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自然与真实
现在世界各国的人民群众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喜欢真实,热爱自然。于是大嘴巴政客有福了,杜特尔特、川普等以“口无遮拦”、“望之不似人君”和人们怀着“狂夫多贤士”的善良愿望(也可说是赌博心理)赢得选民青眼有加。而言行比照规矩来,外表以文雅体面妆,内心有所顾忌,人模狗样的政客均遭白眼,被无情唾弃。
先不说什么是真实、自然(这个问题很复杂,一部大砖头也未必能令人信服地解决),姑且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去想。对真实、自然的向往源于虚假、伪装的盛行。缺啥,吆喝啥。有不道德,才会把道德整天挂在嘴边。伪君子多,真小人反而衬得可爱了。骗子扎堆的地方,直言不讳,即使所想所说都丑陋不堪,仍然不招人讨厌。印象中没有哪个族群比华人更注重人性的真实和道德的修炼。原因嘛,老子老人家早就给我们掰扯过其中的弯弯绕:早八十辈前就缺得紧。
回归自然!这是一个被许多人高喊的模糊口号,可以有多种理解。比如褪尽含有浮躁、虚荣、挥霍、奢靡等成分的油彩,还原平和、朴实、直率、简单的素颜状态,是一种理解;远离喧嚣拥挤的城市,到青山绿水的郊野,是另一种理解;摆脱一切束缚,随心所欲,也是一种理解;还可以认为拒绝现代,重返原始,都符合回归自然的心愿。
第一种不消多说,如果天生丽质,浓妆反而是玷污;如果心貌俱丑,恐怕有胆量素颜出门的,一定是浑不吝的天生恶棍。第二种你要说是健康的人生观,那别忘了,这是需要本钱支撑的。陶渊明也得有几亩薄田,保障粗茶淡饭。后两种则跟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与人本身的自我认知完全背道而驰。人类社会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不断地限制、规定、管控、雕琢着自己的共同体和个体。西方有摩西十诫,东方有中国的古礼(从礼发展出法和人格的塑造)与释迦摩尼的修炼感悟。目的就是要把人从原始自然的状态中提拔出来。原始自然状态没有管控手段,但同时也是无序的混乱。假若回归自然包括无序,大概不是善良的人所愿意看到的。
自古以来,人就被能否认识外部世界和自己困扰着,敢于承认自己无知的人不多,把一孔之见作为真理者很多。那么,人们眼中的自然和真实是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大有疑问。以人为例,历史上许多天才的真实面目就往往被人们所忽视,甚至否定。范蠡未崭露头角前,在家乡被人当作不靠谱的疯子,没人愿意搭理他,影响全球思想界的尼采当年卖不出去自己的著作。古今中外,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把人们所说的真实当作真实,仍然有问题:人是要保持不加雕饰的自然真实状态,还是需要减肥塑身美容增加内涵?古人早就为此纠结不已。
孔子给他理想中的人格定下基调:既不要求保持人的原汁原味,也不希望把人过度修饰约束,而是主张在本真和修养之间找到一个适当的结合点:文质彬彬。因为本真既包括朴实真诚,也带着野蛮愚昧的胎记。而修饰过度便容易戴上假面,伪装自己,落入曲笔太多掩盖真相的“史”坑。这个合情合理、把握难度很大的主张还没传播长久,刚到学生手里就改得走样了。曾子说,君子最看重立身之本的“道”有三条,“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很明显剔除了本真,偏重于外在的修饰,即“文”,而且是文得过头的“史”,给伪装、虚假、表里不一开了后门。
老庄另有主张,他们推崇“道法自然”,一切停留在原始状态最好。不启蒙,不打扮,无羁绊,无牵挂,无知无欲,素颜素心,任凭外界变化,一概不搭理,不来往,爱谁谁。
老庄的思想对中国知识界影响极大,尤其是在社会混乱污浊不堪忍受的时候,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的人更加偏向老庄,强调做回真实的自己,听从内心召唤,排斥强加的、主流的、虚伪的、矫饰的、假装的思想文化道德。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特别追求真实、真情,讲究自然美,张扬个性的时代:魏晋与明。这两个黑暗残酷时代的有识之士,与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格格不入。魏晋人不满儒学被统治者拔高后社会弥漫的道德虚伪的腐败气息,明朝文士则反对理学束缚。
他们都是由崇尚自然入手,反对一切伪装矫饰,以真情做人,用独立个性区别于人。他们思想中包含的正能量毋庸置疑:做人光明磊落,做事真心实意,写文章言之有物,简约清新,浑然天成,摒弃刻意为之的虚情假意。
大自然中有如画美景,也有穷山恶水。魏晋与明代士子们也两极同存,与令人赞赏的美好并立的还有教人扼腕叹息的缺陷。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愤世嫉俗,韩非子写的《孤愤》原本就是指对权臣不满与无力抗争,而孤愤之人很容易消极避世,拒绝与世俗之人来往,以自恋支撑着精神躯体,坚守寂寞孤独,也因此从热爱自然转向离群索居,清高孤傲,乃至不接地气,狂放抑郁,虚妄幻想。
这些在老子的五千言中已经显露端倪,法自然、羡婴儿、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感佩自己与众不同等等。后世学老子者,只是在此基础上有所发挥,做得极端一些而已。
阮籍我行我素,驱牛车,走绝路,痛哭尽性。他不屑与人交往,迷恋从孙登的无标题即兴音乐----长啸中获得极高的精神美感享受,领悟高层次精神世界,向往绝世独立的大人人格。
嵇康尤为典型,宁愿隐居赤膊打铁,也不羡高官奢侈排场。他自己承认有很深的“任实之情”,“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不耐俗务,“不喜俗人”,不堪忍受与之共事,终将因此被谗言所害。果然不幸言中。
王阳明的心学夸大主观认知,否定客观存在,为追求自我的文人提供了理论基础。在这种思想主导下,怎么可能放下身段,认同别人的看法,包容所有人或大多数人呢?
吕坤把书房称为“去伪斋”,真实只保存在自己的心中,“举世都是我心”,“我只是我”。他极力鼓吹文学创作的真和自然,“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己,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现代有人只要真,不较正确与否,类此)
和吕坤一样,明代的高端文人大多求真,厌恶八股,一心树立自己的风格。徐渭是其中出类拔萃者,其文艺理论中讲究本色、真情,认为“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感叹:“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袁宏道自己得意于与众不同,别人喜欢日间游西湖,他却独爱月景,认为其中的趣味,只能与心地纯净的山僧游客分享受用,“俗士”欣赏不了。
这些人的流风遗韵到清代,仍能附着在一些文士身上。如钱泳从“天下事贵自然,不贵造作”出发,反对妇女缠足。但在论及游园情趣又反感江南名园中,“乡佣村妇,估客狂生,杂沓欢呼,说书弹唱”充斥其间,破坏了园林韵味。
追求自然与真情的人,为什么容易走向孤僻,瞧不起在精神文化方面低于自己的人呢?细说起来,不是一篇小文能承载得了的。粗略道来,大致不出三点:
一、从根上说,是读书闹的。能被老子思想熏染的,当然都是读书人。古人读书的目的明确,要么为人,要么为己。为人,如为父母、为家人,博学就是装门面,不是为兴趣。为己,也不纯为兴趣,而是谋出路,争地位、家业和美人,做有本钱俯视别人的人。多数人读书的实质,是谋求不平等,做人上人。为兴趣读书的,永远是少数,不可能多。因为这需要条件:衣食无忧,精神饥渴,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他们最喜欢采菊、悠然、无争的自然生活状态,所以也从心里鄙视那些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世俗之人。
二、精神洁癖。从老子开始,就认为举世都糊涂龌龊,唯我独净独醒。他们看不起官员的装腔作势、商人的奸诈贪利、普通人的无知愚昧。为此,他们坚守类聚群分的原则,李渔在论及人生“颐养”途径时,就把交往圈子缩得较小,“就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所谓高士文人是与他水平旗鼓相当的人。一般人他跟你说不着,也没话说。
三、现实丑陋。面对黑暗残酷的政治,腐败虚伪的社会,浑浑噩噩的人群,抗拒同流合污的人竭力强化自己的特质,返璞归真,与习惯伪装的世俗人截然分开。为此,他们自恋到不惜丑化自己,向世俗偶像观念挑战。尤其是明代的文人学者,最爱自贬。偏激者如李贽在《自赞》中不无自嘲的意味,“其性偏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痴狂,其行率易”。徐渭质疑自己“龙耶?猪耶?”张岱的《自题小像》里还带点玩笑,“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瓿。之人耶有用没有用?”在《自为墓铭》中干脆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这种丑化实质是自恋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其中痛极狂笑的悲愤心情,经调侃表达得更加深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们----我愿意咋样就咋样,管他别人怎么看----的偏执心理。
知识人求真、归自然而向往独立自由,一旦在现实面前碰壁,便把自己封闭在山间绿竹楼,来往二三子,不食人间烟火,思绪随着天际白云飘荡。终于难免自视甚高,睥睨一切。旁若无人成了目中无人,我行我素成了一意孤行。
我欣赏真实、自然,没有桎梏,可能会爆发强劲创造力,但不喜欢不受任何束缚本色出演的“野”。这种“野”和修饰过度的“史”,都不是容易让人亲近的温暖品质,而且具有这种品质的人也不愿永保好脸给世人,翻脸比翻书快。因为他们觉得自我才是最真实自然的。与自我相比,其他均微不足道。
这些在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身上也许不能算缺点,可能还是成就他们的条件之一,即使因此惹得凡夫俗子们不满怨恨,也只是对知识人不利。如果这些渗入政治家骨子里,那一定会给人和社会带来严重危害,他们将不会像软弱的文人那样躲避隐居,而是利用手中的权力直接动手清除被其鄙视厌恶之人,任何阶层都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