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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与现实——蛇发魔女美杜莎

神话与现实——蛇发魔女美杜莎

博客
神话与现实——蛇发魔女美杜莎

廖康


我和同学们都看过1981年出品的电影《巨人的冲突》Clash of the Titans,知道希腊神话蛇发魔女美杜莎Medusa的故事:她是最丑陋的女人,而且具有魔力,无论是谁,只要和她四目相对,就会变成石头。前去诛杀她的好汉都着了她的道。据说希腊有个海岛,是美杜莎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将士的石像,因年久而风化凋残了,但其惊恐万状的面目仍依稀可见——都是死前见到美杜莎时的最后表情。终于,这个可恶的女人被大英雄珀修斯Perseus杀了。他从天神那里得到三宝:利剑、隐身头盔和闪光的金盾。他依靠这三宝,尤其是借金盾的反光看到美杜莎,一剑砍下了魔头。

教授问我们有关这神话还知道些什么?我们这些只爱看电影,不喜欢读书的懒学生犹如见到美杜莎,张口结舌了。“美杜莎,”教授浑厚的男中音让这可怕的名字听上去可亲可怜:“她本是一个美女,所有的男人都想娶她为妻,连老人见到她都会驻步难行。但她发誓把自己的贞洁和生命献给女神雅典娜,整天在雅典娜的神庙里服务,让男人们徒生妄想。然而,她实在是太美了,连海神波塞顿都被她的容貌所诱惑。一个弱女子怎么挡得住海神的蛮力?她被波塞顿压倒在神庙圣洁的祭坛下,失去了贞洁。雅典娜被激怒了,可是她无力与海神争锋,便惩罚了美杜莎,把她变得其丑无比,一头蛇发,还让人无法与她对视,使她永远不可能与任何人接近……别光听我这一面之词,有关美杜莎有很多不同的故事,你们自己去查找阅读,然后写篇读书报告。”

无辜的美杜莎,教授的男中音,让我们深受感动。一位女同学用女权主义批评方法痛斥那不公道的社会和企图使之合理的文学。一位男同学旁征博引,论述希腊人对神的敬畏,以及人因美貌和能力而产生骄傲所受到的各种惩罚。我却想到故国一个美丽的女人,把她的故事写了出来。她与美杜莎既相似,又相反,但是她的经历在我心中曾引起的震动和教授的讲述所引起的一般无二。

她是我们干校所在那个县著名的美人。一头秀发,走路时,黑缎子般在肩头波动。明亮的眼睛像麋鹿的那么圆、那么大。但又不像麋鹿的眼球那样全是黑的,有一半是眼白,白得发蓝,顾盼流转,犹如舞蹈的精灵。直直窄窄的小鼻子,像玉簪子一样别在粉扑扑椭圆的脸蛋上。从不化妆,却永远红亮的嘴唇,像个楔子似的镶在玉簪底下。她的身材娇小,腰肢纤细,但该鼓的部位都鼓得高高的,侧面看就是个完美的S形状。跟他说话的男人,往往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只会唯唯诺诺的答应,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女人在她面前,总是局促不安,不敢仰视,似乎被她的光彩照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她的皮肤白嫩得让人纳闷,一个乡下女人怎么可能保养得这么好?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丈夫是邮递员,骑着一辆挎斗摩托车送信,走乡串户,非常神气。但一见到妻子,他就矮了三分,总是低声下气的,判若两人。他对妻子百般呵护,从不让她下田干活。家里有个吃公家饭的人,也确实用不着她出工。他们结婚好几年了,可是还没有孩子,她在家也没什么事。丈夫出门送信,有时得好几天才回来。因此,她就更闲在了,经常到我们干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帮忙。一来二去的,宣传队索性吸收她当了舞蹈演员,她学得还挺快,不久也跟着城里人一道上台演出了。

她叫杜梅,老乡们都叫她媚娘。这称呼在那革命年代颇有贬义,但她不在乎,好像还挺喜欢。我不敢肯定乡下人不是叫她梅娘,乡下人发音不准,叫成了媚娘?我从来没有问过。“媚娘也上台了?”我记得观众里老乡们问道:“哪个是咧?那个最漂亮的!啊,媚娘要做城里人了。”

那些年,乡下人和城里人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别看我们父母在干校里跟农民们一样下地干活儿,但他们每月工资照拿,比乡下人一年的收入还多,收成的好坏跟他们没多大关系。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一辈子修理地球的。无论嘴上怎么说,他们心里还是有优越感。乡下人也是同样,对这些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心里还是羡慕。于是,他们对媚娘便开始说三道四了。

宣传队里的男主角薄海生是个刚从中专毕业不久的小伙子。大高个,两道卧蚕眉,斜指太阳穴;一双丹凤眼,对栖鼻梁侧。可惜不是红脸膛,要不然,连妆都不用化,只须扮相老一点,就可以演关云长了。那年头,也不演《三国》里那些老戏,他倒是常常扮演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之类的样板戏主角;更多则是领舞,带着一帮青年男女歌颂毛主席大救星什么的。

老乡们说:媚娘看不起乡下,丈夫虽然也是吃公家饭的,可到底还是在乡下工作,土。媚娘想攀高枝,想混到城里人中间去,离开乡下。我们听了,一笑了之。我们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干校,回北京呢,别说一个乡下女人了。杜梅也就是好奇,喜欢跟城里人交往交往而已。

老乡们说:媚娘看上那男主角了。瞧她那羞答答的样子,又不是黄花闺女,什么没见过?脸红什么呀?瞧她那眼神,一看见人家就闪亮,跟开了电门似的。还给人家洗衣服呢,还熨得平平整整的。可从没见过她给她那口子熨衣服。我们听了,都说乡下人爱嚼舌头。杜梅一个乡下女人,跟城里人打交道,可能有点不好意思。洗衣服也不是光给薄海生一人洗呀。

老乡们说:媚娘把样板戏唱到床头上了,哼唧了半宿,听得外边的人都跑马了,可她在里头还没完,连唱了三场,发展了革命样板戏;不光是《智取威虎山》,首先是强攻奶头山,然后又转战磨盘山,全本的《林海雪原》哪,最后还跨过鸭绿江,打到北朝鲜,又加演了半部《奇袭白虎团》,好不容易才休战。可是有一样,她家门口可没有停着那辆挎斗摩托车。再说了,这么多年,谁也没听见过媚娘这么唱戏呀。她那口子,多半是根银样蜡枪杆,要不怎么对媚娘百依百顺呢?还是城里人能干,人家吃的是什么?底子好呀。能打持久战。我们听了,为乡下人语言的丰富和创造性而惊奇,同时也鄙视他们的俗气和陋习。那年头,大伙都挺革命的,也十分珍惜自己城里人的身份,没人相信有谁会跟一个乡下女人好。再说了,杜梅是已婚妇女,比小薄岁数还大些,不可能。

所以,杜梅和薄海生出走,让我们都大吃一惊。那天,宣传队没有活动,小薄也没下地干活。开始,大家以为他不舒服了。吃午饭时,还没见到他。他的两个好朋友就去草棚找他,也没人,就报告了连长。全连集合,他仍不在,也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们那干校,是围湖造出来的一片农田,进出都要走过一条大坝。连长派人四下打听,有位老乡说天蒙蒙亮时,见到他和媚娘一道走在大坝上。

还是贫下中农觉悟高啊!连长感叹道。人家早就看出来了,我们还蒙在鼓里。要不怎么毛主席他老人家要知识分子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呢?我们的警惕性太低了。杜梅出身富农,我们怎么没有了解一下呢?竟然让她进了宣传队,腐蚀拉拢我们的革命青年。阶级斗争啊!真是时刻不能忘记,千万不能忘记。连长反复做了深刻检查,我们也把杜梅骂了个狗血淋头。她的美丽,顿时成了妖媚。我们这才明白,她就是毛主席说的化成了美女的毒蛇。老乡们又有的说了,把他们听房的段子渲染得五彩缤纷,给那个干枯年代无聊的生活带来一种滋味,但我实在不能在此重复那些酸辣汤一样的话语。

他们两人终于被抓住了。杜梅坐了牢。薄海生还不到18岁,没有受到刑事处分。他在干校多次做检查,所受的羞辱把以前当主角的风光都抵消了。但最受羞辱的还得说是杜梅的丈夫,他再也不神气了。低着头,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我再也没见他笑过。

半年后,杜梅出狱了。听说她丈夫再三央求县里减刑。他曾是多年的劳动模范,人缘又好。杜梅在牢里表现也不错,就提前放出来了。他们回村可没开摩托车,而是坐长途汽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傍晚时分悄悄进村的。

大家都想见见这条化成美女的毒蛇,啐她一口,骂她一句破鞋,可是她一直没有出门。她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吧?总有一天这条毒蛇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愤愤道。

这一天终于到了。那年夏季,连降暴雨,把我们围湖造田的大坝冲出好几个口子,大水哗哗地往麦田里灌。麦子还没熟,要是淹了,这大半年就白干了。五七战士们都来抢险,挑土填口子,当地老乡们也来帮忙。大伙半夜起的床,连着干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口子都填上。太阳已经爬起来,我们一个个都累趴下了。人群中,只有一个还站着,灿烂的金光洒在她身上。过了好一阵,我们才认出来,是杜梅。身形还跟过去差不多,可是她原先那一头黑发都灰白了;眼睛还是那么大,却暗淡无光。鼻子上有个泥点,嘴角上有块疤,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我们怎么也无法相信,短短七个月,竟会让人产生那么大的变化。看着她,我们仿佛凝固成了石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但我们的心都化了。

2010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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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廖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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