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老屋
消失的老屋
早在一年以前,母亲就告诉我老屋今年可能被征占。这些年时不时地会传来要征用的消息,不过最后都成了没影的事。所以这一次我也没太上心。占不占都无所谓,留在那儿也挺好,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
没想到这一次是真的。从新年前开始挨家挨户征求意见丈量土地,到前几天兑现征占,一切都快得极不真实。
老屋不大,最早是祖父家里的菜园,不过也有快300平米。父亲生前把它留给了我。这些年都是拜托母亲打理。母亲偶尔会找个合适的房客在那里住一下。因为疏于修葺管理,老屋年复一年地破败下去。
每次回国我总是会带孩子们去那里看一下,尘儿他们竟然还很爱那个看上去颇为荒凉的老宅,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
说荒凉,不过是没有人打理。
其实老屋的院子就像个小型植物园,一个花园拱门分成前后两个院子。后院全是父亲亲手搭的葡萄架,夏天的时候葡萄叶茂盛得遮天蔽日,一串串的葡萄垂挂下来。前院是无花果,石榴,香椿,山药,玉米,月季,丁香,紫藤,金银花等等,还有母亲种的各种蔬菜……
老屋正房的平台上也搭着葡萄架子,快遮没一半房顶。我小时候最爱一个人躺在上面,一边看星星,一边顺手摘个葡萄放在嘴里,葡萄还没熟,酸得我呲牙裂嘴,还快活得不行……
房子再荒凉,关于它的记忆并不荒凉。
因为土地测量时的数字与实际土地面积不符,人为少量了十几平米,母亲不服气,硬是从家里翻出了一份1955年的土地证——为了证明那是我们自己家的土地上盖的房子,跟四周的村民土地所有性质不一样。
我看着那张发黄的土地证上2000平米的数字发呆。那已经是分田地之后的数字了,只保留了当时家里最基本的住宅面积。我们那时是个大家族,恰巧最近刚刚得知,曾祖父那一代堂兄弟里有人去日本留学,光是好地就卖八百亩。跟哥哥说起,他说这算什么,他听说过家里曾被蒙古人骗去1000匹马,那年月马比地值钱。
想想那时,四处做官的做官,在北京经商的经商,家族一时盛景空前,熙熙攘攘。不过百十年间,都被雨打风吹去。
人生怎么可能不是梦……越繁华越像梦。
所以我对母亲说,不过十几平米,不计较了。经过那么多事,我们还都被保全,安然地活着,该知足了。
很快一切手续办好。有一天,母亲发来一个音频,我漫不经心打开,耳边响起的是一声沉闷的“轰”,让我怔了很久。
房子被推倒了,母亲说。她在那里眼看着房子被推倒。
那座四十年前父亲亲手设计我们一家人一手一脚盖起的房子,那些年月朋友眼里漂亮得像宫殿一样的房子,瞬间坍塌成瓦砾……
又过了几天,母亲发来消息说,我刚去老房那里,舍不得,还想再去看看,结果那一片都是乱石堆了,连靠近都不能靠近。
母亲不善表达,我很懂得。搬离老屋后,这二十几年,母亲无数次去那里。母亲当然最不舍。
跟孩子们说起,爱儿说,妈妈,我很爱那座房子啊,有点舍不得。我笑,她才见过几次。这世上的哪样最后我们不舍下。
于我,只有隐隐的痛,并在心里的某处缓慢生长。
老屋有我的各种回忆,虽然我仅在那里居住了十年,却是情感复杂的十年。最近的回忆就是2018年的夏天,我带孩子们去时看到的样子:因为主人不善打理,推开院门,入眼都是浓绿,旁逸斜出、张牙舞爪的绿,遮住了甬路,遮住了房子,走进去像走进一个自然又野蛮的世界,那个世界绿得格外张狂,格外霸道,格外让人心酸……
那么清晰的老屋,那么清晰的回忆。只是有一天,连这些回忆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