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嫚婶(上)
嫚婶
嫚婶在刚过去的这个清明节那天死去了,同村的人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嫌的人,所以死也拣了个好日子,将来她的后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帮她扫墓,因为清明节本身就是个扫墓的日子呀。真是个又臭又硬的毒妇人,死了还要笃眼笃鼻(方言:令人讨厌地挡在面前,让人没法忽视)让人不得安生。很多人说起这个来便摇头叹气,有人甚至出声说:做她的孩儿也真是前世不修(还是方言,意思是前世没积够阴德,所以今生很不幸)。
嫚,在我们家乡的方言里是“幼小”的意思。比如嫚女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嫚叔是最小的叔叔,而嫚婶自然就是小叔的妻子了。家乡的传统是长辈都跟着小辈称呼人的,她一嫁过来,就被叶家的叔伯兄弟的孩子们叫做嫚婶,时间一长,大家就都那么呼唤她,后来大概连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本名是什么。
不过嫚婶一点也不“嫚”,年轻时长得黑乎乎五大三粗的。据说她的命很硬很贱,从小克死了父母,兄嫂又不是善类,所以七、八岁就上山砍柴下田插秧什么都做了。到了十七岁那年,就自己挑了一担柴火,翻山越岭送上门来做了嫚婶。
嫚叔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是典型的那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憨厚人,嫚婶却恰恰相反,脾气火爆嘴巴毒辣,是出了名的毒舌妇。她没读过书,不会唱歌,但她张口骂起人来,那抑扬顿挫高亢饱满的咒骂声就跟村里的广播喇叭放出的歌声一样。村民们日复一日听着她的形形色色拿腔拿调的咒骂声,先是清晨从她那建在半山腰上的茅屋里传出来,之后随着她到田里或者到山上去干活延绵不断时隐时现,她骂的对象也是五花八门。多数时候是咒骂她自己那几个不听话的孩子,是“死鬼投胎”、“前世不修”的冤家,该“千刀砍万刀剐”的,有时是咒骂嫚叔没出息,不死也一世穷。当然更少不了咒骂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人,直咒骂到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她只要一开骂,不到声嘶力竭就停不下来。被骂的人免不了心头火起,反过来咒她口生毒疮,臭脓从头顶流到脚底。这样折腾下来,村子里泼辣火爆的人就多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没有人扬声对骂,反倒让人觉得整个村子死气沉沉没有人气了。
嫚叔不但人软善没脾气,身子也很不结实。四十岁一过,就很瘦弱老残了。他的胃和肾都不好,胃病使得他骨瘦如柴,肾病又使他皮焦肉黄,脸色枯槁,整天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所有的农活和养育儿女的重任都摊到嫚婶头上,她手脚越是忙个不停,嘴巴就越是呱噪得厉害。
不过,虽说是嫚婶一个人负责养儿育女,其实她也不过是把他们生了出来,然后就跟养狗啊猫的差不多,基本上是由他们自生自灭。反正乡下人的日子都苦巴巴的,乡下的孩子也命贱,随便喝点粥水,吃点野果青菜就长大了,长到七,八岁,勤快的孩子就能帮忙做点农活,照看弟弟妹妹,所以养孩子是比养狗养猫合算得多,嫚婶那一代还没有执行计划生育,没毛病的乡下人都是一个又一个地生上一窝。
嫚婶一共养了两男两女,中间的两个是女儿。按她自己的说法,第一个儿子阿森是个挨千刀的畜牲,一出世就不争气,出生的时辰差了,所以贱得狗都不如。那时嫚婶与大伯二伯的老婆同时怀孕,阿森是最后一个出生的,结果大伯的女儿读了大学,二伯的儿子读了中专,只有最后出生的阿森整天游野浪荡不见人影,人又很懒,整天嫌家里穷,羡慕城里人活得舒服。按他的话说就是:“这穷山僻岭的鬼地方,夏天太阳毒辣得晒死人,冬天又冷得手脚生冻疮皮裂肉烂,哪里是人活的地方?还不如去城里做乞丐,做猫做狗都比在这乡下的鬼地方做农民好。”阿森在很多个城镇流浪,做过守厕所收钱的,工厂看门的,拣破烂的。后来得了一场甲肝,差点死去之后,全身皮肉发黄,连眼珠子都是黄的,身子瘦得皮包骨,知道他的病的人都不敢再靠近他,他便驻了一根拐杖,穿得破破烂烂的,赤着脚在火车站走来走去地跟人讨钱,手上抖个破碗,口中念念有词:“您大恩大德,菩萨心肠,发发慈悲赏我点钱让我买车票回家吧!”嫚婶听人说起阿森的落魄死鬼样,气得去阿森的爷爷奶奶坟前烧香骂了他们七七四十九天。骂他们偏心,只知道保佑大伯二伯的孩子飞黄腾达吃香喝辣的,却让阿森活得连狗都不如。她赌咒死去的两个偏心鬼在地狱里永远不得超生,天天被鬼火烧身不得安宁。
两个女儿像嫚婶一样粗粗壮壮的,从小就很手勤脚快,脾气却随了嫚叔,温温软软的很能忍声吞气。大女儿阿桂像嫚婶年轻时那样有主张,十六岁那年悄悄地跟一个从北方农村出来当兵的男人恋爱,那人是被派来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士,后来被地雷炸伤病退,她便一声不响地跟了一腐一拐的他回他的农村老家。据说那边的北方农村比这里的乡下好多了,村子靠近大城市,谋生容易,男人也懂得疼老婆,女人在那边能吃香喝辣穿鞋着袜享福,不像在这里南方的乡下女人要像男人一样天天赤脚下地当牛做马。阿桂过去之后两年就生下一对龙凤胎,之后捎话过来叫妹妹过去,不久妹妹也在同村嫁了个好人家。姐妹两个除了嫚叔死时回来奔丧过一次,几十年间基本上渺无音讯。嫚婶一讲起她们便气不打一处来,骂她们没良心、将来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