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缘
老詹刚从国内回来,送了James一条丝巾,据说是今年最流行的产品。乳白色的丝巾,黛绿色的条纹,纤细的印花,流淌的色泽。James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美丽典雅,又是这么的熟悉。
剽窃!James惊呼起来,立马买了机票,从洛杉矶飞往上海。反正他失业多时,在家无事可做。他要找到那个剽窃者,找到那家红棉针织厂。海宁路324号,那个地址不至于是假的吧。
他找到了红棉针织厂,门口的招待非常客气,“欢迎顾客上门!”
James吼叫起来,“剽窃!你们无权生产剽窃产品。”
这么大声的叫嚷,这么无理的举止。很快,里面走出了一位端庄的小姐,“我是林虹,您的丝巾是我设计的,有什么问题吗?”
James 很不耐烦,“问题?剽窃当然是个大问题了!”
林虹是美丽的,也是孤傲的。她微微一笑,“请问我剽窃谁的作品了?”
“我姑婆,王韦之,她的作品《汉代玉瓶》挂在卢浮宫里呢!”
林虹甩了甩乌黑的长发,“我听说过张玉良,知道她的作品挂在卢浮宫,倒是不知哪位是王韦之?”
James急了,“你们不可以这么不讲理!你们凭着临摹的产品发财,却让画家在巴黎过着潦倒的生活。”
“荒诞!一名当代著名画家,作品被卢浮宫收藏,怎么可能过着潦倒的生活?一个逻辑不通的假洋鬼子!补充说明一下,本小姐从未光顾过卢浮宫,也未见识过什么《汉代玉瓶》,又何来剽窃一说?” 林虹转过身去,长发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将James一个人晾在那里。
他每天都去红棉针织厂,每天都在会客室里大吵大闹。可是没人理会,没有反馈,他自己都觉得没趣了。于是他赶紧向老詹讨教,下一步该怎么走?怎样才可以挣回他的合法权益?
老詹的招术很简单,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啰。
请客吃饭,民以食为天,享受着美食,享受着生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会容易了。
林虹居然接招了,跟着James来到了蓝洋西餐馆。港式西餐,西方的食物,东方的做法。这倒是象他James,英文名字,东方脸孔。
林虹穿着粉色的长裙,溜光光的黑发,用红宝石簪子夹在脑后。他喜欢这样的女人,眼中流露着知性的光芒。如果不是两军对垒的局势,如果她剽窃的是别人的作品,他倒是愿意交往这样的女性。James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林虹的对面。
寒暄了几句,林虹用标准的英语问他:“Tell me more about your great aunt. ”
王韦之,我的姑婆,她倒是张玉良同时代的人。玉瓶是我们家祖传的宝物,据说某个祖先是汉代的妃子,这个玉瓶就是皇上赠给她家人的礼物。人常说羊脂白玉,价值连城。这个玉瓶是凝脂响玉,乳白的底色,上面飘洒着黛绿色的条纹,花纹细腻,色泽犹如行云流水,离奇,变幻,更是无价之宝。
林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你姑婆就是照着玉瓶画的?”
James叹了口气,这样就好了。到了民国的时候,家道开始衰败了,姑婆的父亲病了,家里没有钱抓药,玉瓶就被典当了。
“可惜了这件宝贝。”
倒也没什么,一件宝贝救了一条命,也值了。可是玉瓶是姑婆的,是家人给她的十岁礼物,据传宝物具有灵性,与佩戴者心玉相映,传递着吉祥之运。失去了玉瓶,姑婆一直很忧郁,那时她开始作画,画的都是玉瓶的印象,她记忆之中的玉瓶,想象之中的玉瓶。姑婆后来嫁人去了法国,在巴黎国立艺术学院学习,其中的《汉代玉瓶》被卢浮宫收藏。
“你姑婆是位著名画家,生活应该相当富有。”
卢浮宫有三万五千幅作品,一个小小的王韦之算什么?姑婆的境况是落魄的,她股骨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可是一直没有手术经费。
林虹被姑婆的故事迷住了,晚饭之后他们在黄浦江边走了很久。
“真想见一见这只神奇的玉瓶。”
这倒是很容易,比去卢浮宫容易多了。卢浮宫里有那么多的藏画,找到姑婆的作品还真不容易哪。James拿出了手机,向她展示了《汉代玉瓶》的照片。
林虹拿着他的手机,辗转着看了很久。那是玉瓶的一个侧影,光线从边上斜射过来,瓶壁一半透明,一半折射,西洋的绘画手法,充满了东方的神秘感。
她看着照片的样子专注而又可爱,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在她卷曲的鬓发上亲一下。然后他突然醒悟过来,想起了这次中国之行的使命。
“林小姐,我的故事讲完了,轮到我来听你的故事了,你的丝巾设计怎么与玉瓶相同?”
“噢,”她突然醒悟过来,将手机还给了他。“星期天上我家来吧,算是我回请你了。”
微风从黄浦江吹来,几根散乱的发丝飘起,她的侧影撂起了夜色的遐思。这种感觉真好,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然后留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们两人手拉着手,象情侣一样在江边散步。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慢,James度过了漫长的三天,然后来到了郊外的林家。
林家父母非常客气,准备了满桌子的上海菜。
林虹不客气地拿了他的手机,将上面的《汉代玉瓶》展示给她的母亲。林妈妈带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不住地点头。她的眼中泛着泪花,声音有些哽咽,她向James述说了另一个故事。
林妈妈是棉纺厂老板的宝贝女儿,在她十岁那年,父亲给了她这个宝贝玉瓶。玉瓶挂在她的脖子上,那种滑溜溜,凉丝丝的感觉真好,林妈妈喜欢得爱不释手。一直到某一天,一群红卫兵来抄家,殴打他的父母,强逼他们交出封资修的东西。林妈妈将玉瓶从脖子上解下来,从窗口扔了出去。
“什么,您把这个无价之宝扔了?”
林妈妈苦笑了一下,还有比生命更无价的吗?一件宝贝救了一家子的命,值了。可是玉瓶是林妈妈的宝贝,佩戴过玉瓶,玉瓶就是林妈妈的一部分。林妈妈想啊想啊,老是怀念她的玉瓶。后来有了林虹,从小就爱画画。林妈妈就向她描述玉瓶,从花纹到色彩,从手感到质地,女儿慢慢地画出了玉瓶的神韵。
这样说来,林虹没有剽窃,但是James 总觉得心有不甘。唉,姑婆的艺术,他熟悉的水彩。“林小姐设计的丝巾畅销上海,经济报酬一定相当不错了。”
林虹耸耸肩,“红棉针织厂是家国营企业,设计员照常拿月薪了。”
合法权益就这么泡汤了,James依然在上海逗留。一边在与林虹约会,一边也在上海找工作。他是学习儿童心理学的,美国经济不景气,没有那么多的父母有能力雇用他了。
James开始写博格,将两个玉瓶的故事贴了上去,还上传了《汉代玉瓶》的照片。许多人感兴趣他的故事,点击率挺高的。
老詹又来电话,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玉瓶将于北京拍卖,没错,那个广告上的玉瓶,与姑婆的玉瓶一模一样。
于是James带着林虹上了北京,他们去了工艺美术馆,馆长接待了他们。James据理力争,姑婆家确实卖了玉瓶,可是林妈妈却是丢失的,那个玉瓶是属于林家的。
馆长宽容地笑笑,从汉代到今日,两千年的历史,玉瓶拥有过无数的主人。每个人都与玉瓶有一段缘,缘份尽了,玉瓶也就另换新主了。
James要求看看玉瓶,馆长摇摇头。玉瓶是国宝,只有在拍卖会的当天,才可以从保险柜中取出。不过馆长讲述了另一个玉瓶的故事。
冯姨是一位寡妇,拉扯着儿子长大。她靠着替人缝补度日,生活过得相当清苦。一天冯姨捡到了一只玉瓶,算是老天有眼,她将玉瓶卖给工艺美术馆,换取了三十元人民币。
“什么,一件宝物换三十元人民币?” James和林虹异口同声地问。
是的,三十元人民币!冯姨用这钱买了一块钻石牌手表,然后送给了居委主任,因此冯姨的儿子没有上山下乡。用冯姨的话来说,一块捡来的石头,让儿子留在了身边,值!
拍卖的日子渐渐地逼近,丝巾的销售量火起来,连王韦之的名字也火起来了。正传,野传,真实的,虚构的,正面的,负面的,王韦之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常常出现于报刊杂志。姑婆的画作有了买家,正在安排她的股骨手术呢。
玉瓶一直标价到半个亿,被一位匿名的收藏家买下。
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渐渐地平息了下去。James的工作仍然没有进展,可是与林虹的关系却在突飞猛进。
一直到某一天,他收到一个电话,来自玉瓶的新主人,James与林虹全家被邀做客。一辆黑色的丽梦,载着他们来到了一座豪华的德式洋房。主人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并且介绍了他们的儿子傻兔。今天是傻兔的五岁生日,玉瓶将正式成为他的生日礼物。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主人愿意与所有与玉瓶有缘的人们一起分享。
主人将玉瓶递给了林妈妈,她摩挲着玉瓶,老泪纵横。半辈子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宝物,不过人事皆非,有缘又无缘。
玉瓶晶莹剔透,闪烁着神奇的光泽。 James与林虹,两个玉瓶的知音,熟悉玉瓶的纹理,却是第一次见到宝物的真身,没想到玉瓶只有拇指般大小。
这是傻兔,主人的儿子。其实他一点也不傻,但是他不会讲话,五岁了,依然金口未开。傻兔的父母叫他傻兔,希望贵子穷养,避灾避难,却没想到儿子是个哑巴。据说玉瓶是个宝物,享有驱邪的盛名,傻兔爸不惜巨资购下玉瓶,只求为儿子带来平安的生活。
林妈妈双手握着玉瓶,打开穿着玉瓶的红丝线,将它挂在了傻兔的脖子上。
傻兔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傻兔妈立刻心领神会,“傻兔要喝水了。”
James制止了端着杯子的傻兔妈,“听我的,我是儿童心理专家。”
他两眼盯着傻兔,“说我要水,说了才有水。”
傻兔不干,哇地哭了起来。
James 的语气既是平静的,又是不可抗拒的。“说,我要水。”
傻兔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要―水―”
奇迹,一个玉瓶佩戴者的奇迹!五岁了,五岁才说了第一句话的傻兔,接过了James手中的水杯。
傻兔没有喝水,却将一滴水灌进了玉瓶,那是一个小眼,针别子那么大,只有孩子才会注意到那样的小洞。那滴水流入了小眼,然后发出呜呜的声音,悦耳,动听,缥缈,悠远。。。这就是响玉,自然而成,似有似无,犹如天籁之音!然后一缕清烟,从玉瓶的小孔飘然而起,袅袅上升,傻兔笼罩在一片祥云之中,他笑了,然后口齿清楚地说:“我爱爸爸妈妈!”。
笑声,快乐的大笑声,在这座古老的洋房中回荡着。
那天James告诉老詹三件大事:第一,他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成为傻兔的老师;第二,他与林虹订了婚,明年春天举办婚礼;第三,他们准备去巴黎度蜜月,去拜访姑婆,还有卢浮宫中的那幅《汉代玉瓶》。
老詹朗朗大笑,师生缘,夫妻缘,名画缘――好一个玉瓶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