点恍惚。他剪下一只并蒂的双色玫瑰，很细心地用刀刮尽花茎上的尖刺，然后递给我，在他寻找第二支玫瑰的时候，我把花插在他的枪筒上，然后蹲下来，在月光的照耀下仔细地读着墓碑上依稀可辨的故事。

那些故事，都化为血红玫瑰的养分，让花显得格外的美艳和迷离。让人相信了艳得滴血的玫瑰真的就代表着爱情。
当他抱着一大捧玫瑰回来的时候，我的泪水正浇灌着墓碑旁的玫瑰。
他问我，“你哭了吗？”

我哭了吗？我反问自己。悲伤流泪，喜极而泣。都可以解释为什么流泪。但我心底竟然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那泪水，定然和我无关。

我抬头看着他。控制不住的泪如泉涌。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安慰我。
我也奇怪这么多泪水居然没有带给我任何的释放。如果有悲伤，我可以控制悲伤，就可以控制住泪水，但我没有悲伤，也就找不到可以调控泪水的源头。他把花递给我，把枪放地上，他转过身去，弯下腰来，把我背在背上往回走。

在他背上我的视线高出很多来，我能从玫瑰花丛的枝头看到墓园的远处。丛丛的花树下整齐的墓碑，那些墓碑看起来就像花博会上各类奇花旁的招牌，写着此花的产地种类花期以及一些细节。

又起风了，花树摇曳着，划破月影。一阵一阵的风声，听起来竟然有些音乐余韵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我大喊一声。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喊声也出乎自己的意料，竟然带着哨声的凌厉。估计他被吓到了，还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他摔倒了。我也被摔在地上，花散落了一地。他好像碰到了什么，我听见他哎呦的呻吟声，但很快他就没声音了，四周除了带着乐感的风声，就只剩下他和我的呼吸声。
我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让他背靠着一块墓碑休息一下，我去捡拾洒落的花。

我走回他身边的时候，他正挽起裤腿，脸上的表情很隐忍。我帮他撩起裤腿，发现他在摔倒的时候膝盖压在一枝玫瑰上面。花瓣已经零落破碎，而花刺扎进了他的皮肉。
我满脸歉意，想帮他拔刺，他推开我的手，说，“没用的。我回去自己弄好了。你刚才尖叫什么？”
我满脸无辜，我刚才是想起你的枪忘在地上没带走。

我想他大概被气得无话可说了吧。
他摇着头说，没关系，等天亮了我再去找枪，我先把你送出墓园吧。
他说完，挣扎着站起身，刚站直的时候，他摇晃了一下，我靠近他扶住他，蓦然发现，他靠着的那块墓碑上写了几个字。

我缄默了。石化在那里。
可能他觉得宁愿听我尖叫也好过突如其来的缄默能让他好受一点，看着我失神的样子，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转身看着墓碑。
我们都缄默了。
风声没了，月亮也没了。

等月亮重新出来的时候，太阳也快出来了。我们站成了两株花树，那束花还在我手上沾满夜色的呼吸。

他再次背着我往外走。

我问，“这花会凋谢吗？”

他答，当然会凋谢，夜再黑也会天亮的啊。有什么能永恒呢？

我问，花市的人知道她们的花来自这里吗？
他答，当然知道，不是墓地选择了花，是花选择了墓地。
我问，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说，我等着最后一朵花的开放。
我问，“要是有些花永远都不会绽放呢？”
他说。总有一块墓地会催放一种花。那些花也将代表着爱情进入花市让人们倍感珍惜。

我一直在问，他一直在答。

直到把我背到了墓园的门口，我的车还安静地停在那里，和来时一样。车前方是一块招牌，招牌上刻着一朵连着枝蔓的玫瑰。

我用力拥抱着他，他轻轻推开我，说他要回去找枪，说完他大步离开，我拿出电话打开摄像头想留下的他的背影。但手机没电了，我想做的事已经来不及。

我开车往回走，城市的剪影就在前方，前方也越来越明亮。
我打开收音机，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天，午后有太阳雨。
那束花放在车窗前方，迎着朝阳，娇艳异常。
我回想着我在墓碑上看到的那些故事，我回想着他昨晚说的每一句话。
那里有太多太多的秘密。
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那里埋葬的，全是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