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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寂静(十七)

深度寂静(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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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57575/202105/25215.html 深度寂静(十六)

在临近初夏的夜晚,站在厂区高高的大型生产设备的控制塔台上的顾向南感觉到了一缕微风拂面的清爽,这样的体验他已经好久都没有留意过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是及其从容的。他是趁着那个同行的同事沉沉入睡的机会才一个人溜出来的。

当研究室的革委会书记找到他,表情严肃地跟他说组织决定派他去河北下厂调研,并且由另外一位同志陪同前往的时候,他立刻就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就在半个月前,他们研究室里的另一位工程师刚刚从那个工厂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调研工作,此时派他去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情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且这次的出行,组织上没有给他留出任何的准备时间。这与其说是派他出公差,还不如说是有意把他调开。于是,他留下了所有的东西,只带着他的四本日记离开了那间房子。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顾向南把眼睛望向漆黑的夜空,心里默默地想到。

当那个小男孩坚定且不间断地敲击他的房门迫使他不得不打开的时候,当那个新来的邻居不请自到地用擦地的方式一步迈进他的近乎封闭的房间的时候,顾向南知道他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半年多以前的那个夜晚。雾气般的小雨在悄然地滋润着万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腥气,整栋小平房里就只剩下顾向南一个人。单身汉小萧,对门的王伯卿一家三口,还有顾向南的妻子唐雅,都去看露天电影了。

顾向南没有去看电影。他要利用这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机会,静下心来写自己的日记。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带有样板戏插图的日记本,又从挂在门后衣勾上的深蓝色中山服的上衣口袋中取出那支老旧的派克牌钢笔,之后他就端坐在书桌前,思索了很长时间才低头在本子上写起来。他不时地放下手中的钢笔凝神思考,丝毫也没有注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的飞快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本该正在看电影的唐雅却半道回家了,她看见坐在桌子前的顾向南和摊开在桌子上的日记本,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怎么回来了?电影这么快就演完了吗?”

顾向南端着茶杯站起了身,走到紧挨着书桌的方形饭桌前,从桌子上的暖水瓶里给自己的茶杯续上了水。

“怎么,我回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你写东西了?”

唐雅放下手里拿着的木凳子,把已经有些潮湿了的外衣脱下来,挂在了房门后面的另一支衣勾上。

“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一般情况下,演一场电影最少也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你不要总是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顾向南重新坐回到了书桌前。

“是我故意把事情搞得复杂了,还是因为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处处提防?如果你心里没有鬼的话,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的像只过街的老鼠?”

唐雅的声音里带着蔑视,顾向南背对着她都能感觉到她的不屑。

“我是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正常人。我把我自己的想法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这是我的自由。我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日记拿给别人看,更没有必要把个人的想法到处宣扬。如果你所说的鬼鬼祟祟指的是我私下里写日记这件事的话,我也可以反过来说你太偏激了。”

顾向南头也没回地反驳道。

“鬼话连篇。你也敢说自己具备思考能力?你要是真的有思想会思考的话,你就不会从根本上怀疑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你的一言一行充分证明了你充其量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躲在阴暗角落里否定党的正确路线的跳梁小丑。”

对于唐雅的反驳顾向南没有再吭声,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这种话不投机半句多式的冷战在他和唐雅之间已经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如果他后来没有去蹲厕所,如果他从唐雅一进屋时就把她当成绝对的异己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一样提防着,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是他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严重低估了唐雅的革命热情以及对领袖的无比忠诚。与此同时,他也被一日夫妻百日恩式的生活教条彻底的欺骗了。

顾向南去上厕所之前并没有把日记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他家的抽屉没有锁。屋子就那么大,他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是互相隐瞒的。虽然他和唐雅有明显的政治上的分歧,虽然唐雅以前和他吵架的时候也说过一些带有明显威胁性的语言,虽然顾向南也紧张过,但是他始终都对唐雅抱有极大的幻想。另外,他还没有写完那篇日记。再者,他觉得他是坦荡的,没有什么是需要藏着掖着的。去厕所之前,他只是顺手把当天的人民日报放在了日记本上,然后就急急地奔厕所而去。当他从厕所转回屋里时,却发现唐雅正站在桌子前低头翻看着他的日记本。

听见门开的声音,唐雅的姿态虽然不很自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行为,也没有立即从桌子边走开,她镇定地把头转向刚刚进门的顾向南,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日记?你这样做是非常不礼貌的。”

顾向南快速关上门,紧走几步来到书桌前,本想一把拿过日记本,却被唐雅抢先抓在了手里。

“我没有什么不礼貌的。你既然敢把日记本摊开在桌子上,我为什么不敢看?不懂道理的人应该就是你自己吧。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他害怕失去个人的绝对领导权……他口口声声说要打到一切封资修的腐朽没落,却天天以皇帝老子的姿态出现在人民的面前。大跃进的浮夸造成了国家经济的全面坍塌,这样惨痛的教训还不足以使他惊醒。为了掩盖自己所犯下的不可挽回的路线错误,竟然还要制造出另一个更大的错误去千方百计的阻止对他提出严厉批评的党内同志以及各界有识之士的声音。他把人民再次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这样的领袖不是人民的领袖,而是人民的罪人。’ 我真不敢想象,这样恶毒的语言竟然出自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受过无产阶级高等教育的人之手。你这样的行为充分证明了你就是一个善恶不分的白眼狼,一个十足的无产阶级败类。”

大概不愿意让旁人听见屋里的争吵,唐雅虽然满腔愤怒,却还是有意地压低了自己说话的声音。

“我说的是我的心里话。我没有污蔑谁。如果一个人民的国家,一个人民的政党不允许他的人民说实话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政党就不是真正属于人民的,它充其量就是一个骑在人民头上的新兴的封建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顾向南面对面的站在唐雅的面前,声音比唐雅的还小,却十分坚定。

“看够了吧?请把我的日记本还给我。”

顾向南向唐雅伸出了手。

唐雅没有把日记本直接递到顾向南的手里,而是照原来的样子把它放在了书桌上。

“拿去吧,我怕玷污了我的眼睛。”

唐雅正眼都没有看顾向南一下,昂首挺胸从顾向南的眼前走了过去。顾向南一步跨到了书桌前,赶紧拿起自己的日记本。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多了个心眼,从前到后地翻阅起日记本来。突然,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发现日记本竟然真的被人撕下去一页纸,因为撕得不齐整,留下了不规则的岑差不齐的边缘。震惊之下他连忙回过头来,发现唐雅正若无其事地从大衣柜里往外拿了一件干净的外衣准备往身上穿。一股怒火顿时涌上顾向南的心头,他蹭蹭两步走到了唐雅的面前,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唐雅的脸。

“谁给你的权利,谁让你撕我的日记本?把你撕的那页纸拿出来。”

顾向南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严厉。

“我没有撕。”

唐雅的声音非常坚定,丝毫也不怯场。

“你撒谎。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人,从来也没有外人进来过。我上厕所之前,我的日记本还是完好无缺的,怎么我去了一趟厕所,我的日记本就缺了一页?你敢对着我的眼睛说不是你干的?你要干什么?找革委会告发我?我犯了哪条律法,你非要这样无情无义?”

顾向南怒不可遏到了极点。

“屋里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透透气。这样的气氛下没有人能够在这里待得住。”

唐雅并没有停止穿衣服的动作。

“请你把我的那页日记还给我,我现在在跟你讲道理。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相见,互不隐瞒,我也请你不要逼我太甚。请,你,把,我,的,那页日记还给我。”

顾向南站在唐雅的对面,一字一字的说着他想说的话。

“我没有拿。我就是要出去散散步。你没必要这样紧张。你这样无理取闹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唐雅依旧我行我素,边说边绕过顾向南往门口走去。

“你简直是岂有此理!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顾向南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一把抓住了唐雅的胳膊,竟然把瘦小的唐雅拽了个趔趄。与此同时,他把手伸进了唐雅的衣服口袋,试图找到那张被撕下来的单张的日记。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唐雅在极力挣脱顾向南的束缚,撕扯中她竟然还伸出手在顾向南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顾向南躲闪着唐雅的进攻,两个人一个使劲往前拽,一个使劲往后退僵持不下。眼看离房门越来越近了,唐雅突然卯足了劲,用力在顾向南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顾向南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唐雅趁机挣脱了他的拉扯,向房门快速走去。拦是拦不住了,顾向南的眼睛都要冒血了,他一眼瞅见紧靠房门的五斗橱上摆着的沉甸甸的玻璃料器花瓶,想也没想就抄了起来,就在唐雅的手触到门把手的一刹那,顾向南手起花瓶落,冲着唐雅的后脑勺使劲地砸了下去。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置他的妻子于死地。即便是他真的在唐雅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一页他的日记,他也没有想过要杀死自己的妻子。然而,无情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个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唐雅再也不会站起来和他针尖对麦芒般的唇枪舌战了。顾向南跪在地板上,就跪在唐雅的身边,他既后悔,又无奈;即害怕,又恐慌。他用双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嗓子里发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野兽般的哀嚎。他就那样跪着,跪着,直到双膝僵硬酸疼跌坐在地板上。

但是,他知道他真的不想死。他觉得他骨子里不是恶人。他和那些图财害命,色胆包天的杀人恶魔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是因为情绪失控才造成了眼前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他想活下去,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干,他还可以为国家建设做很多很多的贡献。他不能死。

于是,他像困兽般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西走到东,从南走到北,即想着如何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同时也审视着被四面墙围起来的空间。

屋子的门是朝西开的,进门的左手边靠墙一溜并排放着五斗橱和大衣柜。进门的右手边就是南墙,紧靠门的地方摆了一张吃饭用的方形木头桌子,紧挨着方桌的南窗底下放着长方型的书桌。书桌的对面就是那张从院里借来的木制双人床。整个东墙那溜却没有任何家具,除了靠双人床边放着的那个被用来当作床头柜的木头凳子。这这样的摆设是唐雅的主意,因为她睡在靠近东墙的大床的里侧,所以她不喜欢在床边摆满家具的布置。

绞尽脑汁后的他终于有了一个即大胆又疯狂的设想。他决定在靠近东墙的地方把木制地板撬开,然后在地板底下的泥土地上挖坑把唐雅就地掩埋掉。他的放在床底下的工具箱和放在门后的那把长把铁锹为他的诡秘计划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此时此刻,站在高高控制塔台上的他已经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细节了,他只记得,当他重新把木制地板一块块钉好后,他那颗悬着的心才重新放了下来。那时的他,怎么就完全没有预料到将来的他会遇到什么样的结局呢。

“唐雅,我的爱人,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一刻,我失去了人性的理智,我的心灵被魔鬼吞噬。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宁愿被抓典型也不会对你下此狠手。我承认我内心的胆怯,我承认我个性的懦弱。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并不应该都归罪于我自己。我自始至终都认为,我们之间的悲剧是这个可悲时代的产物,是盲目斗争的恶果。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的社会里,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希望我们的后人不要再出现你、我之间这样的悲剧,希望今后的时代将不再会是人的思想被禁锢的时代。等着我,我现在就去找你。你不会再独自孤独下去了,我将陪伴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共同面对那无声无息的永恒的深度寂静。来世,请允许我和你再结姻缘。”

心里默默地想着请唐雅原谅自己的词句,顾向南双手紧紧握住塔台的金属栏杆,小心翼翼地翻爬出了塔台。现在,他的头顶是繁星点点的夜空,他的脚下是模糊的漆黑一片,只要他一松手,他就会瞬间进入到永恒之中。顾向南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再吸了一口气,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氧气都吸进自己的肺腑,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依依不舍。突然,他松开了那只紧紧攥住塔台金属栏杆的手,自由落体般的快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王伯卿是几个星期以后才知道顾向南自杀的消息的。

“我真是搞不懂了。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顾向南都是一个绝对正常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说出事情就出事情,说自杀就自杀了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屋里,他既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别人。李依琳没有搭理他,因为她自己也深陷在迷惑中不能自拔。

王伯卿的心情就如同翻倒了的调料瓶子,酸咸苦辣五味杂陈。他还为顾向南收留了几天的报纸和一份杂志,看到书桌上的那几张报纸,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几天后的中午,张秋和、王伯卿和小萧按照约定一起去食堂买了中饭,三个人在食堂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在台阶上坐下来,边吃边聊。张秋和告诉他们,研究院的革委会已经决定,正式给顾向南定性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反革命杀人犯,并对他遗留下来的一切个人用品予以全部没收。

“我那里还有几张他订的报纸,是我看门口的邮箱里东西太多了,才帮他收着的,你看,……”

“跟谁也不要说了。你本来是好心帮他拿报纸,就怕别人多想就麻烦了。忘了吧。把一切都忘了吧。”

张秋和眼睛盯着手里的饭盒,看也没看王伯卿一眼,就那么似有似无地说了几句话,王伯卿知道他全是为了自己好。从那天开始,王伯卿再也没有提起顾向南这个名字,就好像他的生活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个人一样。

 

 

 

 

 

 

 

 

 

作者: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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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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