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
看到老板娘写杨老师。巧了,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也姓杨。
更巧的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也姓杨。
对这两位杨老师,我的记忆已经慢慢模糊。但现在如果见到当年的他们,还是会一眼就认出来的。另外我还记得他们各自显著的特点:一个关乎表象,一个关乎内心。高中杨老师心率过慢,大概每分钟只有四十几下。而初中杨老师是个结巴。
回忆起老师时并不想到他们的专业素养和知识积累,却只记得他们的生理特点,这可能从侧面证明我不是个好学生,也可能证明了我总是抓不住问题的核心、却会莫名其妙地剑走偏锋。
高中杨老师的心率过慢是他自己在课堂上说的(至于一位人民教师为什么会在一堂语文课上说起自己的心率,我就不记得了),初中杨老师的结巴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只有在朗读课文的时候费尽力气能勉强维持不结巴,但只要一放下课本自由发挥,就立刻期期艾艾。连提问学生都是艰难的任务:“答对……对了,坐……坐……坐下。”
高中杨老师遇到的学生,比初中杨老师遇到的学生,整体素质要高。所以高中杨老师的心率能始终保持缓慢,而初中杨老师涨红了脸厉声怒吼:“放……放学……后叫……叫你家……家……家长来” 的场景,隔三岔五就在我们松柏森森的校园里上演。
由于我语文成绩还可以,所以两位杨老师对我都很和气,也都拿我的作文当范文朗读过。高中杨老师朗读时,我总嫌他太波澜不惊,连我作文里慷慨激昂的地方也读得慢条斯理、和风细雨;而初中杨老师朗读时,我看他努力把句子读顺的模样,总是怕他终于控制不住、败下阵来。
初中杨老师对我和气,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我父母的同事,所以不好意思对我太凶。我见过他吃饭时端着碗和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群老师蹲在一起晒太阳,边吃边激动万分地议论国家大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吃着煮白菜、却操着中南海的心。杨老师此刻完全不顾虑控制自己了,完全放开了,结巴着骂贪官的娘、结巴着为国家和人民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他双眼发亮、脸涨得通红,心中充满炽热的爱国情感和愤青精神,通过怎么也捋不顺的口舌磕磕巴巴地倾泻而出。
高中杨老师没有机会对学生展现类似的一面。首先,我们没见过他蹲着吃饭的样子;其次,他总是温和的、微笑的、比别人慢半拍的。他的年龄大概跟初中杨老师差不多,但风格却迥异。戴眼镜,讲课慢条斯理,温顺的短发三七分、梳得一丝不苟。而初中杨老师却是一头狂放不羁的自来卷。他们俩在我记忆中都没有白发。
我最后一次回高中是在四年前。正是暑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却拉起大横幅“欢迎各位校友回校参观”。我们校园很美,又地处重镇,大概假期回校参观的人不少。在教师照片陈列里,我看到了当年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数学老师和化学老师,现在都是两鬓苍苍了。语文杨老师早已退休,照片不在此列,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初中杨老师已经去世了。我母亲看着旧照片,一个个指点着说:“这个死了,这个死了,这个也死了。”一圈下来,死掉的倒成了多数。这里面有打鼾声响彻整排教师宿舍的物理老师,有常常对学生显摆自己去省城做过痔疮手术的数学老师,也有用家乡话期期艾艾朗读唐诗的语文老师。
今早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她说:“中国移动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恭喜你获得12元12GB流量优惠券’,又有钱、又有流量,这太划算了,该怎么办理啊?”
她以为中国移动大发慈悲,送给她12元钱,还送给她12G流量。
他们是无法理解现代语言的一代。初中杨老师的去世在这些现代语言入侵之前,否则他或许也会误读。他普通话不好,口齿又不伶俐,如果换了今天,可能在学校里难于立足了。幸好早早退了休。
高中杨老师可能还在世呢,可能赶上时代了呢。没准双十一彻夜网购,激动得心率从四十多升到六十多了呢。
成何事,独青山有趣,白发无情。
愿生者欢喜,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