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的忌日 (一）

在电脑上敲出这几个字，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很多次在心里已经开始写的文字，始终无法在指尖落下……..

世上可能有很多超常的事情，只是我们渺小的人无法解释而已…….

2013年伊始，平日很少做梦的我却不断做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儿子穿着那件平日他最喜欢的绿色的T恤衫，站在一扇飘着蓝色窗帘的大窗户前面，侧身低头看着什么………每次我都会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有几次我试图不醒来，我想看清楚，儿子到底在看什么…..但是没有这个机会……….2013年的早春，我一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笼罩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梦一直让我担心……

2013年6月19日，去多伦多的客户推介会的路上。筹备了几个月的推介会，我是那天的主角。记得那天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开着车在高速上听着音乐哼着小曲，手机突兀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号码0044， 英国的区号，我心里突然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电话来自儿子的姑父， 非常简短：儿子的爹在中国突发脑溢血，已经在重症室抢救…….

等我赶到推介会的现场时，手机显示的邮件和微信又多了几条，来自儿子爹的发小的，来自国内朋友的，传来的消息全部都是同样的内容……..会场上几十号人等着我，助理也已经开始向大家介绍我， 我只能将手机静音按照会议的流程开始我的工作…….手机上显示出当初我们证婚人H的手机号的时候，我明白我不能不接他的电话……..

停下了正在进行的演示，聚精会神的客户们有些愕然，我拿起手机，很平静地说：各位，我非常非常抱歉，这个电话我必须接一下，现在我儿子的爹在中国生命垂危，也可能这个电话就是告诉我那个时刻到了………我10分钟后回来，敬请原谅……….

电话里，H告诉我：孩子爹知道你们计划28日回来很高兴，没想到就差这么10天……糖尿病引起的肾衰竭在医院透析，突发脑溢血，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现在是用呼吸机维持生命；孩子的伯伯们在医院守候，要不要带孩子回来看一眼，由你们母子决定………我只是回答了一句：给我24个小时，我需要跟孩子商量……….收了线……..

回到会场的时候，客户们都很安静地坐在会场里等着我，一位女客户关切地走过来问我：喝点水吧？ 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坐下来，很安静地有几秒钟……… 我说：我们离婚10年了，他是我儿子的爹，刚刚50岁而已, 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听到会场上有轻轻的叹息……..我重新再站起来给大家道歉，再次表达我对他们的宽容的谢意…………那天的推介会在几个小时后圆满的结束了…….有几个客户临别是特意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沉默又温暖，让我很感动……….

那天开车回家的路上，阳光比清晨更加明媚。我把车停在高速的休息站上，给国内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孩子爹的发小们从美国中国打过来的电话，再跟旅行社确认改机票的可能性，答案是肯定可以改，只是价格昂贵。到家的时候，门前玫瑰娇艳地绽放着，儿子抱着心爱的大猫在门廊里跟邻居聊天………恍恍惚惚地，我不知道怎么跟儿子提起，默默地做好晚饭………看着儿子狼吞虎咽，手机的微信不断叮咚着………真的只差10天而已，我们的签证都办好了行李也打好了，行李里有儿子特意买个他爹的维生素……………我去出差，儿子探望自己的爹还有我的父母，…….

晚饭后我邀请儿子跟我去散步，完全没有一点感觉的大小伙子，一路上还跟我嘻嘻哈哈说着回中国要去见同学的事情…….可能我的沉默终于让我感到了什么，他停下来看着我：妈妈，怎么了？ 你有事情？.......你爸爸病危…….. 这个大男孩一如既往地慢悠悠：什么状况？糖尿病昏迷？我接着说：现在这样说吧，脑溢血……..如果明天早上我们赶去机场赶上明天的飞机，你可能看到的是你的爸爸活着但是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如果我们等到28号按照原来的计划回去，你可能看到的是你爸爸的遗体或者他的骨灰，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来决定怎么办吧………..孩子沉默了很久，说：我明天决定可以吗……..

那夜，我几乎没有合眼。20日早上5点不到，儿子轻轻敲门走进来， 爬在我旁边的枕头上：妈妈，我想今天回去….我想如果我没有看到爸爸会后悔………枕套上有一圈水印漫开来，我知道那是儿子不想让我看到的眼泪…….我摸了摸儿子浓密的头发，轻轻说：没问题，儿子，妈妈来安排…….儿子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说：妈妈，你可以陪着我吗？我是说，如果爸爸不在了，到医院，还有可能有葬礼吧， 你能一直陪着我吗？我知道你们分开了，你都不见他很多年了……. 我抱了抱他：妈妈陪着你，放心吧，我会一直在你旁边的…….儿子把脑袋挪到我的肩膀上，依然执拗地埋着头沉默着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我的肩膀上有暖暖的潮湿漫开来………

那天的上午，旅行社的朋友一直在为我们争取座位，先去办公室跟老板做了说明，老板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说你去吧，把孩子照顾好，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我来处理……儿子去了他的学校，校长给了我电话，等我赶去的时候，老师已经安排好了免掉儿子的期末考试…….家里的钥匙交给赶来送我们去机场的朋友，猫咪由他们家带养，银行需要存进去付房贷的支票和卡一并交给他们……

终于我们赶上了当天的飞机………

我没有通知年迈的父母,  怕他们受到惊吓……….儿子一路上都很沉默，到北京机场继续转机飞回故乡……..飞机终于落在故乡的时候，已经是中国22日凌晨2点，H 在机场接上我们直奔医院，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额外开恩，体恤儿子的跋涉，让他进去看了爸爸5分钟，而我被挡在门外……….病房外见到儿子的两位伯伯和表姑…….等我们拖着行李入住医院附近的酒店的时候, 天已经蒙蒙亮了………

22日早上8点，我们尚在酒店补觉，我接到儿子二伯的电话，说已经在酒店大堂等我。有些意外，我下楼，看到他和前小表姑表情严肃地抱着一个大大的文件夹在等我……..找到僻静的茶室角落，二位开口，是来跟我谈儿子他爹的遗产问题…….原来人家笃定我是会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所以先来找我谈，而恰恰是我一路狂奔没来得及想的问题……….我静静地听着，大意是说：没有遗产，只有外债；儿子爹的公司已经找人介入去清算了，即便有任何余款也要先偿债……….要我表态是不是要插手公司的清算（我依然是股东之一），清算的时间可不会短……..文件夹里的文件是带来给我看的借贷文件，人家不想落个骂名说一笔糊涂账……….

我问了一句：房子呢？ 那边说：没了，被卖了，150万的房子卖了40万……我说：那房子没有还完贷，贷款有我的名字，怎么卖的？  那边说：不知道………我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那边还是一句：不知道………..
二伯给我讲述了他弟弟最后的这些日子，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肾衰竭，后来透析，怀疑是透析的医院用血液稀释药品剂量过大引起的脑溢血，但是没有办法证明是医疗事故；在医院现在用呼吸机维持生命就是烧钱，每天费用大概2000加币…….

约莫午饭前后，儿子微信我说醒了，饿了。在酒店的餐厅，我、儿子的二伯表姑一起刚刚坐下，手机响了，说医院那边要见家属，情况有些危急，只好匆匆扔下菜单，一起赶往医院……….到医院，H已经在那里了，他不放心我和儿子，赶过来看我们。 医生说这样的状况已经没有维持的必要，要家属定夺是继续烧钱，还是放弃……. 儿子的小伯把儿子推到医生面前，说，这是他儿子，让他来决定吧。  H闻声跨了一步，挡在儿子前面说：娃才16岁，你是要让娃背一辈子的阴影吗？ 我一直拉着儿子的手，儿子高高大大地怔怔地站在一群比他个头低不少的大人们中间， 我突然注意到他竟然就穿着在我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绿色的T恤衫……………H把我和儿子拉出医生办公室，对儿子的二伯厉声说，你们是大人，你们是他兄弟，你们定！不要为难娃！

重症室外全是等侯探视的家属，大家等着3：30分被允许进去探视病人。 陆续我看到儿子爹的同学同行同事来到，很多老面孔认出了我，自然也认出了儿子，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有几位年长的看到孩子眼泪就没停。 更多当年公司的老同事来跟我握手，唏嘘着十年没有我的消息……

二伯过来跟我说，跟医生谈过了，让儿子在允许探视时间之前单独进去监护室跟爸爸告别，之后就要由他们决定怎么办了; 儿子的大手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句：我要跟妈妈一起去….二伯又去跟医生交涉，说孩子未成年，最后得了准许………

儿子拖着我的手慢慢走近爸爸的病床边的时候，我的泪水已经无法阻挡了………

那一刻，我看到蓝色的窗帘飘起，儿子绿色的T恤，和他低着头凝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