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黄慕兰
面前的这张照片是不久前去世的110岁人瑞黄慕兰于上世纪30年代拍摄的。人们第一眼的印象一定是“美”。但是属于什么美呢?许多人将其归入“大家闺秀”的美,以为这是极高的赞赏。我可不敢苟同。“大家”是什么意思?贵族、高官、巨商、乡绅?这些家庭出生的少爷小姐即使后天经过修养有意识的约束收敛,仍往往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骄横任性傲慢的气质。这张照片里的眼角眉梢可曾有一丝一毫?而黄慕兰的祖上前辈给她营造的是一个书香环境,属于中等人家,跟所谓“大家”不在同一圈中,所以她才会在最后一次结婚前,觉得世代官宦,拥有大学士头衔先祖的陈家,门槛太高,与她不门当户对。把美好归于“大家”“贵族”,是自卑者崇尚权势与财富的心理作祟。
照片中的黄慕兰展现的美,我以为是纯净的美,没有世俗的混浊、焦烟、矫饰、娇媚;这是沉稳的美,没有炫女的挑战、张扬、浮躁、锋芒;这是知性的美,没有凡妇的浅薄、钝拙、懵懂、自卑。这是一个东方女人所具有的温婉恬静素雅端庄的美。这种美具有超时代的力量,会被千万年的亿万众仰慕、尊重。
如果一切都定格在这张照片,那么,慕兰老人就是嫦娥、维纳斯一类的女神了。可惜,天妒红颜!
慕兰老人的生平事迹,网上多有,其命运多舛,世所罕见,令人唏嘘。这里不再赘述。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不幸和政治史、大人物、高机密搅在了一起。
作为女人,她的感情生活血泪斑斑不堪回首,四段婚姻,无一善终。
作为有组织的人,她的命运交响曲中,悲苦是主旋律,无情作为关键音符贯穿了整个乐章。
对这样一个走过一个多世纪,大半生身心倍受煎熬的老人,人们理当满怀敬意地包容尊重。但是,有些小辈却向她投以鄙视的目光,吐出不干不净的口水,呼吁禁止出版发行并收回销毁老人自传。这种焚书坑媪的行径与在街头暴打衰弱跌跤老人的流氓恶行何异?亏他们俨然正义化身,扯出“还原真实”的旗子。幸好,时代不同了。
任何一本自传或传记,没有绝对客观、准确、真实的,为尊者讳,为自己容,记忆错误,在所难免,谁要是无条件相信,一定是脑子进水了。那些自命正确的人所说的就那么可信吗?历史的真实往往显露于矛盾的陈述中,没有不同的版本,何来历史真实?利用权力,禁止不同声音,那是正人君子干的事吗?
人无完人,都有妍媸两面,用不着放大镜、显微镜之类,就能很容易地翻出瑕疵,挑出毛病。老人肯定有这样那样的弱点错误,但是能够坚守底线,在国民党的牢狱中从没有出卖任何机密与同志,在共产党组织中没有诬陷整过人,堪称品质高洁。当今社会,能够守住做人底线的,有多少?
如果以科学、冷静、研究的态度去发掘历史真相,当然也是好事,有助于正确认识历史。且不说亲历者和耳食者哪个更贴近真实,光看质疑者“语气激动、难掩愤怒”,显然就打了折扣;若主要证据是质疑者父亲当年的论断,就更要大打折扣了。总不能说道理是按官职大小确定的吧。当年慕兰老人被潘汉年案牵累,不正是老熟人、老同志、老领导出具的揭发证明吗?蒙冤廿多年,无人出面仗义执言,轮到要求改正,又被斥为非份。糟蹋人到这个份上,作恶的水平太可以了!质疑者否定慕兰老人个人功绩,强调集体作用,道理冠冕堂皇,本意却是突出其父领导者的功劳,其实恰恰暴露出当年冤案制造者的马脚。质疑者是否怀揣着“再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的恶毒,不得而知,但说带着文革遗风,恐怕不算冤枉。果真如此,不妨还以文革式语言:其行可鄙,其心可诛。中国之所以会发生文革一类悲剧,就是有能够借以兴风作浪的污泥浊水。
人们常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信!人在做,还是人在看。只不过不同的人看到的结果也不同。权势者看到,打个喷嚏,传染一大片,毒性非凡。草民看到,别说打喷嚏,杀人放火也不过是癣疥之痒,跳蚤顶不起被窝。现在,网络的出现,改变了力量的对比。一手遮天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慕兰老人的一生,像她的美一样,清白如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也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党人政治毁了她的一生,也熔铸了她的思想坚壳。黄慕兰在自传中说:“好在我生性好强,对中央信赖从未动摇,一贯迎着困难上,从不消极颓伤,处逆境而能坚持革命乐观主义的人生观。所以这点个人感情生活方面的波折是压不垮我的。这是我一生的长处,也是我得以健康长寿的惟一保健秘诀。”半生受到她所信赖的党组织打击压迫,屡屡遭到羞辱训斥,仍然不改以老党员为荣的信念,坚持恢复党龄。这是老人的情怀,是一辈人根深蒂固的情怀,后人很难理解,但可以也应该尊重。如果共产党全由这样一些人组成,那将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政党。
我所尊敬的不仅是共产党员黄慕兰,更是百岁老人黄慕兰。甩脱了政治外衣,老人的光彩更加动人。在孙子眼里,奶奶别有一番风貌,他曾跟友人说:“奶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该吃吃,该睡睡。谁来都高兴,谁走都不惦记。”这可能是百岁老人的最高人生智慧,见的电闪雷鸣多了,雨雪冰霜算得了什么!该干嘛干嘛,该忘记就忘记。不轻视任何事和人,也不特别看重任何事和人。如果旁观者清,孙子的印象不错,更为真实地反映了老人的精神境界,那么老人应该是不在乎任何名利的。古人区分人品的标准之一:“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很有道理,不失公允。照孙子所说,老人已经属于“上士”的层次了。名声乃身外之物,“不往心里去”,是否也包括老党员的名头?也许老人最终会看透一切,是不是,在不在,都不重要,都是虚的,做好自己就行了。如今她永远告别了这不好不坏的世界,不好不坏的人群,再有人泼脏水,涂油彩,都无奈我何。
老人把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给了党,党却亏欠了她半生。半世冤,岂是人能补偿的。天也补偿不了。老人像女娲老祖一样,是用自己苦难的泥水炼石补偿着别人破坏的时间巨洞。她做得专心,“谁走都不掂记”!110岁高龄,比那些爱她恨她的人活得都长,她打破了“寿则辱”的魔咒,笑到了最后,而且是人所应有的毫无芥蒂、纯粹开心的笑。
老人去的世界,会不会人人平等友善,没有政党,没有欺辱迫害,一片和平祥瑞?或者这也是虚的,全不靠谱的幻想。事实可能是,那里没有美丑善恶,都是一堆灰和骨渣,谁也不认识谁,拼命要想起什么,却统忘记了。这一堆灰,那一堆渣,生前是何等人物,鬼都不晓得。呵呵,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