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
1 楼
(一)
一个春天的下午,一朵粉色的小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蹲下来,仔细端详了很久。那时
在脑子里的,是这样一个念头:无论站在这儿的是谁,这朵小花拿出的,都是她十分的
美丽。
大自然是敞开的,即便我是一个乞丐。
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总觉得心里不安,就又赶去郊外。到那儿的时候,小花早已没了踪
影。
似乎生命中的一部分就这样丢失了。
一个乞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被隔绝在整个人类之外。但一朵小花,却让他找到了
归宿感。可这灵魂的避难所如此脆弱,以至于经不起一场风雨。
不是吗?就像我的生命,时刻暴露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欠缺必须得到弥补。
于是我拿起了笔。像一只羊,在一群狼前面挥舞头上的角,摆出象征性的姿势。
(二)
铅笔,白纸,是我能弄到的所有装备。
我的画面是黑白的,尽管我要抓住的是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复现那朵花的风姿。她已永远被时间带走了
。而我依旧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我所面对的,是每一个珍贵却又转
瞬消失的时时刻刻。
我喜欢画画,我要让某一个瞬间停下来。
我画了许多花,各种各样的,一个乞丐所能看见的那些平凡而美丽的花。也许她们并不
是你想的那么美。但她们有几分姿色就拿出几分姿色,有几分缺陷就显出几分缺陷。对
一个乞丐,她们坦诚得像一张白纸。
我想保留她们的形态。就像一片草叶保留清晨的露水。那是来自神的语言。
尽管我连自己都无法保留。
(三)
然后有一天,我画起了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人们带着各种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不理
解的情绪,坐在我的对面,将他们的脸展现给我。
而我需要在几分钟内抓住他们。
我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们,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没理解过我。我们都是关闭的。
这并不妨碍我抓住什么。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面镜子,让他们自己看见自己。
然后,他们就被自己打动了。
(四)
完美只有一种,不完美却千差万别。
每一个人都是神的侧脸。
是缺陷,帮助我识别了某个人。
像一只猎豹,我以极限的速度在时间之河内冲刺。我挥舞着画笔,就像战士挥舞刀剑。
我到底在与什么作战?我到底想抓住什么?
总以为接近了,却看见它从指尖溜走。
(五)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饿着肚子,在广场上为人画肖像。一个颇有气质的姑娘在旁边看地
饶有兴致。当我完成第七幅时,她问,能不能为她画一幅。
“当然可以。”我回答。
然后她就在我对面款款坐下来。那一瞬间,我发生了错觉,仿佛无数个姑娘坐在对面。
不计其数的面孔重叠在一起,然后汇成一张脸,一张具体而美丽的脸。
那就是她的面孔,仿佛在一亿光年之外。
下笔的时候,我心在抖动,手却无比坚定。
笔已代替了感知,我在纸上抚摸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光洁饱满的额头,清澈如水
的眼睛,微微晃动的发丝……当我画到嘴唇的时候,一股欲望的岩浆突然腾起。
我要占有她!我要占有她!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要占有她!一个声音在层层地狱里哭
泣。
笔依旧在游走。同时无数个魔鬼在呐喊,向姑娘伸出贪婪的触手……
我咬紧牙关,在惊骇与颤栗中死死勒住自己。
笔继续在游走,在抚摸并创造着她的形象。
落在纸上的,却是圣洁的笔触……我要画的是一位天使。
这是一幅半身像,只在描绘她胸脯的时候,留下了一点点欲念的痕迹。而这点痕迹使这
幅画变得比任何一个人还要真实。
完成的时候,我快虚脱了。只记得她看见画时脸上惊异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画,
请我署名。但我并没有名字,就随手在右下角打了个叉。
她走时没有像别人那样留下硬币。而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画这幅画的整个过程中,
我的下体是勃起的。
(六)
我努力活着,像一个挣扎在地狱里的鬼。
风吹日晒,霜冻雨淋。挨饿、生病、发高烧……受各种各样的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孤儿?为什么我一辈子只能乞讨为生?
为什么画画?画什么?又画给谁看?
很多年过去了。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就有答案。
我画了更多的花,更多的叶,更多的人物……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样的,你知道这句话,
但这句话对你和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一天,经过某个露天展览的时候,我被大屏幕里播放的节目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访谈,嘉宾是当年的那位姑娘。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原
来她叫菲,早已是一位蜚声世界的大艺术家了。
“您创作的突破点在什么时期?”主持人问。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刚刚成为绘画学院教授的时候。一个街头的艺术家打动了我。”
菲陷入了半回忆状态,“他为我画了幅肖像。”
“可以向我们展示一下吗?”
“哦,不行。那幅画里,他抓住了我最隐秘的部分。我觉得那幅画只能属于我。”
“后来您知道这位艺术家是谁了吗?”
“他是谁并不重要。在画里,他用一个叉代替了署名。我把这理解为是对自我的否定。”
“正如您的画,也没有签名。但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您的画。”主持人恭维了一句,
接着说,“好像您也不愿留下创作日期。”
“是的。我认为绘画是与时间对抗的艺术。伟大的绘画作品要呈现出永恒的一瞬。留下
日期,等于让作品回归了时间,直接破坏了不朽的神性。”
“我明白了,伟大作品要有一种超越的力量。那接下来您能不能谈谈艺术观念上的改变
?”
“谈不上什么改变吧。我从来不认为艺术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实践。创作
的过程,是一个交出自己,同时又抓住对象的过程。就说那位流浪艺术家吧,面对着他
的笔,我感觉自己完全赤裸了,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他的目光就有这样的洞察力!他作
画的时候,那只笔简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而那张纸则成了他心灵的一部分。我觉得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他强横地抽离,然后又在他的画纸上经历重生。我们之间似乎发生
了关联,以纸和笔为媒介的关联。怎么说呢,就仿佛在做爱。”
“很传统的思想。听起来却如此刺激。”主持人带着惊叹评道,接着问,“那位艺术家
是不是画了很多人?”
“我想一定是的。在画我之前,我就看他连着画了好几个人。画地又快又冷静。他以极
快的速度抓取眼前的形象,又以极快的速度抛弃。闪电般开始,闪电般结束。就这样不
停重复。仿佛那支笔在融合各种各样的形象,各种各样的不完美,只为等待某一刻突然
爆发,到达完美。”
“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
“嗯,是的。这本来就不神秘。大道至简。比如生孩子,有什么艺术品比孩子更珍贵?
但你只要去做爱,就可以创造小孩。这并不是复杂的事。”
“最后问个问题,那幅画花了您多少钱?”
菲笑了一下:“没有给钱。因为我觉得已把自己给他了。”
那一刻,屏幕前的我也笑了。
(七)
生活还在继续,我还在画画。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富商还是乞丐,只要愿意付几个硬币
,就可以从我这儿得到一幅画。在他们眼里,当然也包括在我自己眼里,这些画就值这
个钱。
我越来越老。然后有一天,死了。
到死,我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一生是不完美的,充满了痛苦、折磨、贫困和孤独。
但也只是不完美而已。
并不是不幸。
一个春天的下午,一朵粉色的小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蹲下来,仔细端详了很久。那时
在脑子里的,是这样一个念头:无论站在这儿的是谁,这朵小花拿出的,都是她十分的
美丽。
大自然是敞开的,即便我是一个乞丐。
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总觉得心里不安,就又赶去郊外。到那儿的时候,小花早已没了踪
影。
似乎生命中的一部分就这样丢失了。
一个乞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被隔绝在整个人类之外。但一朵小花,却让他找到了
归宿感。可这灵魂的避难所如此脆弱,以至于经不起一场风雨。
不是吗?就像我的生命,时刻暴露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欠缺必须得到弥补。
于是我拿起了笔。像一只羊,在一群狼前面挥舞头上的角,摆出象征性的姿势。
(二)
铅笔,白纸,是我能弄到的所有装备。
我的画面是黑白的,尽管我要抓住的是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复现那朵花的风姿。她已永远被时间带走了
。而我依旧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我所面对的,是每一个珍贵却又转
瞬消失的时时刻刻。
我喜欢画画,我要让某一个瞬间停下来。
我画了许多花,各种各样的,一个乞丐所能看见的那些平凡而美丽的花。也许她们并不
是你想的那么美。但她们有几分姿色就拿出几分姿色,有几分缺陷就显出几分缺陷。对
一个乞丐,她们坦诚得像一张白纸。
我想保留她们的形态。就像一片草叶保留清晨的露水。那是来自神的语言。
尽管我连自己都无法保留。
(三)
然后有一天,我画起了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人们带着各种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不理
解的情绪,坐在我的对面,将他们的脸展现给我。
而我需要在几分钟内抓住他们。
我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们,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没理解过我。我们都是关闭的。
这并不妨碍我抓住什么。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面镜子,让他们自己看见自己。
然后,他们就被自己打动了。
(四)
完美只有一种,不完美却千差万别。
每一个人都是神的侧脸。
是缺陷,帮助我识别了某个人。
像一只猎豹,我以极限的速度在时间之河内冲刺。我挥舞着画笔,就像战士挥舞刀剑。
我到底在与什么作战?我到底想抓住什么?
总以为接近了,却看见它从指尖溜走。
(五)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饿着肚子,在广场上为人画肖像。一个颇有气质的姑娘在旁边看地
饶有兴致。当我完成第七幅时,她问,能不能为她画一幅。
“当然可以。”我回答。
然后她就在我对面款款坐下来。那一瞬间,我发生了错觉,仿佛无数个姑娘坐在对面。
不计其数的面孔重叠在一起,然后汇成一张脸,一张具体而美丽的脸。
那就是她的面孔,仿佛在一亿光年之外。
下笔的时候,我心在抖动,手却无比坚定。
笔已代替了感知,我在纸上抚摸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光洁饱满的额头,清澈如水
的眼睛,微微晃动的发丝……当我画到嘴唇的时候,一股欲望的岩浆突然腾起。
我要占有她!我要占有她!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要占有她!一个声音在层层地狱里哭
泣。
笔依旧在游走。同时无数个魔鬼在呐喊,向姑娘伸出贪婪的触手……
我咬紧牙关,在惊骇与颤栗中死死勒住自己。
笔继续在游走,在抚摸并创造着她的形象。
落在纸上的,却是圣洁的笔触……我要画的是一位天使。
这是一幅半身像,只在描绘她胸脯的时候,留下了一点点欲念的痕迹。而这点痕迹使这
幅画变得比任何一个人还要真实。
完成的时候,我快虚脱了。只记得她看见画时脸上惊异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画,
请我署名。但我并没有名字,就随手在右下角打了个叉。
她走时没有像别人那样留下硬币。而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画这幅画的整个过程中,
我的下体是勃起的。
(六)
我努力活着,像一个挣扎在地狱里的鬼。
风吹日晒,霜冻雨淋。挨饿、生病、发高烧……受各种各样的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孤儿?为什么我一辈子只能乞讨为生?
为什么画画?画什么?又画给谁看?
很多年过去了。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就有答案。
我画了更多的花,更多的叶,更多的人物……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样的,你知道这句话,
但这句话对你和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一天,经过某个露天展览的时候,我被大屏幕里播放的节目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访谈,嘉宾是当年的那位姑娘。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原
来她叫菲,早已是一位蜚声世界的大艺术家了。
“您创作的突破点在什么时期?”主持人问。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刚刚成为绘画学院教授的时候。一个街头的艺术家打动了我。”
菲陷入了半回忆状态,“他为我画了幅肖像。”
“可以向我们展示一下吗?”
“哦,不行。那幅画里,他抓住了我最隐秘的部分。我觉得那幅画只能属于我。”
“后来您知道这位艺术家是谁了吗?”
“他是谁并不重要。在画里,他用一个叉代替了署名。我把这理解为是对自我的否定。”
“正如您的画,也没有签名。但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您的画。”主持人恭维了一句,
接着说,“好像您也不愿留下创作日期。”
“是的。我认为绘画是与时间对抗的艺术。伟大的绘画作品要呈现出永恒的一瞬。留下
日期,等于让作品回归了时间,直接破坏了不朽的神性。”
“我明白了,伟大作品要有一种超越的力量。那接下来您能不能谈谈艺术观念上的改变
?”
“谈不上什么改变吧。我从来不认为艺术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实践。创作
的过程,是一个交出自己,同时又抓住对象的过程。就说那位流浪艺术家吧,面对着他
的笔,我感觉自己完全赤裸了,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他的目光就有这样的洞察力!他作
画的时候,那只笔简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而那张纸则成了他心灵的一部分。我觉得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他强横地抽离,然后又在他的画纸上经历重生。我们之间似乎发生
了关联,以纸和笔为媒介的关联。怎么说呢,就仿佛在做爱。”
“很传统的思想。听起来却如此刺激。”主持人带着惊叹评道,接着问,“那位艺术家
是不是画了很多人?”
“我想一定是的。在画我之前,我就看他连着画了好几个人。画地又快又冷静。他以极
快的速度抓取眼前的形象,又以极快的速度抛弃。闪电般开始,闪电般结束。就这样不
停重复。仿佛那支笔在融合各种各样的形象,各种各样的不完美,只为等待某一刻突然
爆发,到达完美。”
“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
“嗯,是的。这本来就不神秘。大道至简。比如生孩子,有什么艺术品比孩子更珍贵?
但你只要去做爱,就可以创造小孩。这并不是复杂的事。”
“最后问个问题,那幅画花了您多少钱?”
菲笑了一下:“没有给钱。因为我觉得已把自己给他了。”
那一刻,屏幕前的我也笑了。
(七)
生活还在继续,我还在画画。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富商还是乞丐,只要愿意付几个硬币
,就可以从我这儿得到一幅画。在他们眼里,当然也包括在我自己眼里,这些画就值这
个钱。
我越来越老。然后有一天,死了。
到死,我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一生是不完美的,充满了痛苦、折磨、贫困和孤独。
但也只是不完美而已。
并不是不幸。