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把油门踩到了底的高凤娣,怎么也没有料到,就在她有一万个把握去撞一个人的时候,却转眼间出现了“万一”,从撞人成为被撞。随着咔嚓嚓的一声巨响,前面的挡风玻璃被震裂了,她的那个比玻璃还要透明的杀人动机,也随之四分五裂。
白蒙蒙的一团雾,呼啦啦的一阵风。高凤娣本能地抓住了潜意识中的一缕焦虑,挣脱着昏厥中的陌生境地。——几分钟后,当她的知觉终于在这个世界上重新靠岸时,这才发现,那团雾不过是闷住了整张脸的白色安全气袋,而那片风,正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清醒后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盯着车窗外迎头停立的吉普车。此刻,逆光里的它暗得不透气,她看不见车里有没有人,只见蜥足凤爪般的碎纹爬满了它的玻璃窗。——看得出在刚才面对面的死磕中,它在自己车头前方肩大脸的保险杠面前,没占到什么便宜。可令人感到不妙的是,失败似乎并没有影响它的泰然。它这会儿肃寂寂地俯视着自己,像罩着黑袍里的一位法官,清癯中带着审判的意味。
没有多久,高凤娣便在吉普的外形上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而那个轮廓越定型,她的心也就越不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它应该是远溟山去香港前开过的那辆黑色的切诺基!
——他果真从美国回来了?他真的给雨囡回国来当保镖了?可刚才撞车前的最后一刻,雨囡为什么没有登上他的车,而是奋力拽开了防火梯的门?那么现在呢,她有没有在他车上?他们为什么不下来?是在窗后静静地对着这边等自己下车自首,还是已经报了警,只等警察一到,就下车给“杀人犯”做举证,眼看着自己怎么被铐走……
心中各种猜疑鬼祟一般地活蹦乱跳,吓得高凤娣直发毛。事已至此,也只有走险逃离。她这样想着,便赶紧捏住匙孔里的钥匙转了转,试着将已熄火的车再次发动起来,——竟然听见了马达声。她于是一转身把后坐上的皮包拽过来,伸手从化妆盒里抓出一把小剪子,用尖头捅破了胸前的气囊,然后扔了它,双手伸进囊皮里抓住方向盘,烘油开始倒车。
她随后一边往外逃着,一边往后视镜扫着,到了园门口也没见远溟山的车跟上来。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庆幸地一笑,暗自思忖着: 远溟山搞不好比自己伤得还厉害,这会儿仍昏死在车里,等着人救他。这时候她一闪念,想给110打个急救电话,可随即马上就像鞋底碾蚂蚁那样在心里狠狠地一蹭,碾碎了这个念头。——高凤娣,到这时候你还犯贱,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也许你刚才的各种猜想不过都是庸人自扰,而现在脑中的这幅画才是真实,那就是:远溟山在英雄救美后,正躺在戚雨囡的臂弯里,一边享受着美人给英雄包扎伤口的幸福时光,一边嚅动着他那张越干裂就越性感的嘴唇,像电影中的英雄一样对她说:我要用生命的最后一刻,来爱你……
你听不出他那话的画外音吗?那就是:我这正忙着死里偷生地谈情说爱呢,哪有闲工夫来追你高凤娣?!
高凤娣一踩油门出了门,刚要打舵转弯,就见一个保安手提着电棍顺着木槿旁的行人路超这边赶来。她慌忙弯腰,从脚边抓起撞车时跌落在地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拾起来的墨镜,匆匆往脸上一扣。
保安过来一抬电棍拦住车,示意高凤娣摇下车窗听他问话。见她照做了,就伸过他咸水鸭一般的细长脖,喘吁着说:“有人从楼上报告说,楼后院有两辆车对撞到一起,请问你是不是肇事者之一?”
“开奔驰500到你后院肇事?你们舍得园子,我还舍不得车呢!”高凤娣对着保安很给力地一笑,让这个笑和这句话很般配。
保安听了一怔,而这一怔之间便士气大减,从一幢楼的保安减成了一个饭碗子的保安。他从紧绷的脸上堆出个笑,说这位女士,您别急。是这样,我是后园的治安警卫,常年在这里站岗,这里出事我有责任。我方才之所以不在,是因为这会儿前院出大事了,有人要跳楼,我临时过去看……看围观的人群,帮忙维持秩序,这才暂时离守了。刚刚情急之中赶过来,光顾着瞧你前窗的裂痕和变形的保险杠了,都忘了看是什么车,对不起,很对不起……不过呢,不管是什么车,问还是要问的。因为万一是别人出错撞了你,我们得替你澄清事实,日后好帮你伸张正义对不对?
高凤娣听了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得很轻松,卸掉了刚才笑容里的分量。她敛起笑容想了想,一扭头从邻座上拉过来皮包,往里翻了翻,将从工资卡里刚取出的、要为换季添衣服的两沓大票全都用捞出来,又到杂物盒里拣出个旧信封,把票子塞了进去。她随后紧握着它后往窗口凑了凑,说小弟,谢谢刚才的体己话。看来你是个心眼挺活泛的小伙子,作保安亏了你。不过你既然负责后院,我就跟你说个实情,那边还真有辆吉普车肇事了。它这会儿正停在左配楼的喷水池旁,树挡着,这里看不到。快过去看看车上的人怎么样了。如果只有一个男人,又受伤昏迷了,请赶快帮忙把他送到医院,而不要给110 打电话报警,好吗?——我可记住你的模样了,待日后我确定你尽了职也帮了我的忙后,一定带着更重的厚礼,前来答谢你。
随后,她便在他还没有从懵懂中醒过来时,就让圆鼓鼓的信封跨出窗口,实着着地落入他怀中,然后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随后的一周里,高凤娣抱病不上班,在家里观察动静。她这个动静观察得很独到,不但静里观动,还静中有动。当她从前台秘书那里得知隋可裘跳楼未遂后住进了医院,就让她的另一位忠心下属——小张,临时代替了她机要秘书的职位。她叫他把每天打到公司里找自己的那些电话,抄录成单,连同发给自己的传真、信件一起,下班后送过来。暂短的询问后打发走他,她便开始逐一查对,看有没有来自交警大队或公检法部门的信函和传票。至于家里的电话,除了看到父亲的手机和他在疗养院的分机号外,她基本上不接,却专门买了个留言机,让来电者自说自话,她在旁边只管静听。
然而,不管她怎么动静相宜,以静制动,那些本该有动静的部门,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礼拜一高凤娣上班后,按惯例到鲁比的公司参加有关公司合并的“半月谈”。为了有机会探探司徒慧近来的动向,她提前去了一小时,想在陆家兄弟进来前,单独跟鲁比见见。
没想到进到大厅里登记时,前台的小姐便告诉她说,鲁比刚走。他说陆氏公司打电话来请他过去商量些事,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高凤娣听了不爽,心想,陆家有什么事,不能大家等会儿一起开会时当面说,还非要在会前单独把鲁比约出去?还有就是,其实公司合并之事最早是由自己出面,给鲁比和陆小丘双方搭的桥。可通过最近对鲁比的旁敲侧击中,她发现他开始越位,常背着她单独跟陆家接触,尤其是跟与远溟山有私交的陆小光走得很近,这让人感到不妙。
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出走,快出正门口的时候,就见两个保安上下班换岗,像模像样地互相敬礼。她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便上前同刚上岗直溜溜站着的小胖子搭话,说小弟,你们队里有一个脖子细长的警卫,今天来了没有?我想跟他问件事。
小保安脊背一挺打了个立正,用高凤娣分不清是哪一省人的土调调说:“对不起,我是新来的。同事的脸儿还没认全,脖子就更是摸不准儿了。”
高凤娣听了想笑,可惜她脑子里的目的性,总是不能顺顺当当地成就她心里的幽默感。她扶了扶墨镜正八经儿地说:“你帮我问问其他人好不好?我要找的是那位平日在后园子里站岗的瘦子警卫,看他现在到底在不在。”
刚下班要进岗楼里的另一个保安听到了,回过头来反问,说你说的是不是小邹啊?——小邹他走了,不来这里上班了。
“走了?走哪儿去了?” 高凤娣跟了一句。
“走了大运了呗!——前几天他好像突然发了一笔财,就批些热门货到海边特繁华的某条街道上,开铺子去了。俺听的是传说,里面有多少八卦的成分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肯定:他是不会再回到这里,做这份一个月风吹雨打三十天、也只能拿几百块的受气差事了!”
高凤娣听了后,先是失意,后是得意。——他消失得太早,让她搞不清那天她把钱扔给他后,他到底有没有“尽责”;但他也消失得太好,让别人再也无从知道那天她在仓皇逃离中,对他的“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