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你的棕发的它们的脚
回到中国不久,托小猫一到晚上就说头皮痒,挠个不停。
我怀疑是食物过敏,筛选了好久都没得出结果。她却还是死劲双手唰唰挠头皮。
我对老鼐说:别是头虱吧?
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放假前他们一群小孩子围着要调离的老师抱头痛哭的情景。一堆毛毛脑袋凑在一起涕泪横流,虱子们完全有时间从一个脑袋走到另一个脑袋。
老鼐在她头上翻检了半天,并没有发现虱子和虮子的踪迹。
说实话我其实也不太相信她会染上头虱。上学七八年来,虽然学校里常常发出头虱警报,但她只有过一次疑似感染的经历。那时她头发还短,我发现一个疑似虮子的小白点,两人如临大敌。老鼐去药店,一下子被药店老板忽悠着买了五六瓶药:洗头的,洗床单的,洗汽车座椅的……结果只用了一次洗发水,她头上就清净了。我现在回想,当时发现的那小白点也未必就真是虮子。那些药水在家里放到过期,最终全进了垃圾箱。
托小猫的头发在历次头虱警报中都安然无恙,所以我确实没见过大规模的头虱和虮子。这回说“别是头虱吧”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可是托小猫继续抱怨头痒,我们继续找不到原因。我给她频繁洗头,还剪短了头发,头痒似乎有点缓解,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八月十二日,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将铭记很久。早上起来我给托小猫梳头,刚梳了两下,突然发现她的头发中好像有小东西在迅捷无比地移动。
我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就尖叫起来:“老鼐,老鼐,快来看!”
老鼐闻声赶来,用两个手指迅速摁住了那只试图遁逃的小动物,放到眼前一看,说:“头虱!”
开了头就不可收拾了。我们又逮到了第二只、第三只……
我把托小猫的头发撩开一角,顿时目瞪口呆:忽如一夜春风来,她的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动物园。虱子们在头发中忙忙碌碌地逡巡来去,头发上星星点点结满了累累硕果——呃,累累虮子。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情景。一下子浑身寒毛直竖,带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叫:“老鼐,老鼐,怎么办?”
我父母也闻讯来围观。我妈是见过虱子的,肯定地说:“就是虱子!可是虱子这种东西,在中国都已经没有了呀。这么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怎么会有?”
全家乱作一团。尤其是跟托小猫亲密接触过的人,都觉得自己立刻头痒起来。我妈二话不说把客厅的沙发罩子都拆下来洗,并叫我:“快把你们的床单换下来,我用开水烫!”
我早上刚在被窝里跟托小猫头碰头玩双胞胎,现在感觉自己头上已经住满了移民。老鼐还算镇定,说:“不要慌!头上的虱子一天不除,洗床单就是没用的。你赶快去药店买除虱药水,首要的任务是除去头上的虱子。床单衣服里即使有遗留,它们也存活不了多久的。”
我说:“可是头虱这种东西在中国没有了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过。药店里不会有药水的。”
老鼐骂我:“你总是这么想当然,没问过你怎么就敢说没有。一个药剂师的工作就是提供你需要的药品,就算药店里没有,他也应该为你专门订货的。”
事实证明他才是想当然,用法国模式来套在中国西南边疆小县城里的商业化药房上。我去药房解释半天,药房的胖姑娘根本不认识头虱,说:“你说的这个是生物。头屑也是真菌感染。估计差不多,买瓶去头屑药吧。”
我一时糊涂,就拿着一瓶去头屑药回家了。被老鼐痛斥:“你拿回这个东西来干什么?”我说:“人家只有这个!我早告诉过你,药房里不会有除虱药水的!”
老鼐把中国药房骂了个遍,我也生气了,回敬他:“这还不是你们法国的虱子!我们中国都没这个东西了,所以人家才不认识。”
我妈说:“嘘,嘘,你们俩消停些,不要再出去乱找了。不然人家一听,好家伙,把法国的虱子带到中国来。算是动物非法入境了吧?”
于是只剩下一个办法了。网购。
我到姨妈家去上网,因为只有她家有wifi。打开京东一搜,一个神奇的世界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我说中国已经没有头虱是错误的,原来中国有好多人长了头虱!那么多琳琅满目的驱虱药,有一个共同点是里面都含有一种叫“百部”的中药。我也不知道哪个牌子好,随便选了一个,买了两瓶30ml的喷雾,赠送一瓶洗发水。
两天以后货到了。立刻摁倒托小猫,先用喷雾狠狠地把头发喷了个透湿。附赠的密齿梳子梳下好多小动物来。然后把头发用浴帽包住,捂了一个半小时,又用去虱洗发水洗。这一场战役中,目测至少有二三十只虱子和不计其数的虮子遇难。托小猫被折腾得够呛。
折腾完了托小猫,我们各自折腾自己的头发。老鼐头上逮到一只棕色的虱子,我头发里梳下来一只黑色的。由此可见这些家伙具有随环境改变颜色的变色龙特质。托小猫头上有深棕、浅棕的,但没有一只是纯黑的。我头上惟一一只就是纯黑色的,因为我是黑发。
我们三人各自梳头、整理。小院里一幅热火朝天的捉虱景象。家里其他人都绕着我们走路。托小猫伤心地说:“是不是因为我有虱子,奶奶就不喜欢我了?”
我说:“奶奶喜欢你,但是害怕你的虱子。”
我和老鼐头上的移民少,这么折腾一回以后,基本就绝迹了。托小猫头上却有不少漏网之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过几天又茁壮繁衍起来。于是我又摁倒她喷了一回。看看就快到月底了,我惟一的愿望就是控制住局势,不要再出现最开始那样虱子满头的可怖情景。坚持到回法国,扫尾工作交给法国驱虱药水吧,毕竟人家有经验啊。
到了后来,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已经变成了隐忍豁达,带虱生存。我们甚至互相开起了玩笑。我对托小猫的昵称已经增加了“虮子猫”,“虱子王”等等。我甚至学会一个新词“虮子”,在这之前我都只会说“虱卵”。
老鼐带托小猫听Offenbach的《La belle Hélène »,里面Menelas的一句唱词是“Je suis l'époux de la reine, poux de la reine, poux de la reine »,文字游戏里包含了一个“王后的虱子”,托小猫笑得打跌说:“就像我头上一样!”
她还挟虱子以慑众人,一不满意就说:“你再惹我,我就用我的头发碰你的头发。”
但有时候她看我们刻意避免接触她的头发,也会恼火地说:“你们躲什么躲?我头上已经没有虱子了!就算有,也是公的!”
我喜欢她说的“就算有,也是公的!”她也知道如果头上只有公虱子,后患就不会太长。
到后来,我们都练就了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虱卵和头屑的区别。每天没事就互相在头上找虱卵,捋下来包到纸里再扔到柴火灶里去。鉴于我和老鼐头上已经虱迹寥寥,我们的主要战场就是托小猫一头棕色亮滑的长发。说也奇怪,经过了好几次喷雾和去虱洗发水的折腾,她头上的虱子依然不能绝迹。
终于到了回法国的这一天。我婆婆提前来帮我们收拾屋子,老早买好了去虱药等候我们。打开一看居然是膏状的,糊在头上要整整八个小时。等好不容易涂满托小猫的头发,一管药膏已经几乎用完了。老鼐说不行,这个太稠了,时间也太长,还是得买液体状。于是又去买了一瓶,这回容易用多了,时间也只需要十五分钟。我们立刻把自己的头发糊了个遍,把从中国带回来的脏衣服全部洗掉。把自己弄干净之后,才敢睡到干净的床单上去。
十天以后,又照样洗了一次。又过了好多天,托小猫的发丝上依然时不时会闪现虮子特有的水滴状身影,所以可能这治疗还得继续。但毕竟是残渣余孽了,至少再也达不到在中国时那样繁荣昌盛的气候。驱虱运动虽然还没结束,但白色恐怖的高潮已经过去了。
年过四十,我终于拜我女儿所赐,见识到了虱子、并且亲身饲养了虱子。这算是人生又圆满了一回吗?虱子王托小猫的头上可能还活跃着几只活物,迈着细细的小脚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穿梭,我把她的小脑袋抱在胸前,亲亲她的头发,却小心避免自己的头发接触她的头发,以免小脚们突然使劲,蹦到我头上来,摇身一变,从棕色变成黑色,在我的头发里长住,不离不弃,繁衍生息,并且随着身边的环境渐渐变成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