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屈原,想起以前写的“观赏三文鱼洄流琐记”
- 注:这些天来我一有空就读屈原的文章,前天看到一个朋友发的三文鱼洄流照片,记起11年前孩子们还小时写的这篇琐记。记得我那时还很用心地写了一篇正式游记,但现在读起来却索然无味,倒是这篇随手写下的流水帐还有点行云流水的感觉。
- 由此我记起姚顺先生评我的口水贴时诟病的八股文,学士腔,忽有所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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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我就听说,今年的三文鱼回流数量预计是自1918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回流鱼数将高达三千多万尾。我兴奋地向天骏孩子们宣布这个信息,并让天骏尽快上网到Salmon Arm小镇订旅馆. 等到这个令人望眼欲穿的日子到来时,田玉却只是嘲笑我:
“妈妈,你实际能想象得出那是怎么样的情形吗?怎么就那么兴奋”
“不是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吗,何况我们吃过那么多三文鱼啦。妈妈想象啊,那情形一定是游鱼如鲫,蔚为壮观。”我其实是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盛况,脑子里只蹦出“游人如鲫”的字眼,欺负他中文不好,就信口开河了。
“妈妈,你错了,产卵期的三文鱼是血红色的(spawning salmon is bloody red),鲫鱼是灰不溜秋的,怎么可能游鱼如鲫?”博学的书呆子田玉毫不留情地反驳说。
“那是个比喻。原文还叫“游人如鲫”呢,人跟鱼更不可能相像的吧?但是不形似并不影响成语的生动性。这里是用来表示数量很多,成群结队蜂拥而来的意思,所以你要好好学中文啊。”我灵活应变,抓紧机会向他灌输中文:“还有啊,说到三文鱼回流,你只用salmon spawning不觉得很冷漠、很枯燥吗?用中文来说就美多了。还记得妈妈上次写到salmon arm小镇时怎么说的?”
我上网找出前一个月在维多利亚游记里写的:“Salmon Arm 距温哥华约五百多公理,是非常著名的观赏三文鱼回流的小镇,每年深秋季节,无数变身成锦鲤般金红色的三文鱼历尽艰辛地从温哥华海峡沿着 Adams river 向 shuswrap 湖回游,在此淡水湖中交配、产卵、生子、死亡而让肉身喂养幼子,长成的三文鱼从出生地沿着父母的历程奋力游回大海,在海中成熟壮大,而在身体最丰美的时候重回出生地传宗接代而后死去。一代又一代的三文鱼重复着这种谜样的命运,使人类不由自主地为它们的执着而充满传奇的历险生涯感慨万千。”
我满怀热情地大声念出来,满以为会感动我那一贯冷静教条的儿子。不过他却只是指出了文中的“锦鲤般金红色”描绘不当,说应该是血红色bloody red才对,还说从理论上来说,不应该只有一条Adams river有三文鱼回流。我毫无气馁,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把三文鱼回流叫做产卵是洋人惯用的科学说法,但是不要忘记我们是中国人,中国是个诗意的国度啊。可惜我们的古人看不到这样的盛景,所以没有留下什么诗句。但是相似的,就有陶渊明‘归去来兮’的诗句,表示叶落归根的愿望,更古老一点,还有屈原的‘魂兮归来’,虽然本来是用来召唤战士的亡灵,我感觉用来比喻三文鱼谜样的secret code,也很恰当啊!”
我google出‘魂兮归来’,读出其中两段,并逐句解释了一下: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灵魂归来呀!你为何离开了故乡,跑向四方?你为何抛弃了乐土,去遭受不祥?灵魂归来呀!东方不可以安身。。。
朱明承夜兮,
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
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
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
伤春心。
魂兮归来,
哀江南!
太阳出来天就亮了啊,光阴似箭不可偷懒。进入沼泽地路途难,兰花遍地江水深。江边犹有枫树林,积目无涯千万里。春日迟迟伤人心。灵魂归来啊,江南哀鸣。
田玉虽然嘟囔了一句:“我想做的是医生,不是诗人”,最后好像还是有所感动,我颇有心满意足之感。
终于等到了望眼欲穿的这个长周末。前天(星期六)一早我就准备好上路要吃的种种:西瓜、葡萄、饼干、干果、果汁、白开水、烧鸡、卤蛋、香肠、火腿、生菜、番茄等等,装了好几大袋。天骏在旁边笑我瞎操心,说不过出门一天的功夫,难道小镇没吃的吗?我说听说今年去看三文鱼的人真的叫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e,饭店肯定排长龙,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他不以为然地摇头,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我的充足准备十分英明,证据就是所带的食物全部被扫荡一光。
题外话。我记得多年之前,田玉还是个喝奶瓶的小宝宝的时候,某次跟mother-in-law一起去探朋友,因为牛奶不够,天骏中途去买了回来放到朋友家的冰箱里。我们告辞时,我随口问天骏一句:田玉的牛奶你记得放到婴儿包了吗?in-law在旁听了,十分不满,责备我:“你是妈妈,怎么不是自己亲自去放好?反而问天骏?”我委屈地辩解:“因为是他买他放冰箱的嘛!”她就严厉地说:“一个做妈妈的,应该任何时候都对孩子的食物最紧张,因为那关系到孩子的健康。”大约是因为那个教训,我有时会对准备食物紧张到有点神经过敏。
Anyway,星期六这天万事俱备,只欠田玉。因为田玉不愿意放弃他星期六在图书馆的工作,我们一直等到他2点下班、回家、吃饭还有种种磨蹭后,直到下午3点多才正式动身。田玉把手提电脑也带上了,说是因为这个出游,他的LA作业要完不成了。这个LA老师有点疯狂,一个礼拜要写对四首诗的读后感(personal response)。
我听他那么说,喜欢借题发挥的毛病又发作了。我说:“personal response应该说是天底下最容易写的东西了。piece of cake!因为你个人的感想体验,老师是无法批评指正的嘛。比如说过两天就是重阳节了,中文有首诗说:‘遥想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你就可以说:这首诗让你想起,多年后如果你离开了父母弟妹去外面闯荡,回想今年秋天曾经一起去看三文鱼。那时同看三文鱼的家人就少了不回家的自己了。然后你还可以说:这诗里有思乡的情意,这思乡的情意就跟三文鱼最终要回流到故乡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田玉有没有真的听得进去,只听到他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便埋头苦写起来。不久我也昏昏欲睡。天骏便叫我把车座放低一点然后睡个觉。我问:“我在你身边呼呼大睡了,你会不会心里有点生气?”
“一直以来不都是我开车你呼呼大睡的吗?困了就睡嘛,有什么好生气的。”天骏奇怪地问。
“是这样的,我们那天几个朋友一起散步,我告诉她们今天来看三文鱼的事,我说盘山公路我是不会开车的,只会在车上睡大觉。大家就说我这样有点太自私,应该一直不停跟你说话,让你不至于昏昏欲睡才对呀。”
天骏笑说:“没事,我早习惯了,我们这样分工合作,我开车,你睡觉,多好。”
我于是心安理得地睡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五个多小时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孩子们都睡了,老公稳稳地开着车。
不久就看见迎面而来的车子闪了闪车灯。天骏说是好心的司机警告他前面有警察。果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拐弯的路旁有警车在截人呢。又过了一会儿,天下起了朦朦细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黯沉沉的,有些怕人。天骏便一闪一灭地亮起了高灯。
那时田玉也醒来了,便问爸爸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已经学了开车,但是实战技术欠奉,所以还不敢正式上路。天骏便说:高灯能把路照得更远更清楚,但是会直接射到迎面而来的司机的眼睛里,使人眼花缭乱。所以如果迎面有车来,就必须要熄灯。还有如果是跟在别人的车子后面,也不可以开高灯,因为灯光会射到前面的车子的后视镜上,然后反射到司机的眼睛里。
正说着,迎面而来的车子开着高灯,一眨也不眨的白花花的灯光直射过来。儿子恍然大悟地说:哦,明白了,刚才那部车没熄高灯。天骏接着说:对!那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只顾自己方便不理别人死活的,千万不能学他。
不久单行线的车道分成两路,天骏转到慢行道,跟在他身后的两辆车子顿时呼啸而过。第二部车开得很奇怪,车速时快时慢,每隔几分钟就刹车一次。天骏就以他为教材,教田玉说:“在高速公路上除非紧急情况,一般是不该踩刹车的,如果要变速只需调整踩油量就可以了。如果遇到像前面这个司机这样的家伙,就得撇开他,一是超速赶过他,一是减速远离他。惹不起咱躲得起,跟得他太紧很容易倒霉的。”天骏说着就减速慢行了。
没想到第一部车拐进路旁鬼城之后,那部老是刹车的车子就也减速慢行起来。天骏忍无可忍,正想超速越过它时,身后的一部大卡车已经一闪而过超了我们。海月见了哈哈大笑,说连卡车都受不了了呀。
天骏又问田玉:前面有卡车超车时,千万不能跟着一起超,你能想得透其中的道理吗?田玉想了想说:“因为卡车锁住了视线,看不清前面的路。”“对,象这种临时分两线的单行道,一定要看清楚前方的路况才可以决定要不要超车,否则很容易出事故。”天骏说。
我却想到另一件好玩的事,说:“我发现呀,司机开车的风格跟人的个性很有关系呢。比如前面那个给我们闪灯警告有警察的,一定是个很谨慎的能关心别人的人,在性格上应该是容易相处又比较关心细节的。就是比较完美的positive assertiveness类的吧。那个开着高灯一直不熄的呢,就比较自私和莽撞了,大约是倾向于 positive aggressiveness类的吧。还有前面这个时快时慢喜欢跟在别人的车子后面,别人超过他又不服气,忍不住又超你一下再慢下来的,大概就是passive aggressiveness的人了。我觉得最后一种最可悲。”
田玉对这类的性格学说也是略有所知的,他说他自己是passive assertiveness类的,正在朝positive assertiveness类努力。妹妹和弟弟都太吵了,是属于糟糕的第二类。爸爸要么不训人,万一一训人就火冒三丈,所以是最后一类。我忙问妈妈呢?他说妈妈勉强是第一类吧。我开心得心胸宽广起来,大方地说:“谢谢夸奖哦!不够我还不够那么完美,还要努力。爸爸呢也没那么差。我想起来,最近有个论坛正在讨论凤凰男,就是从穷苦乡下奋斗出来的男人,从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意思。据说那样的男人有很多不可容忍的缺点,其中一条就是对外唯唯诺诺,对内大男子主义,那类的男人大约就是passive aggressiveness的人啦,你爸爸可不是哦。”
天骏为了挽回形象,忙说:“就是嘛,你什么时候见爸爸大男子主义过?再说了,你爸爸我小时候可是个大少爷,不是什么凤凰男。还有,说凤凰男就是那样的人也不对,我见过很多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男人都很不错的。”
“那你就是passive uncertainness”,田玉说,我们都笑起来。我偷偷跟天骏说你在孩子心中的形象很糟糕啊,要尽快想法弥补了。他笑笑说:是因为我太聪明说话太多反应太快,搞得他变成passive的人了,要改变形象估计很难,要不我以后扮傻吧,让他威风一下估计好点儿。我说没问题,以后我记得的时候就装傻呗。就那样说说笑笑胡说八道地,终于在9点钟左右安全到达了旅馆。
我们订的旅馆叫 Super 8 。我看见旅馆的招牌上弯弯曲曲的 8 字,回想起路上超车的种种,不由得笑出声来,对孩子们说: “ 看!这旅馆的名字用中文来说就是 ‘ 超吧超吧!赶紧超车来我这! ’” 孩子们一阵开怀大笑。 天骏 忙在忘乎所以的我的头上浇一盆冷水,说: “ 妈妈别胡说!开车是不能随便超车的。田玉你记住了,你开车的头 5 年都不能超车!出事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 我激灵了一下马上冷静下来,检讨道: “ 对!对!妈妈太得意忘形了!田玉要记住爸爸的话,开车头 5 年都不要想着开车! ”
这家旅馆各方面都还不错,墙上的画我也喜欢,特别地照相留念了一下。
田玉告诉我旅馆的 internet 速度比家里的快多了。他在临睡前上网玩了半天,第二天上车时才告诉我,因为妹妹和弟弟的喋喋不休很烦,他专门为他们下载了两个日本卡通电影让他们在路上看,来换取一点清静。我忙表扬他考虑周全,当他在车上为弟妹找电影时偷拍了一张:
大家可以看到车窗上的雨珠吧!那天早上 9 点钟我们出门的时候,秋风萧瑟,淫雨方晴,十分罕有的 BC 区域比卡城还冷的日子居然让我们遇上了,一心只忙着招呼孩子们的贤妻良母偶,居然忘记了带外套!只好睡衣内穿内衣外穿能披的都披上地出门去。
游鱼观赏地离小镇大约是 40 分钟左右,一路上的风景在轻烟重雾中别有风情,极目所见尽是雾霭渺渺,烟波依依。
天骏 告诉我,我们现在正在走的 1 号高速公路是贯穿整个加拿大的最长的公路,可以一直开到多伦多呢。我说那我们就把横跨 1 号公路列入下一个五年计划中吧,趁着我们还是壮年时,开车漫游整个加拿大。
我一边说一边就想到某个人说:要知道你真心喜欢哪个个男人,就先想象在荒岛上你想跟谁在一起。我就心想无论是在荒岛上求生还是驾车去漫游世界,都还是跟天骏去比较舒服,因为他会很努力地在艰苦环境中开辟一个可以比较舒服生存的角落的,也会细心关怀我的安危。
我又记起正好是十年前,我们刚建现在这个房子的时候,花园光秃秃的, 天骏就说我们去印第安森林买松树来种吧。于是我们就开车去靠近 kananaski 的印第安保留山脉,找有人烟的地方。远远就看见有个离湖边不远的森林中有一间小小的独立房,房子四周杂草丛生,看起来很是颓败。 天骏就感叹说: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主人没好好打理呢!怪不得白人都说印第安人懒,整天只会喝酒喝得嘴醺醺的。我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他便把房子四周的环境规划了一下,哪片可以种花,哪片可以种菜,还有哪里建木屋马房 ( 印第安人喜欢养马 ) 等等。回忆让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这一段从卡城去往温哥华的 1 号公路段,我们曾经走过很多次,只不过每次都是夏天去的,一路所见尽是草木葱茏,绿野千里。像现在这样因为有金叶和薄雾点缀的秋色却还是第一次欣赏。这天所领略的秋意绝无忧伤之感,只是感觉非常绚丽,如果一个披上了轻纱的绝色美人犹抱琵琶半遮脸。
目的地处豪华大巴成排列,卖小吃的帐篷踢披 (Tepees) 耸立 , 车流如鲫 ( 哎呀不光人像鲫鱼,车子也像,我跟鲫鱼耗上了。 ) 甫一下车便闻到浓重的腐腥味,海月即刻做掩鼻欲呕状。我忙笑慰她说: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人是很容易习惯周围的环境的,人的大脑不但有选择地自动忽略它不想看的东西,也会让嗅觉系统自动排除对特别的气味做出反应,所有有言道:身居兰室不闻其香。对臭味的道理也一样。海月挤眉弄眼地发出一声 “ 咻! ” 大有理我才傻的意思,独自追赶弟弟去了。
现在回想着当时真正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三文鱼奋力逆流而上的实景,我反而觉得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了。尤其是后面有一段,看见几条三文鱼奋力游上一级小瀑布后,却因为溪流过激又被冲下去时,我感受到的震撼和感动简直难以形容。想象着这些鱼已经这样游了五百多公里,真是于心不忍。
河流两岸鱼尸遍布,臭气熏天。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也有疲弱不堪的游鱼被冲到岸边,奄奄一息。有一些分叉处,水流不通,就有误入歧途的三文鱼在那里搁浅死去。我就又记起庄子说过的:
“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
想象着两条鱼相濡以沫的情景,真的要让人心为之摧,肝为之伤了!大难临头之时,相忘于江湖固然更符合求生的本能,但是就永远也没有那种生死与共的美和激情了。世间之事亦不无如此。由此我又想起某个英国作家说过的:
“ 为自己做的都会随着死去而消逝,为他人和世界所做的将会延续而不朽。 ”
三文鱼如此让人感动,就在于它们谜样的命运的secret code 有一种为了它们的后代而奋不顾身的精神吧。
凝视着照片中三文鱼的眼睛,我想起尼采的名言: “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 那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在透露着它的 secret code ,只是我无法真正明白。
201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