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镇当“汉奸”
汉奸是一个贬义词，泛指背叛中华民族，充当侵略者走狗的汉人。写下这个标题我既不为哗众取宠，也没想自取其辱，实为事出有因。即我干了点帮着美国人，把一些中国人的好事搅黄了的活，谈不上通敌叛国，只是感情上有些小纠结。
一起都始于几年前接到的一个电话。一位国内的老同学求我帮他朋友的儿子小冬联系私立高中。小冬作为交换生来到美国，在公校一年期满后想继续就读，唯一的途径就是转至私校。
这位同学出身草根但聪明能干，通过多年打拼拥有了几家制药厂。听他急迫的口气，一问朋友原来是环保局长。药厂老板和环保局长做朋友听起来就可笑，狼狈为奸还差不多，我揶揄他几句后还是答应试试，孩子上学总归很重要。
于是我把方圆几十哩的私立高中网罗一遍，有颁发I-20资质的没几个，幸运的是本镇的一所天主教高中便名列其一，质量高位置好学费便宜。但因该校从没来过外籍学生，负责招生的玛丽修女不清楚怎样办理入学手续。
这对我这种一路摸爬滚打死乞白赖硬赖在美国不走的人来说，实为小菜一碟，几通芝加哥大主教教区相关部门的电话一打，一切都搞明白了。由于有美国高中的成绩单，加上我的保证，玛丽修女即没面试也没电话考核，破例录取了小冬。
我所谓的保证是因为小冬来自一所省重点高中，学习应该比较靠谱。让我心里打鼓的是该校98%以上师生是白人，95%以上是天主教徒，作为性格内向唯一来自大陆的男生，迎接小冬的将是什么我毫无概念。
事实很快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学校给了小冬诸多优待，比如考试多给30分钟，免去外语课，老师单独辅导等，同学们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接受。
小冬在我家调整一段后，经玛丽修女指点，我在一间天主教堂贴了个广告，为他寻找接待家庭。第二天我的手机差点被打爆，难以取舍之下最终选择了H家。H先生和太太住在一栋十九世纪建造的大房子里，三个孩子中两个大的也在同校读书，全家个个人高马大，热情洋溢，连养的两条金毛犬也是同一种风格的。
现如今很多小留都心高气傲，言必称大学排名，非前十前二十免谈，好像美国就差他们来征服的似的，小冬也不例外，因此我跟他就学习方向发生了矛盾。H太太比我耐心，说要允许这个年龄的少年犯错误。好在小冬很努力，经过半年多的磨合，学习和生活都渐入正轨。
麻烦开始于学年年末。H太太兴奋地通知我，学校新招收了一名中国男生，她要接待，与小冬也能做个伴。我提醒她是否先接触一下，但见她决心已定，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这样，爱心足足信心满满的H家的一段噩梦也开始了。
新生叫小威，也在公立高中交流了一年，由于已有小冬的先例，录取过程很顺利。但他自从到来之日起就每天躲在房间中，既极少与家里人交流，也不参加任何活动。吃饭也需要叫半天，除了牛排等几样对其它饭菜都挑肥拣瘦，后来变成专喝昂贵的营养饮料，偶尔断货还不高兴。H太太接待小冬小威坚持分文不取，仅这项每月就搭进几百刀。是的，H家除了免费提供吃住，还带他们去旅游，把他俩当成自家的孩子一样看。
如果说生活上任性也罢了，小威的学习也很差，上课不听讲不参加讨论，课后不做作业，第一阶段考试六门课得了1个B ，2个C，3个D。学校专门为他开会，六位老师、辅导员、玛丽修女和H夫妇全部出席，讨论如何帮助小威。小威瞪着貌似天真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表示会改正。
可惜学校安排的免费辅导他经常缺席，H太太的大女儿在家帮他，没几天就被气得七窍生烟。很快他早晨干脆床都不起，等H太太把其它孩子送到学校后再去叫醒他，又专程送他一趟。唯一的洗自己衣服的任务他也很勉强，分摊的家务活更不能指望上。
H太太向他原来的学校一了解，才发现作为交流生他毫无压力，说白了就是纯玩了一年。他的英语除了表面的交流实际很差，中国学生擅长的理科也毫无优势，并毫无改进的迹象。最糟的是小冬发现了小威的秘密：整宿打游戏。毫无悬念地，他第二次阶段的考试连B也没了。
H太太开始痛苦地意识到，小威也许不适合来这所学校，也不该在她家浪费时间。可是每次提起都被小威搪塞回去，无奈之下她请我帮她跟他的家长交流一下。
威妈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焦急地表示儿子一贯是优等生，被老师夸为免检产品，不明白为什么变成这样，也许是不适应美国的环境，希望我们费心严加管教。
尽管极其不习惯，H太太仍按照威妈的意思让小威在开放式餐厅学习，可依旧无法阻挡他偷玩游戏。他有所不知，因为房间太多，为从不同角度对狗定位，H家墙上安装了几面镜子，尽管他的屏幕背对H太太，她也能从镜子中看得一清二楚。被逼无奈她不得不没收他的电脑和手机，但他强行借用小冬的，害得小冬半夜发短信问我怎么办。
混的结果就是小威学期末的成绩全军覆没。我替H太太转告威妈他真不该再这样耗下去，可她痛心疾首地说回去没有学籍，仍坚持让他呆在这里。
我想跟小威谈一谈，约好周六下午3点图书馆会面，可等到5点快关门了也没见他人影。打去电话询问，H家小女儿发现小威还在睡觉，她跟妈妈一样心好，恳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只好改去觐见他。
这个16岁的男孩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像一面风雨不透的铜墙，不论我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都不置可否，神情好似领导在听取汇报。最后我请他制定一个作息计划发给我，每天依此执行，他满口答应后寄来寥寥几语：“通过今天与你交谈，我认为你是懂得一些东西的， 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会努力的。谢谢。”
我晕，告诉H太太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她忧心忡忡地说最近因为管得紧，惹得他很恼怒，看她的眼光充满了乖戾，她都不敢单独跟他在家呆。H先生几次欲将他轰走都被她阻止，但她终于真正否定自己收留小威的意义了。最让她不明白的是如此不成熟的孩子，为什么父母送他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来，以前不了解还有情可原，在这种情况下还听之任之，父母的权威在哪里，如果这不算遗弃那什么算？
可惜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撇开深层次的原因就事论事，家长也许没有培养起他良好的习惯，也许不切实际地高估了他的能力，也许出于攀比心理人云亦云，也许死马当活马医，谁知道呢。H太太在意的是结果，可是很多人要的是感觉，毕竟面对现实太难，而否认和忽视则容易得多。
这样，即使问题重重，小威也拒绝离开，口头坚称目标是芝加哥大学，实际仍以打游戏为业。学校鉴于小威的实情不好强迫，只希望他主动退学。可惜威妈还一味为儿子开脱，说他是不懂得交流造成了误会，完全无视他不懂得的不是交流，而是敬畏和珍惜。更奇怪的是H太太重磅邀请她住到家里来陪读，却被她闪烁其词地婉拒了。
不知又经过多少次沟通，在我反复向她转述后果，即挨到年末成绩就会永远记录在案，而退学则可以一笔勾销，她才终于答应接小威回去。最狗血的是，面对H太太好心的询问，究竟是什么使他性情大变，从好学生变得如此厌学，小威坦白了自己学习从来没有好过，成绩全部是假的。我真想吐他妈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一口吐沫。
小威走后，H太太又收留了一个与前接待家庭闹翻的女生L。她甩着长发，翘着玉指，嗲声嗲气，分明就是来做公主的派头。当她终于毕业时H太太长吁了一口气，说差点又没坚持下来。
当然合格的学生还是占多数的，该校近来以每年七、八名的数量在招生小留。因为背后有庞大的私人基金支撑，该校学费始终是白菜价，尤其是接待家庭条件优越，甚至可以使小留终身受益。令人痛惜的是一个无良的华人中介，却把这条路堵死了。
玛丽修女由于善心有余经验不足轻信中介，以至去年开学不久出现很多问题。H家是学校的捐款大户，也是家长积极分子，作为镇上不多的华人，应H太太所邀我接二连三地当起义务灭火小队长。
比如一位心急火燎的邻居说因看到中介的广告，想帮忙就回应了。但学生来了才发现说好的很多条件比如校车等都是不实之词，中介现今不闻不问，她被迫请假带该生办理体检等各项手续，每天想的不是怎样接送就是找谁搭车，不胜其烦。
还有一对夫妻对所接待的女孩一言不发十分不解，专门为她雇来英语老师。老师 认为她不能胜任高中课程，为谨慎起见他们请我跟她谈谈。女孩说自己从来不喜欢英语，也从来没及格过，是她爸听中介说到了美国英语自然会变好，交了一大笔钱就让她过来了。
另外一个男生认为学校不好，没几天就吵着要转学，接待家庭母亲被闹得犯了偏头疼。我提醒他学校环境优美治安安全，名气也不错，凭他的英语我不相信会屈才。他却说发现以往上藤的不多，怀疑能帮他进名校。敢情又是一个来征服美国的。
总之在学校、中介、小留和接待家庭之间理顺这些不愉快颇费了一番周折。我问玛丽修女出于何种考虑与这个中介合作，一贯慈祥的老太太怒了，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愤愤地说他们可以烧我一次，决不可能有第二次！其实中介花样繁多的说辞漏洞百出，可惜她见识太少心地太善，导致许多接待家庭和老师都被搞得头大，反映到董事会，她郁闷极了。
H太太帮助玛丽修女完善中国学生招收办法，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必须有一些硬性标准，否则高额的中介利润总会使人不择手段。玛丽修女给了我一份学业出色的小留的资料，我发现均来自省、直辖市重点中学或等级私校，于是建议至少应有托福成绩和“出身”标准。
2014年夏末，继小冬之后，我帮助另一个朋友的孩子小航进入该校。当我如法炮制给他找接待家庭时，毫不意外大败而归，因为整个社区都听闻了中介事件，中国人在自掘坟墓方面非常擅长。所幸小航很努力，在学校极受欢迎，正当我因潜在的接待家庭都将路途颇远而遗憾时，指天发誓再不接待小留的H家又食言把他招去了。
H太太之所以决心脱身是因为被L之后的另一个女孩M压断了爱心的最后一根稻草。M化妆，网购，看韩剧，打游戏，成绩B、C就万岁，一年多后滑至5门F，索性在课堂上睡觉、读小说、发短信，对其它学生产生负面影响。H太太心力憔悴，学校穷尽所有办法只能劝退。M妈比威妈负责，飞来向学校请求原地留级，玛丽老太太慈悲为怀又动摇了，问我怎么办好。我只当义务翻译，不想得罪人，就建议如果托福能考90分（满分120）就重新录取她，被采纳了。
M妈的泪水让我很不安，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因为为使M心情愉快，她给M买了一部刚出炉的IPhone6，而把M变成全F生的IPhone5还不到一年新。M要求在美国过圣诞节也被允许了，让学校开了不快去补习英语反而还能狂欢购物，说明这条路她不适合走。
H太太元气大伤，再也不想做接待家庭了，本以为提供舒适的环境让孩子们专心学习，可惜反而纵容了他们。可是看到田径、弹琴、学习样样精，被女孩追得六神无主的小航，她又甜蜜地毁约了。
一位亲戚也意欲送儿子出国读书，请我参谋。那男孩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但动手能力很强，从小就喜欢捣鼓电器机械，我觉得学门手艺更适合他，被她拒绝了。当然我也拒绝了她，不想害他们人财两空。
也许我不该武断，大家都来花钱为美国经济做贡献，作为美籍公民我何乐而不为呢。
历史上是否出现过一国的未成年学子这样大规模到另一国求学我不知道，向往好的前程也无可厚非，但有一件事是显然的，即任何一个族群中出色和无能的都很少，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可惜很多家长给予孩子的无限厚望，到了完全没有理智的程度。钱多任性的可以胡来，毕竟省吃俭用的居多，待孩子一事无成损了夫人又折兵，自己老年的生活质量都大打折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阴魂何时能散尽呢。
小留从亲朋环绕到了一个社会、思维、饮食、语言、甚至人的相貌都不同的环境，又有生活和学业的压力，出现各种问题不足为奇。尽管现代的通讯手段可以随时与家人联络，但仍不能取代父母的陪伴，高昂的学费和优越的物质，更不能替代独立、努力等最平常的素质，因为钱是交易的工具，不是商品的自然就买不来了。因此我一贯不看好心智尚未成熟的高中生来美，除非英语好，自制力强，或运气极佳撞上H家这样的接待家庭。
刚过了学校录取新生的季节，玛丽修女仍然不时需要搭把手，我坚持严格筛选的观点，不免觉得自己有点象汉奸。跟H太太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她很抱歉把我拖进来，其实当初是我把她拖进来的。最遗憾的是很多条件优越的家庭信心受挫，不再接待小留，今后只好向周边地区扩散，收费多，通勤长，家长实力也有限。
本文笔墨只着重在失败的学生身上，因为好的除了间或带他们出去大吃一顿外并不需要我。小冬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已经快毕业了，正在H先生介绍的公司实习，每天穿梭在芝加哥城中，一副小白领模样。刚听说经过在北京的VIP培训，M托福考了神一样的50分。小威则被一所名校录取，8月份就要入读了，我毫不怀疑他的成绩依旧是编造的，很高兴他又来给老美送钱了。
2015年6月4日，芝加哥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